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北站
第33章 北站
衛達夫在車上被人用黑布蒙了頭,隔著頭套,他只能看見一些光亮和影子。但在蒙上黑布之前,他看到了汽車越過馬路中間拒馬排成的長龍。上海的馬路他熟悉得像自己的手指,他猜他們要把他押送到閘北。
停車前他聽到汽笛聲,火車在鐵軌上哐當而過,聲音那麼近,他想這裡一定在北站附近。進門前他絆了一下,摔倒在台階上,趁亂他從頭套下面的縫隙看到了外面。他熟悉房子,看見一個牆角就能想出整幢樓房的樣子,他馬上猜到這兒是來安里。他隱約記得來安里有一家旅社。
他很少到這裡來,因為這裡地近北站,是租界華界交錯之地,兩處的警察巡捕都不願意跑到這裡來,附近出沒的人品流複雜。去年年初日軍轟炸閘北,不單火車站,寶山路、新民路上樓房俱毀,遍地瓦礫。
因為正對著火車站,來安里弄堂、房頂和天台上埋伏過十九路軍。當時有幾百名日軍試圖從來安里進窺火車站,被居高臨下地擊潰。但是那麼一來,居住在附近的平常人家就住不下去了,只要有辦法,全都逃進了租界。如此,來安里成了賭場煙館的淵藪,除了這些,也有很多當鋪和押頭店。出沒其間的,除了賭徒、煙鬼、妓女、流氓,剩下的也就只有擦鞋匠和賣煙的小販。
衛達夫知道,他遭到綁架,被人蒙著腦袋押進旅社,周圍的人就算看見也不會當回事。只要進了房間,摘下頭套,他就有數了。
他被押上樓,但是不知道具體方位。房間被人騰空了,裡面只有一張床,衛生間是跟外面的套間合用的,門被人從外面鎖住。窗子下半部分被木板封死,上半部分也釘了鐵條,只剩下幾條窄縫。他從窄縫向外看,遠遠看見很多鐵軌,也能看見候車樓一角,車站主體被路局大樓擋住了。他知道多看無益,就往床上躺下了,雖然床上沒有被褥,光剩著床板,但他一夜沒睡,倒下便睡著了。
他以為自己睡了很久,還夢見了自己早已去世的父母親,可實際上沒過多長時間,便被人從夢中粗暴地叫醒。衛達夫隱約記得夢裡最後幾分鐘他被一大幫人圍著踢打,而他剛睜開眼睛,就被兩個人一把拖起來,拉到房間外面。外面原是套間的起居室,傢具也被搬得乾乾淨淨,只放著一張桌子,桌後放著兩把椅子,桌前放著一把,衛達夫心裡有數,這就是審訊室了。
這房間本就沒有窗,外面那扇窗也被封了一大半,再加上關著門,審訊室里一片昏暗。有人打開桌上的燈,這是特製的審訊室聚光燈,人家發明這種燈,原本是打算在舞台上用的,卻讓他們用到這裡。這燈亮得嚇人,衛達夫被它一照,眼睛頓時一陣刺痛,燈光聚攏在一起,光圈籠在他身上,這下他覺得周圍更加黑暗了,隱約看見桌邊有兩團黑影,前面那個他勉強辨認出來,是偵緝隊游隊長,坐在側後方那個人,就完全面目不清了。
房間裡面沉默了很久,間或外面有幾聲火車進出站的汽笛聲,可是傳到這個四處密封的房間,聲音也似乎隔得很遠。火車過去后,房間變得更是死寂一片,衛達夫竭力讓眼睛避開直射的燈光,但燈光好像可以從任何角度籠罩住他,怎麼轉頭也讓不開。他被照得渾身發熱、冒汗,頭開始疼痛。光線突然好像變成一種巨大的聲音,在他的耳朵里隆隆作響。
「知道為什麼把你抓進來嗎?」游天嘯毫無新意地開了口,聲音也很遙遠,像是從水下聽見水面上有人在說話。
衛達夫突然微笑起來,舉起兩隻攤開的手,手腕對著手腕轉動了一下,嘴裡說一聲,卡!
游天嘯愣住了。只聽衛達夫接著說:「這段話太沒有新意了,游隊長重新來一個。每次你們都會問人家,你知道為什麼把你抓進來?你抓人家進來,你自己不知道為什麼嗎?」
游天嘯不怒反笑,側頭對坐在他背後的陰影說:「這個衛達夫,別看他平時黏糊糊軟塌塌,關鍵時候還有點青皮光棍的勁頭。」
陰影似乎輕微晃動了一下,但沒有說話。
「上一次四馬路菜場開會,你也去了。你跑得快,沒有抓住你。」
「什麼菜場?開什麼會?你怎麼知道我也去了?」
「這幾天你去哪兒了,怎麼又不回家了?」游天嘯又問。
「你又不是我老婆,我不回家關你什麼事。」
這下連陰影都失聲笑了一下,但旋即停止,倒像是清了清嗓子。
「你沒有老婆孩子,這倒是你的優勢。」游天嘯認為自己這句話說得意味深長,停頓了片刻,又接著說,「不過連老婆孩子都沒有,你做人也失敗得很。」
衛達夫並不接話,似乎在想著什麼心事。游天嘯以為自己這句話說對了地方,連忙乘勝追擊:「你那些同夥,包括陳千里,也讓我們全都請到這裡來了。這裡房間很多,他們正在旁邊審著呢。」
衛達夫心裡一驚,旋即知道那是對方誆騙他,他沒有作聲。法華鎮一帶也是越界築路之地,治安分別歸公共租界、法租界、華界三方警察管轄。他們隱蔽得很好,搜捕並不容易,如果用密捕和綁架的辦法,卻又並不知道他們躲在哪一幢房子里。
「說說看,你的同志們最近都在忙什麼呢?」
「我天天陪人看房子,你說的同志是誰我不認識。再說,你想知道別人在忙什麼,你要問他們自己呀。」
「知不知道這是什麼地方?」游天嘯突然提高聲音,「你跟我們唱滑稽,想死得快點?」
衛達夫又不說話了。
「把陳千里交給我們,你想要什麼我們都可以滿足你。」
「我不認識那個人,再說出賣別人的事情,衛達夫也做不來。」
「你還蠻講義氣。很好,國民黨也喜歡講義氣的人。說說看,你可以把什麼交給我們,換你自己一條命?」
衛達夫想了一會兒,說:「要不我給你打個欠條,你放我出去,等我哪天賣房子發財了,我送你一萬大洋?我衛達夫說話算話,一定不會賴掉這筆人情賬。」
為了讓衛達夫學會好好說話,游天嘯叫來幾個壯漢,把他拉到另一個房間。衛達夫的頭又被蒙住了,這一回用了黑布棉套。因為要在心理上對衛達夫造成足夠大的壓力,準備工作做得十分緩慢。棉套從上往下罩住他的頭以後,用繩子在底下收緊,再把他的手腳都綁住,頭朝下倒吊了起來。
儘管蒙著頭,衛達夫仍然意識到自己被吊得很高。他們開始用一種穩定的節奏拍打他的頭部,拍打得並不很重,但是頻率很快,他的頭像拳擊沙袋那樣左右晃動。沒過多久他就覺得腦袋像要炸裂開來那麼疼痛。拍打的聲音越來越響,甚至連耳廓與棉套摩擦的聲音也變得刺耳難忍。
他失去了時間感,覺得這個過程無休無止,甚至可能永遠也不會結束。
過了很久,有人隔著棉套問他願不願意好好回答問題。他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哪怕輕輕動一下腦袋。於是特務們開始對他的各處關節下手。他的臂肘和膝蓋關節被人朝反方向使勁推。把他拉直按在地上,臉貼著地面,從後面向前拉他的手臂,他的肩關節咯吱作響,似乎正在慢慢斷裂。
施刑的特務訓練有素,他們做得慢條斯理,對他的身體逐漸增加壓力,讓他在手臂被拉斷前,有足夠的時間可以認輸。等特務們鬆開手,血液似乎在一瞬間湧進關節部位。這正是施刑者想要的效果,讓他的身體在極度痛苦和麻木感之間來來回回。
衛達夫忍不住哼了一聲,又點點頭。
他被拉回到椅子上,解開綁繩,又拿掉了頭套。
強烈的光圈又籠罩在他臉上,在他的視覺完全回來前,隱約看見坐在後面的那個陰影對游天嘯說了點什麼。
「願意開口了?你不願意出賣別人,也可以——」游天嘯說,「那就說點你知道的事情吧。」
衛達夫又猶豫起來。太快了吧?他想,第一輪他就開始說話,這樣他說的話太不值錢了。他們也許會不當回事,那他就白白做了一回叛徒。他決定再堅持一輪。他搖搖頭,不肯說話。
於是壯漢們再次上場。這一回沒有給他套上頭套,也沒有拉到別的房間。
衛生間浴缸里放著一條長凳,長凳一頭的兩隻凳腳被鋸短了一截,凳板一頭高、一頭低,成了斜面。他被平放到斜面上,腳放在高的那一頭。他們把他綁到凳子上,拿來一塊濕毛巾,蓋在他臉上。
衛達夫聽見水管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隔著毛巾,他的臉被橡皮管戳了一下,然後水就下來了,剛開始他以為自己能忍受,他屏住呼吸,以為可以間歇吸一口氣,但自來水源源不斷地灌到毛巾上,毛巾沉重地貼在臉上,他覺得窒息,眼前直冒金星。水一停他就開始咳嗽,可沒等他咳夠,水就又下來了。
他又被拉回到椅子上。
「打算說點什麼了嗎?」
他又咳嗽了一陣,幾乎把頭垂到地上,早上吃的那些生煎包、砂鍋餛飩早就吐完了。他嘔了很多水。
「你想知道什麼?」他開口了。
「首先,你要先向我們承認你是地下黨成員。」
衛達夫點點頭,現在這些都不用瞞著他們了。先前他只不過是不想對游天嘯認輸。陳千里把盧忠德的事情告訴了大家,那麼這些情況,他們早就掌握了。
「梁士超去了哪裡?」躲在後面的陰影也開口了。
「他本來就是到上海養傷的紅軍指揮員,現在傷好了,他回蘇區了。」
「凌汶呢?她去了哪裡?」
「她去了廣州,沒回來。」 「這樣就很好。你對我們沒有抵觸情緒,這樣就好辦了。陳千里呢?他在哪裡?」
「我不知道,他沒在法華鎮。」
「我想聽你說說你們所謂的計劃。我了解你其實並不知道多少情況,你就把你知道的說一說。」
「這個特別保密,我們都只聽說過名字,知道是很大一件事,多半是要建一條新的交通線吧。」
「這些我們都知道,你最好跟我們說一些我們沒有聽說過的事情,這麼一來,你和我們就交了朋友,其他事情就都好辦了。」
「讓我喝點東西。」
「水?」
「我要酒。」
「我這兒沒有你喜歡喝的紹酒,只有一瓶常納華克。」躲在黑暗裡的人讓游天嘯到他房間里去拿酒。
「陳千里這個人我很熟悉,他是個笨蛋。」
趁著游天嘯去拿酒,陰影說了一句閑話,並不要求衛達夫回答。過了一會兒他又說:「他以為他那些偷偷摸摸乾的事情我們不知道。這兩年,政府為了肅清共產黨,動了不少腦筋,也積累了不少經驗。我們有很多耳目,無論你們做什麼,不用多久我們就會知道。我建議他們先不要把你送去龍華,秘密地把你請到這裡來,這是給願意改過自新的人一次機會。」
酒來了,衛達夫其實喝不慣這種酒。他們還給他拿來一些吃的,但他並不覺得飢餓。他希望他們在審訊中主動把問題提出來,這樣會顯得更加自然。但他們並沒有問,他們只是要他說說自己知道的情況。可這麼一來,話題就又開始新一輪兜圈子。他想可能他們還沒有發現陳千里今天會完成的一些布置。
「你去三馬路申報館做了什麼?」
「發了一條廣告,陳千里讓我到那兒找廣告科,明天早上要見報。」
「廣告上說了什麼?」
「寫在紙條上,我可記不清那麼多字。你們肯定去申報館要來看了吧。」
「為什麼要發這條廣告?」
「那我就不知道了。」
審訊進入膠著狀態,坐在黑暗中的人悄悄地離開了審訊室。游天嘯忽然開始詢問他有關易君年的問題,想知道那個人為什麼明明知道他們要抓他,卻膽敢不逃,仍然趴在他那家書畫鋪里不動。衛達夫想了想,回答說,易君年是他的上級,按照地下黨的規定,他不能打聽上級的工作和行蹤。他對游天嘯說,他剛剛被弄得精疲力竭,想要休息一下。游天嘯認為他又開始油腔滑調,不好好說話,一生氣,便離開了審訊室。
他們沒有讓衛達夫回到先前關押的房間。衛達夫新進入的地方甚至稱不上是一個房間,既沒有窗,也沒有任何傢具。特務把門一關,裡面一點光線也沒有。衛達夫蹲在地上,摸黑向四面測了測,發現這裡十分狹窄。他想這倒也好,他可以好好睡一會兒。但他們不會給他休息的機會。
他剛躺到地上,裝在天花板上的聚光燈就打開了,他根本看不清頭頂上到底裝了幾盞,他頭一次體驗到燈光可以那麼亮,光線像無數根細針刺向他,他就算緊閉著眼睛,那些光針仍然可以鑽進瞳孔、鑽進他的腦袋裡。他想砸爛那些燈泡,可他夠不到。
片刻后燈光熄滅,震耳欲聾的聲音又開始撞擊他的耳膜。他們在房間里裝了汽車上用的高音喇叭,就好像喇叭的按鈕被一個頑童按住不放,這些喇叭只響了可能不到一分鐘,衛達夫就覺得腦子炸開了。
正元旅社另一個房間里,盧忠德歪在沙發上抽煙。見葉啟年進來,他略欠了欠身,又坐下了。
「你怎麼進來的?」葉啟年對盧忠德沒有起身行禮略感詫異,這個得意門生此番從廣州回來,神色間就有一絲異樣,也許是太疲倦了。
「馬秘書開了角上那扇門,沒人看見我。」
「有什麼情況你要跑到這裡來?」
「陳千里讓田非到店裡來了一次,通知說他們準備與外界切斷聯繫,我既然有老方犧牲前交代的任務,不能脫身去隱蔽集合處,他們就暫時不跟我聯絡了。」
「切斷聯繫?」葉啟年有點奇怪。
「我想他們一定有個大行動。」
「『千里江山圖』?」
「有可能。」
「這個『千里江山圖計劃』,到底是要搞什麼名堂?」
他們為了查清楚這個秘密計劃絞盡腦汁,花了那麼多時間,至今連個大概情況都沒弄到手。
「總是跟交通線有關吧。」
「沒那麼簡單。總部分析各地獲得的情報,我有一種預感,共黨中央最近可能要離開上海。浩瀚的情況可能不是孤立事件。我們抓了他一次,他就徹底消失,不見了。過了幾天,共黨分子中有人被我們說服,同意把他交給我們,打聽到他要跟方雲平接頭,我們派人過去,又讓他逃了。耐人尋味的是,那個方雲平正是你們這個臨時行動小組的頭目,與浩瀚接頭的那一天,他原打算接著就到菜場參加會議。我們去抓方雲平,他卻寧死也不願意讓我們抓住。可惜了——」
「千里江山,共黨中央離開上海,聽起來倒真像那麼回事。」盧忠德琢磨著,他忽然肩膀一抖,拍著沙發扶手說,「租一艘船,包下客艙?」
「你昨天晚上打電話給我,我連夜派人到法華鎮,讓他們一大早就開著車,在附近大小馬路上找,果然看見了衛達夫。他們跟著衛達夫一路跑到申報館,把他抓了回來。」
「他去申報館做什麼?」
「發廣告。」
「又發一個廣告?發給浩瀚?」
「當然不是。按照你從廣州帶來的那條廣告,把這條廣告中的數字拿去查摩爾斯電報碼,又出現了一個共黨中央的大人物。」
「是誰?」盧忠德興奮地說。
葉啟年看了他一眼,沒有告訴他。
「老師,現在怎麼辦,去法華鎮把他們都抓回來?」
「法華鎮那個地方,地形複雜,連他們的具體位置在哪兒都不知道,貿然去抓只會打草驚蛇。你本應該那天跟他一起去。」
陳千里從夢花街逃跑那天,去了書畫鋪,要盧忠德跟他一起撤離。盧忠德對葉啟年說的理由是,他已經和浩瀚接上了頭,如果跟著陳千里跑,擔心會出什麼變故。但葉啟年知道盧忠德是不敢去,他害怕陳千里。
「在碼頭上就應該殺了他,或者把他抓回來。在那兒不動手,你就應該跟他去,進退之機,不能猶豫不決。」
「老師,如果那時候殺了他,這背後的『千里江山圖』,我們就看不到了。」
葉啟年讚許地對盧忠德說:「這倒是說對了,行動的步驟,歷來考慮的不僅僅是一時、一地、一人。樓上在審衛達夫,我剛剛坐在後面聽了一下。這個滑頭,又不想死,又不想得罪那一頭,碰到關鍵問題就閃爍其詞。熬刑倒是有兩下子,要讓他好好說話也不那麼容易。我看,先要在他這裡打開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