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揚州師傅
第30章 揚州師傅
虹口公園東側是靶子場,圍牆裡傳來槍聲,一大早租界商團就在實彈訓練。兩道圍牆之間有一條煤渣小路,因通往日僑聚居的千愛里,這條路就被叫成千愛路。千愛里有內山書店,陳千元常去那裡,日人開辦的書店,可以看到很多別處不敢賣的書。但今天來得太早,書店還沒開門。路邊的房屋是三層小樓,門前庭院有磚砌的鏤空圍牆,圍牆只有齊腰高。庭院里種了不少櫻花樹,「千愛里」就是從櫻花的英語讀音來的。
董慧文一到,兩個人就順著那條煤渣路向北,他們約好了去公園。
這是他們最喜歡散步的小路,但是陳千元先要問一句:
「你甩掉尾巴了嗎?」
「今天不理他們。」董慧文回答。她打算像普通情侶那樣,好好過上一天。
在公園的湖岸邊,他們找了長椅坐下,剛買的栗子還有點溫熱。
「昨天下午他就忙起來了,快半夜了還在廚房,我下樓逼著他才去睡覺。」董慧文說道。
「我就叫他董伯伯吧?我要是叫他爸爸,他會不會馬上就問我們什麼時候結婚?」
「你不叫他爸爸,也會問你。」董慧文望著河面上乾枯的浮萍說。前一陣董慧文進了龍華看守所,她爸爸嚇了一大跳。等她出來,覺得他一下子老了好幾歲,過了年精神才好些。
栗子殼落在水裡,水紋一圈圈向外漾,幾條魚從水底冒上來。
陳千元忽然下了決心:「等見到哥哥,我就跟他說,順便也就請示了上級。」
他們倆第一次見面是在地下黨秘密機關,那是戲院邊上的一幢房子,樓梯與戲院樓座合用。她去的時候,戲院里正上演新編話劇,下午場。戲已過半,檢票員不知去了哪裡,通往樓座的門大開,舞台上馬振華痛心疾首,樓道的每個角落都能聽見她悲傷的聲音,她準備寫完那封信就去投江自盡。
樓梯轉角旁有一扇門,她敲敲門,重重地敲,她擔心馬振華說話的聲音太大。開門的男生眼睛很亮,看起來還像個學生,正怒氣沖沖望著她。
房間很小,沒有窗,裡面放著拖把、水桶和一堆板箱。板箱上有一本書,書頁翻開,箱子旁邊放著一隻板凳。她愣住了,這裡是機關?後來她才知道,機關在樓梯上一層,穿過戲院樓座入口前的長廊,才是秘密機關所在。
他們說了接頭暗號,她把文件遞給對方,但是他余怒未消,低聲訓斥她:
「為什麼要那樣敲門?」
「你怕別人不注意嗎?」
「這裡是黨的機關,你當是你小姊妹的宿舍?」
她去過那裡三次,每次都是去送文件。每一次接到任務,她的心情都很輕快,像信鴿從天上飛越大街小巷。她已經愛上他了,只不過那時候她自己不知道。直到送信的任務突然停止,連續五個月,老方都沒有讓她送文件去那個機關。她不能向老方打聽那是為什麼,她也不敢打聽。也許送信的任務再也不會交給她了。是她犯了什麼錯嗎?他向組織上告狀,說她敲門太重?可是他不再生氣了呀,隨後的兩次任務,他表現得很溫柔。給她倒水,跟她說話。
有一次是夏天,他還到樓下捧來半隻西瓜,讓她坐在板箱旁邊吃西瓜。那一次他們說了很多話,他告訴她,俄文書的作者名叫涅克拉索夫,他正在翻譯他的詩歌,哥哥和他女朋友都喜歡涅克拉索夫,後來他也愛上了。難道是因為這一次他們說話說得太多,她在聯絡點耽擱了太久?她以為自己再也不會去那間小小的密室了,她以為永遠也見不到他了。
後來她又見到他了。在第二年五月的一次街頭集會上。他慷慨演講,但幾分鐘后,聚攏的聽眾散開了,巡捕沖了過來,警棍砸在他頭上,她跑上去扶住他,他們轉進了弄堂,再轉到另外一條馬路上,她把他送到一個安全地點,原來她和他的上級都是老方。
史考托杯賽是租界體育盛事。公園草地上,下午開始的西聯會甲組第二場已賽至下半場,陳千元喜歡看球,但他們倆今天到這裡約會,卻由董慧文提議。他哥哥離開上海好多天了,一直沒有音訊,陳千元有些焦慮。球賽對外售票,球場兩側各有三座臨時搭建的長條木台,木台高至膝蓋,放著五排長條凳子,每座木台能坐二三百人。木台周圍攔著繩子,不願買票的人也可以站在攔繩外面觀看。
董慧文緊挨著陳千元,站在攔繩外看球的人群里。僑商臘克斯隊那幾個人高馬大的英國人,跑起來比較奔放,震得草地嗵嗵亂響。兩隊一番爭搶,眼看著球要出底線,暨南隊的一個瘦長隊員滑鏟過來救球,連土帶草揚起一陣灰沙。
攔繩外的觀眾驚呼著紛紛拍手,互相點頭稱許,人群中一個女聲十分尖亮,董慧文聽著有些耳熟,循聲看去,只見陶小姐花枝招展地擠在人群中,那個受到歡呼的瘦長隊員正朝她頻頻飛吻。
董慧文拉了拉陳千元的衣袖,正打算離開,卻見陶小姐在向自己招手。她低聲對陳千元說了句:「那個陶小姐。」
話音未落,陶小姐在人群中朝他們擠過來。
「董小姐!董小姐!」陶小姐漲紅著臉,汗津津地跑到他們面前,她一邊打量著陳千元,一邊拿手帕扇著風,「你們也來看球啊?」
董慧文客套道:「我們是路過。」
陶小姐看出董慧文有點敷衍:「哦哦,這麼好的天氣,出來遊園最好了。不過哦,踢球還是很好看的,你看那幾個洋人,腿像大象一樣,把草地踩得像地板一樣響。誰住在這種人樓下,真是倒霉死了。」
陶小姐見董慧文無意介紹陳千元,倒也並不介意:「那位凌太太好伐?上次在銀行里碰到一次,急急忙忙也沒說幾句話。」
凌汶動身去廣州好些天了,一直沒有消息,陶小姐忽然一提,董慧文又有些惴惴不安:「凌太太蠻好的,她說起過有次碰到你。」
「說起來真的很不好意思。」關於龍華那封信的事,陶小姐終於碰到個機會想解釋幾句,但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董慧文見她有些尷尬,連忙說:「陶小姐,你看球吧,盡興。我們有點事情,先回了。」
「沒事的,比賽我也看不懂,我是來看人的。」陶小姐說著朝董慧文眨眨眼睛,好像已經忘了之前想要說什麼。
此刻場上暨南大學隊一比零領先僑商臘克斯隊,暨南隊左邊鋒帶球突擊,球又到了底線附近。
四周觀眾目不轉睛,陳千元卻看見兩座看台之間的通道上,有人在朝他們這邊張望。看球的人或站或坐,全都面朝球場,這兩個人卻側身站著,在那裡指指戳戳。
帶球進攻的隊員轉身一腳遠射,球被僑商隊守門員抱住,他正想扔球給後衛,手卻一松,門前禁區內,暨南隊前鋒見勢衝上前就是一腳,球脫手向後落進球門。四周觀眾頓時瘋狂喝彩。陳千元拉了拉董慧文,兩個人趁亂悄悄離開了。 董慧文住在鄭家木橋聚源坊,父親是淮揚菜名廚,靠手上鍋勺掙下全副家業。揚州師傅當年,用一味普普通通的扒燒整豬頭,在一年一度的揚州南門宴業公會一夜成名。其時揚州城內飯店業幾百位老闆、廚師全都會聚現場,甚至北平上海的淮揚幫館子也派人前去觀禮。
當天晚上就有人送來禮金和聘書,延請他去掌勺。上海有幾位銀行家,學租界里洋商的樣子,依樣畫葫蘆,也辦了一個私密的銀行家同人俱樂部。除了打牌聊天,必不可少的就是要有一個好廚房。
董師傅四十歲才結婚生女,只可惜妻子得了產褥熱,產後兩天就過世了。董師傅一個人把女兒養大,等董慧文畢業做了教師,自己過了六十歲便告老退休。雖然退了休,他在廚房裡也教成了一兩個徒弟,但是政商兩界,很有幾位耆宿記著他做的菜,逢年過節,或者遇上什麼事要辦宴席,仍舊會請他出來主持。明天是元宵節,上個月赫德路程家就派人來說定了日子。程家雖然標金失敗,倒了生意,仍要撐著場面,打算正月十五那天遍請各方友好。董師傅不好意思推辭。
所以他讓董慧文請陳千元到家裡吃飯,只能安排在正月十四,今天晚上。
牆上掛著董師母的照片,中間放了圓檯面,客人加主人只有三個,放了三把椅子。圓桌上幾隻小碟,油爆蝦、筍尖、鴨胗、火腿、醉魚,加上一碟什錦菜。拌炒的鹹菜,裡面倒有香菇、木耳、竹筍、豆腐乾、芹菜、豆芽十幾種,都切成絲淋了香油。桌子中間放著一壺燙好的紹酒,董師傅卻仍在後面廚房。
陳千元和董慧文前日去街上買了一頂皮帽、一條圍巾,裝了盒子,預備今天拿來送給董師傅。董慧文拿起盒子走到後面,進了廚房,出來就預報菜單:「今天董大師傅請你吃三頭宴。」
話音未落,董大師傅隆重出場。因為在廚房幹活,只穿了一件玄色洋緞短褂,下身同色直貢呢紮腳褲,天冷又加了羊皮背心,頭上歪戴一頂簇簇新的貂皮帽,肩膀上掛著條駝絨圍巾,半條在前面,另外半條垂在背後,前面長後面短,險險乎要往下掉,董師傅卻騰不出手。他雙手托著大盤子,盤中坐著一隻棗紅色豬頭,豬臉栩栩如生。豬頭拆骨鑷毛,焯水三次,大鐵鍋竹箅墊底,鋪上蔥姜,加冰糖醬油作料,小火燜了幾個小時。裝盤雖是整隻豬頭,卻眼球軟、耳朵脆、舌頭酥、腮肉潤、拱嘴耐嚼,分出五種口味。
下一碗是拆燴鰱魚頭。過年前董師傅的徒弟回了一趟揚州,帶回來幾條三江口血鰱,董師傅養在缸里,就等今日待客。魚頭拆骨以後裝入篾編網兜,加火腿筍片燉成腴厚濃湯,裝入湯碗,兩鰓魚雲如花瓣綻放。
最後是一隻砂鍋,裡面四隻拳頭大小的獅子頭。因為這會兒連一隻大閘蟹也找不到,董師傅便用鮰魚代替,將肋條肉與魚肉同斬,用手捏成鬆鬆一丸,逐個放入砂鍋,小火清燉而成。
董師傅平日里早就被沒大沒小的女兒治得服服帖帖,這會兒卻端著架子。他毫不客氣地叫陳千元去給董師母磕頭,照片下放著案桌,案桌上放著兩碗菜肴,一盤八寶飯,一盤棗糕。青磚地上,陳千元恭恭敬敬跪了下來,三個頭磕好,董師傅就把陳千元當成了自家小孩。
董慧文被抓進了龍華看守所,董師傅才意識到自己家裡也有了共產黨,即使七八年前國共合作時,他也只是從報紙上聽說過他們。雖然從報紙上或者從宴席上傳到廚房的片言隻語里,讓他對共產黨有那麼一點模糊的印象,但自己女兒加入了共產黨,這讓董師傅對他們有了一種隱隱的好感。
他不打算把心裡的感覺表現出來。女兒在龍華的那些日子裡,他甚至去找了銀行傢俱樂部的陳先生,他知道陳先生在南京認識很多人。但陳先生對他說,老董,這個事情我幫不了什麼忙。董師傅希望自己能通情達理地說出一些看法,讓這兩個孩子注意到他的希望,他希望他們倆早一點結婚,生兒育女。但他說不出什麼道理,他只知道連陳先生都不願意幫忙的事情,贏面一定不大。
紹興酒喝了兩杯,董師傅像是隨口問一句:「那幾天小文在龍華,你和她一起嗎?」
陳千元回答是的,但男牢和女牢並不在一起。這麼一來,董師傅又接不上話了,飯桌上一陣沉默。
董慧文抬頭看看父親:「他們抓錯人了。」
噢,董師傅點點頭。他不相信女兒的說法,共產黨,一般人想見也見不到,如果他們把小文抓去,那她多少沾了一點邊。但今天是好日子,應該開開心心。他又問陳千元:「你們倆是同學?」
他今天什麼話都對陳千元說,什麼問題都問陳千元,他是故意的。
「當然不是同學,他比我大三歲。」
「那麼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呢?」他仍然對著陳千元問。
「在戲院的辦公室。」陳千元一邊說,一邊微笑地看了一眼董慧文。
「好意思說辦公室,那就是個貓洞。」董慧文轉頭對董師傅說,「他在木板箱子上讀書。」
「怪不得外面有一隻貓拚命撞門。」
「你才是貓,脾氣很大的野貓。」
董師傅當然知道他們倆是故意打情罵俏,好把他的注意力引到別處。他用筷子把豬耳朵分出來,一隻夾給千元,一隻夾給小文。他希望他們倆吃了燉透的豬耳朵,耳朵根也軟軟的,聽得進勸告。
他端起酒杯,想要跟千元干一杯——
陳千元端著酒杯站起身來,他想確實應該敬老人家一杯,也許以後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
就在這時候,門被撞開了,廚房邊的走道里好像進來很多人,三個人拿著酒杯、筷子,轉頭朝門外看。
是游天嘯,帶著偵緝隊四五個手下。
他大搖大擺走進來,在客堂間前面站定,眼神對著面前幾個人掃了一圈:「兩位真能跑,在足球場上我的人正想上來找你們,一轉眼你們跑到這裡來了。吃好了嗎?把這杯酒喝了,跟我們走一趟吧。」
董師傅剛想站起身,卻被兩個特務按住了肩膀,游天嘯對他說:「董師傅,大廚師。我們穆處長也吃過你做的菜,對你的豬頭肉讚不絕口。」
他看看桌上,伸手抓起一塊,是豬頭上一塊拱嘴,塞進嘴裡,邊嚼邊說:「你也不用到處找了,案板上大刀小刀都讓我們收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