第34章 魚生粥
第34章 魚生粥
光亮和聲音一下子消失了,四周一片黑暗。過了一會兒,衛達夫向左挪動,伸出手臂,他碰到了牆壁。他又向右挪了一下,也碰到了。他想起來了,這裡是一間極其窄小的密室,小得像個箱子,像個棺材。
他用手指關節敲了敲,牆壁是水門汀。他不知道審訊後到現在過了多久,連他被審訊過這件事情也是慢慢想起來的。時間很重要,他聽陳千里說起過,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就要盡量把握住時間,有了時間感,身體就會形成某種秩序。但他忘記了時間,連刺眼的亮光突然熄滅到現在有多久,他也有點模糊了。
他只記得一件事情——他打算叛變。他腦子裡有一些重要情報,只要他說出來,事情就會不一樣了。但他要在一個恰當的時刻開口,這樣他說出去的話才值錢,才會有效果。不然他就會害人害己,不僅於事無補,而且還讓自己白白做了一回叛徒。
有人打開門,手電筒晃了幾晃,光圈照在他臉上。進來兩個人,一左一右抓住他腋下,提起他,把他推了出去。在沒有燈光的走廊里,他被人拉著繞了幾個彎,又下了一層樓梯,最後被推進了一個房間。房間里有沙發、茶几,還有一隻小圓桌,桌上放著幾碟糟雞臘肉,另有一隻砂鍋。
沙發上坐著的人他並不認識,但是一開口他就聽出來了,是剛剛坐在陰影里的那個人。在法華鎮的牛奶棚里,陳千里對他說過,有個特務頭子名叫葉啟年,看上去像個嚴肅的教授,對他要十分小心。他請衛達夫坐到小圓桌上,砂鍋蓋打開,是一鍋熱氣騰騰的魚生粥。
「火車站附近的宵夜店,也就這樣了。」葉啟年客氣地說。但他自己卻沒有坐下來,而是離開了房間。衛達夫沒有經歷過多少這樣的場面,他有些不知底細,坐在那裡不敢動彈。
有人進來了,是盧忠德。看到他在這裡出現,衛達夫還是十分吃驚,這震驚並不全是裝出來的。愣了一會兒,他叫出一句:「老易——你怎麼也在這裡?」
盧忠德在小圓桌對面坐下,打開煙盒,自己點上一支,對衛達夫說:「你先吃一點,喝了粥再抽煙。」
在盧忠德仍是衛達夫心目中那個老易的時候,其做派素來為衛達夫所佩服。混在城裡的各種小騙子,衛達夫見識過不少,但他從來沒想過老易也是假的。他很想當面問他一句,你到底把凌汶怎麼了?他抱有一線希望,希望她這會兒還活著,哪怕是被關在某個監獄里。他仍然記得她那好看的側臉,後來他才想起來,早在一次未曾預計的接頭中就見過她。如果不是因為參加革命,他可不會認識一個女作家。他一度以為她和老易的關係不一般。如果真像陳千里推測的那樣,凌汶被面前的這個人殺害了,那這個傢伙簡直是禽獸。
但衛達夫不敢那麼問他。
「報館是陳千里讓你去的?」盧忠德隨口問了一句,就好像從前的易君年,總是這樣隨口問衛達夫,心裡知道衛達夫絕對不會有什麼事情瞞著他不說。
衛達夫想了想,說:「這我可以對你說,是的。」
「有什麼不可以對我說?」
衛達夫搖了搖頭,沒有說話。盧忠德開始循循善誘,從前他假扮成「老易」時,常常這樣勸導一會兒弔兒郎當、一會兒垂頭喪氣的衛達夫。他從國共兩方面的局勢說起,提到近年來國民黨特工總部破獲了多少地下黨機關,抓了多少人。他曆數了被捕人員的不同結局,不經意地提到了槍斃和死亡。從這裡,他借著身體髮膚受之父母這句老套陳詞,話鋒一轉,把話題引向了衛達夫的父親和母親。
盧忠德實在太了解衛達夫了。他知道衛達夫的父母去世了。那年長江發大水,田地一夜盡毀,他們夫婦倆坐著搖櫓船從安徽到上海,在蘇州河北岸搭了間棚屋。父母去世后,有一陣衛達夫常對「老易」說,陪人看房子,每次打開房門進入昏暗的房間,他會恍然覺得爹媽的面貌身影在眼前閃過。衛達夫對他說過,他爹媽現在所在的地方,和他們活著時住的地方一樣陰暗,沒有窗戶。他希望有一天,他能好好頂下一幢房子,實現他們二老的心愿。
「你心愿未了,就去見他們二老嗎?」
衛達夫輕輕嘆了一口氣。他在心中問自己,是時候了嗎?他沒有說話,把一碗魚生粥兩三口就喝完了,然後夾起一塊糟雞,在嘴裡嚼了很久。
「情報就像這魚生,切出來馬上就要下鍋,過了時間就不好吃了。」盧忠德說。
「那也要等廚師到了才能下鍋,」衛達夫接了一句,「再好的魚生,也要送給識貨的大廚。」
盧忠德笑了起來,他知道面前這個自以為精明的跑街在想什麼。他在笑聲中說:「你是不相信我,擔心我吞沒了你的獎金?」
衛達夫心中作出了決定,也微笑著對他說:「笑話,老易,你不是不了解,我衛達夫做事向來光棍,真到要下注,哪一回抖過手?這手牌實在太大了。往大里說,只要打好了,你們的『剿共』事業就完成了一半。我擔心的倒是你老易打不了這手牌,卻白白讓我當了一回叛徒。」
盧忠德點了點頭。他不緊不慢地把手上香煙抽完,見衛達夫不吃了,把銀煙盒往桌上一丟,說了一句,你自己抽,便轉身出了門。
「找兩個人到走廊那頭站崗,你在房間里守著。上海站的人一個都不許過來,衛達夫有什麼要求,你打電話上去叫他們辦。」關上門,在走廊里,葉啟年命令馬秘書。他和盧忠德兩個人從衛達夫那裡出來,又躲進盧忠德先前所在的房間。
現在是正月十八凌晨,葉啟年連夜審訊衛達夫,取得驚人成果。衛達夫聽說站在他面前的人是特工總部葉副主任,就說出了他了解的全部情況。盧忠德異常興奮,可他見葉啟年仍然有些神不守舍,心中有些不解:「老師,你是不是太累了,要不然你去休息一會兒?」
盧忠德不知道,他的這位老師,特工總部葉副主任,兩天來一直心如死灰。某些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應該像孟老一樣,躲到小桃源里了此殘生。他恍惚了一陣,又努力振作起來。
如果不是陳千里揭開了那件陳年往事,葉啟年此刻心裡應該會狂喜。這是運氣嗎?他覺得不是,這是他多年來殫精竭慮、付出極大代價取得的收穫。很有可能,明天夜裡他將抓獲一大批共黨首要分子。這樣的勝利即使在世界特工史上也獨一無二,在南京他將成為第一功臣。
租一艘貨船,他確實有些佩服陳千里,如此膽大妄為。貨船上裝著大米、木材、棉花。裝船、驗單、報關完成後,到了晚上開船前,他們才用小火輪,在黑暗的江面上把人送上船,推說是有一批剩下的貨剛剛才到碼頭。
沒有人會關心那是些什麼人。大部分船員那時候都不在甲板上,他們不會看見船舷旁發生了什麼。少數船員也許會覺得有點奇怪,可是船長早就關照過了,這是船東的安排,不要大驚小怪。
江面上巡捕房的緝私巡邏艇也不會關心,這樣的事情常常發生,輪船隻要有艙位,總是能賣多少就賣多少,一直賣到開船前的最後一刻,船東們恨不得把船長室都拿來賣錢。只要通過合適的人向巡捕房打個招呼,他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隨他們去了。
貨船出港以後,誰也管不著他們,唯一需要擔心的是下船出港。那也很容易,貨船通常都會順便帶一些旅客,只要準備一些身份證明文件,共黨對於鋪保保單這類事情,一向十分在行。 當然最重要的是能弄到船。船,陳千里說弄到了,可他諱莫如深,不會把情況統統告訴不必要了解的同志。但是衛達夫這個機靈鬼看出了一點跡象。他是個大滑頭,不可過於信任。可這一次他機靈對了地方。
陳千里從口袋裡掏出擬定的廣告文字時,沒有注意到夾帶了一片小紙頭,那是打了洞的電車票。衛達夫存了個心眼,把車票塞進了口袋。葉啟年拿到車票,立即讓馬秘書給華商電車公司打電話,根據車票顏色和編號,加上打出的票洞,電車公司接電話的人馬上告訴馬秘書,那是一路電車,上車地點是董家渡。
這就好辦了,他叫一直等在站長辦公室的游天嘯連夜帶人到碼頭打聽。碼頭上發生的事情總有人會知道。不管是六股黨、八股黨、十六股黨、三十二股黨或者七十二股黨,他要游天嘯以淞滬警備司令部軍法處的名義,狠狠敲打敲打這些碼頭幫會,天亮之前一定要打聽到消息。
「事到如今,這下我們全弄清楚了。」盧忠德興高采烈,他恨不得越過葉啟年直接去南京向委員長報告。
「李漢去接人了。衛達夫發廣告,又接了一個。老師讓申報館把廣告發出去,真是太高明了。」
馬秘書查了廣告上的那個電話號碼,電話公司說,那台電話機裝在法華鎮的一幢住宅里。
「現在可以猜想,至少有三名共黨首要分子企圖乘這艘貨船逃出上海。考慮到陳千里要租下貨船剩餘的十多間客艙,我們甚至可以想象數量可能更多。」
葉啟年閉著眼睛,沒有理睬他的學生。他在等著游天嘯從碼頭帶回的消息。
將近凌晨四點,游天嘯開車回來了。他一回到站長室就用內線電話機給葉啟年打電話。葉啟年認為到這個時候,「西施」計劃已圓滿完成。他讓游天嘯下樓,直接來到這間位於正元旅社樓下的密室,這裡原是特工總部上海站專門用於指揮秘密行動的地方,這回葉啟年一到上海,就讓他們把這裡辟出來專門給他使用,站里其他人不能來到這個地方。
游天嘯看到房間里坐著易君年,愣住了。隨即他就想到,原來他才是那個「西施」。游天嘯給他上過電刑,此刻想起來,臉上倒有些訕訕的意思。可是沒有人要聽他說那些客套話——
「碼頭上有什麼消息?」葉啟年立刻問道。
「王家碼頭街,林泰航運公司。正月十六一大早,有個三十多歲的人,打扮得像個闊氣商人,跑到他們那裡,說是要包下一艘貨船的全部客艙,當場付了定金。一根金條。」
「他們正好有一艘船要去廈門和汕頭,運送一批洋貨,貨主是正廣和洋行。回程將裝運木材和礦石。」
「開船時間是正月十八晚上。那個人是以旅行社名義包租船艙,但他說,坐船的客人下午五點坐火車到上海,所以夜裡十一點以後他們才能登船。而且,他希望貨輪早點離開碼頭,到吳淞口附近等他們用駁船靠上船舷。之後這個人又去了沙船業船舶會館旁邊的公茂運輸行,租了一艘小火輪,正月十八晚上使用,要求把船停靠到浦東某個小碼頭接人上船,然後把人送到吳淞口大船上。」
「究竟在浦東哪個碼頭接人,那個人說當天下午他會派人來運輸行,先行上船,具體接人地點臨時通知。在這裡他也付了定金。」
「這個陳千里,實在太狡猾了。」盧忠德咒罵了一句。這麼一來,他們很難確定抓捕地點。浦東小碼頭那麼多,小火輪在黃浦江上開來開去,又是晚上,天知道他們會在哪裡上船。也許他們可以到貨船上設下埋伏,可是說實話,葉啟年對碼頭幫會那些傢伙很不信任。游天嘯隨便一打聽就能得到消息,他們要是提前控制大貨船,讓軍警從碼頭棧橋登船,消息說不定就會泄露出去。
要把一艘漂浮在黃浦江上的大貨船當成陷阱,變數實在太多了。軍警在哪裡秘密上船?他們會不會派人監視貨船?對方有多少人?他認為,這些共黨首要分子在浦東集結的碼頭,他們必須先得到消息,這樣才能確保抓捕行動順利完成。
盧忠德對先前衛達夫見到他說的第一句話,一直耿耿於懷。這會兒兩個人坐著抽煙,他就把自己真正身份告訴了衛達夫。
「不習慣,」衛達夫說,「叫了你幾年老易,現在改過來太不習慣了。」
「這沒關係,你仍然可以叫我老易,我估計今天你還要叫我一天老易。」
衛達夫琢磨了一會兒:「什麼意思,你還想回去?」
「我們必須知道他們上船前的集合地點。」
「去法華鎮把陳千里抓起來不就行了?」一晚上沒睡覺,衛達夫打了個哈欠,想了想又說,「倒也是,把他們抓起來,沒人去接頭,線就斷了。要不然,把董家渡全部封鎖起來?」
「這不行,陳千里鬼得很,董家渡附近他肯定布下暗樁,稍微有點動靜,他們就縮回去不動了。」
「船呢?把船找到也行呀。」
盧忠德搖了搖頭,又問:「你從申報館出來到現在也不回去,你說陳千里會不會懷疑你出了意外?」
「昨天在報館,我給他打過電話。他倒是讓我不要回法華鎮,今天上午八點到顧家宅公園跟他碰頭。到時候要給我布置新任務。」
這一點,衛達夫倒沒有信口胡說。他們在申報館門口抓住他以後,就去報館廣告科盤問了那個吳小姐。吳小姐說他後來打過一個電話,掛了電話,還樂滋滋地說老闆放他一天假,他要約吳小姐吃午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