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染坊曬場

  第29章 染坊曬場

  陳千里猜到今天會有特務上門,但沒想到他們來得那麼快。


  今天是正月十四,一大早他就出了門,穿街走巷,裝作一點都不知道背後有兩條尾巴。在老西門,他進了一家茶館,叫了一碟包子、一碟乾絲,要了茶。趁盯梢的特務沒注意,他借了鄰桌客人的報紙,找到了那條廣告。


  廣告上出現的數字依次為三、一、八、五、三、四、六、六,摩爾斯電報碼上,這八個數字即為「浩瀚」二字。廣告下面有一個電話號碼,浩瀚同志只要一打那個電話,就置身於危險之中。


  回到夢花街那幢房子,他上了三樓。昨天晚上他強迫自己睡了一覺,就在三樓這間廂房。他站在後窗口向外看,後窗下是一條夾弄。夾弄很窄,另一側是一道圍牆,圍牆裡是染坊的曬場,方形曬場上豎著一排排晾架。晾架高出圍牆一大截,上面掛著成千上百條藍布,在陽光下飄蕩。陳千里計算了一下距離,如果站到窗台上,能夠跳上對面的圍牆,翻過圍牆,穿過曬場就能離開這幢房子。他把椅子放在後窗下,面朝窗外坐了下來,頭腦中再一次把所有事情過了一遍,確信他在船上設想的計劃仍有可能完成。


  他知道今天會有特務衝進來。葉啟年不是盧忠德,不會輕易讓他矇混過關。昨天在碼頭上他演了一齣戲,讓盧忠德以為自己沒有暴露,特務既沒有開槍,也沒有衝上來抓人。可是昨天晚上葉啟年多半越想越不放心,今天仍然會派人來抓他,或者直接除掉他。


  昨天下午他讓盧忠德幫他安排了住所。他知道,只要他不去跟林石和同志們碰頭,特務們有可能暫時不去抓他們。把他們放在外面,「西施」才能開展「工作」。去廣州前,他讓衛達夫秘密找了一個地方,打算這兩天就讓大家轉移到那裡,下船前他已讓梁士超去那裡待命。


  晚上他去了陳千元那裡,可他沒有上樓,也沒有進弄堂。他裝作發現有人盯梢,受到了驚嚇,在那裡繞了一大圈,回來了。


  現在特務們來了。他聽到樓下有雜亂的腳步聲,樓梯上什麼東西叮噹滾落。剛剛他上樓前,順手拿起廚房兩隻破爛的鋼精鍋,放到了樓梯上。三樓只有他一個人住,不會有人來拜訪他。樓梯間十分昏暗,特務衝上來時,不會注意到腳下有兩隻鍋子。


  他推開窗,站到窗台上,縱身一躍。


  圍牆上有青苔,手滑了一下,但他還是抓住了。翻過圍牆,他跳進了一大片藍布中。布匹有些已經晒乾,有些半濕著,空氣里有一股淡淡的酸味。他在藍布間慢慢移動,知道事情沒有結束。昨天傍晚,曬場收掉了一批布,靠近曬場大門那頭露出了一片空地,他遠遠看見門口站著兩個人。房子是盧忠德找的,他當然熟悉周圍的地形。


  陳千里蹲下身,從布匹底下向外觀察,過了一會兒,他看到一雙腳在移動,但另一雙腳遲遲沒有出現。


  身後有人在喊叫,他不能再等,開始向那雙腳的方向快速奔跑,在縫隙間穿行,儘可能不讓布匹晃動起來。現在他看到了,透過藍布他看到了人影,弓著腰,手裡拿著槍,左看右看,舉棋不定。他奔了過去,跑動中順手撩起布匹甩向那個影子。他沒有停下腳步,一直衝到那個特務的面前,揮手一拳打在對方的喉結上,特務還沒有來得及喊叫,他又刺出一記直拳,打在對方肋骨中間的凹陷部位。他沒讓這個特務直接倒在地上,而是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襟,慢慢放倒在地,從特務手裡摘下了手槍。


  他猜另一名特務仍然站在曬場門口,門在右側,他卻跑到左面,用力拉扯布匹,晾架劇烈搖晃起來。他沿著兩排布匹間的通道,迅速跑到右側。從晾架到大門還有七八步距離,他從最後一排布匹中躥出,向門口衝去,口中大吼一聲,不要動,腳下卻一步不停,左手拿著槍,槍口正對著還沒打定主意的特務。他沒有開槍,跑過特務身邊,右手上匕首一揮,就像順手擼了一下對方的下巴,就像手臂在奔跑時擺動,不小心碰了對方一下。直到他已經跳到門外,那人才感覺到咽喉上的一絲涼意。


  他仍然沒有停下來,繼續向弄堂左面奔跑,隨後向右轉,進入一條直巷。巷子右邊是一道高牆,高牆裡面人聲喧嘩,高牆外面的小巷卻十分安靜。從巷口出來,是一條較寬的街道,他沒有轉彎,仍然鑽進對面的巷子。下一個巷口外又是一道寬街,總算有了一些人。


  陳千里放慢腳步,調整呼吸,頭腦開始思考,突然有了一個主意。他沒有跑向外面的馬路,反而去了學前街,從學前街弄口進了普育里橫弄。他轉進直弄,順著直弄穿過兩三排房子來到弄堂口。外面是蓬萊路,盧忠德的書畫鋪就在弄口左側。他進了店鋪,一把拉住盧忠德往後屋去,邊走邊說:「老易,特務衝進了我那裡,我幹掉兩個逃出來了。你也趕緊撤離吧。」


  「特務怎麼知道我那個地方?」盧忠德狐疑地問。


  「昨天晚上我想去找陳千元,有兩個特務盯上我了。可能他們發現了那個地方。你馬上離開店裡。」


  「我不忙著撤退。夢花街那房子就算暴露了,他們也找不到我,租房子的人這會兒回四川過年了。撤退轉入地下,就要重新換一套身份,我們有重要任務,來不及準備那些,能堅持多久就堅持多久吧。」


  陳千里從書畫鋪出來,鑽入擁擠在蓬萊路國貨市場外圍的人群中。在方斜路法商電車公司車站,他朝站台旁的電線杆看了一眼,找到了梁士超的字條,貼在一則尋人啟事旁。原先這個位置貼的是小廣告,廣告上的圖案被撕掉一大半,藥瓶看不見了,只剩下半個禿頭。字條上有一個電話號碼,像是哪個放學的小孩,在空白的地方用鉛筆歪歪扭扭寫了一句罵人的話:盧忠德是個王八蛋。


  他上了五路有軌電車,買了票,打了洞,擠在後面三等拖車內。這洋商電車只有頭等、三等,卻沒有二等,租界里的外國人顯然覺得在他們與中國人之間,隔了不止一個等級。


  他打算先去肇嘉浜,通知林石和李漢馬上轉移。他在心裡盤算,秦傳安、田非、董慧文和陳千元這幾個人都住在租界里,葉啟年就算想要抓人,動作也不會那麼快。他估計廣州和香港交通站的撤離,可能會讓葉啟年警覺。公和祥碼頭他雖然成功騙過了盧忠德,但今天對他的抓捕,說明葉啟年改變了主意。這麼一來,他就不應該讓其他同志再冒險了。


  司乘用法語和漢語各報一次站名,電車在斜橋轉向西行,過了馬浪路、盧家灣、打浦路橋、潘家木橋,在亞爾培路站陳千里下了車,車站就在肇嘉浜岸邊。他在街角一家煙紙店給梁士超打了電話,然後沿著肇嘉浜路往前走。


  茂昌煤號外並無動靜。工人運煤過橋,兩個人一個在前面拉縴,一個在後面推車,板車上裝滿了剛剛制好的煤球。木板橋上沒有橋欄,煤車通過時,他側著身,勉強讓自己站在橋板邊緣。


  堆場車間里有傳送帶嘎吱滾動的聲音,太陽照在河岸淤泥上,河面上漂浮著一些綠藻,一群麻雀在煤堆上尋找食物,鐵絲網圍繞的煤場里,看不到一個人。他繞過小山一般的煤堆,平房西牆邊有人弓著腰、背對外面站著,陳千里靠近時,他剛撒完尿,轉身問,你找誰。他找李漢。


  那人往工人居住的棚屋方向揮揮手:「李漢昨晚上值夜班,剛回去。」 他知道李漢住在哪裡。煤場西北角有一段鐵絲網被扯開了,那裡緊靠河岸,周圍都是荒地,外人不會來。扯破的鐵絲被小心卷了起來,露出一個洞,洞外有一條小路,不是專門修建,而是被人常年用腳踩出來的。小路周圍全是荒草,從土堆一直長到土坑裡,土堆上有晾曬的衣服,土坑則成了垃圾坑。小路彎彎曲曲,通向一排棚屋。煤場里的工人,大多住在這些棚屋裡。


  棚屋有兩排,東一間西一間,隨隨便便搭在河邊,有幾間是磚牆,大多數是土牆,牆上倒是都刷了石灰。外面一排棚屋面朝荒地,門前一片地被平整過,鋪上了煤渣和土,是棚屋居民的小廣場,到了夏天,他們便在這裡吃晚飯、乘涼。這時候天冷,場地上只有晾曬的衣物和野貓野狗。場地南邊,距棚屋大約二十來米的地方,打了一口井,平時這裡總有幾個婦女在洗衣服洗菜。


  李漢住裡面靠河岸這排,兩排棚屋中間有一長條空地,空地上靠著各家各戶的門牆,壘了些水槽灶台,牆上掛著辣椒、大蒜和晒乾的豆角,李漢的棚屋外面卻掛著一大塊鹹肉。


  這塊鹹肉是安全信號,看見它,陳千里便從牆邊轉身出來,往裡走。剛進那片長條空地,他心裡就忽然生出危險的感覺。李漢的棚屋關著門,他知道平時李漢很少關門,哪怕他去煤場上班。實際上棚屋裡的這些居民,平時都很少關門——除了夜裡,就算天冷也開著門,這樣棚屋裡才比較亮,可以省下煤油。


  陳千里連忙回退幾步,轉到棚屋的背後。這排棚屋的后牆緊貼著河岸,河岸是一道陡坡,上面是多年堆積的淤泥,在陡坡和棚屋后牆之間,平地只剩極窄一條,一個人側著身勉強能站在上面。他貼著棚屋后牆慢慢向前移動,一間、兩間、三間……他知道李漢的棚屋是第七間。棚屋后牆上沒有窗,所以裡面的人不用防備屋后,但是李漢的鄰居家卻開了後窗。他推開那家的後窗,悄悄翻了進去。


  一進屋他就知道發生了什麼。李漢那裡有特務。隔壁,李漢和林石正交替著說話,一個要喝水,另一個卻要撒尿,有人輕聲地呵斥他們倆。陳千里走到房門邊,門是用長條木板釘成的,木板和木板之間有縫隙,他從縫隙間向外看。前面那排棚屋的后牆跟這排一樣,有些開著後窗,有些沒有。他懷疑那些窗後面可能也有人。


  他不知道隔壁房間有幾個人,有幾支槍。他只能等。


  他等了很久。太陽已經有些偏西,陽光從門板縫隙間照射進來,外面空地上有小孩追逐著跑過,然後又是一片沉寂。


  他知道隔壁是個陷阱,專門為他設下。他們在夢花街沒有抓到他,葉啟年就猜到他一定會來這裡。他現在擔心的是葉啟年會不會看破他在盧忠德面前製造的假象。特務到茂昌煤棧來抓人,說明葉啟年似乎已經不在乎暴露「西施」。李漢從菜場逃脫沒有被捕,崔文泰也沒有來過煤棧,他們到煤棧來抓人,是不想讓盧忠德繼續潛伏在地下黨組織內部了嗎?他是不是低估了葉啟年的判斷力?廣州交通站撤離,會不會讓葉啟年認為他們在這條交通線上已經挖不出什麼新線索,打算收網了?這是一盤錯綜複雜的棋局,他不僅需要猜到對手下一步會做什麼,而且要猜到對手是如何猜想他的下一步。無論如何,現在還不能讓盧忠德覺得自己暴露了。


  機會來了。隔壁房門打開,有人出來,站到空地對面,一邊哼著小曲,一邊對著牆根撒尿。陳千里看到他肩膀一抖,便向外輕推房門,又往回合上。撒尿的特務猛然轉身,狐疑地向這邊張望。沒有動靜,特務放心了。他系著扣子,又哼起了小曲,準備回到李漢的棚屋。


  門又開合了一下,這一次動作更大,聲音更響。這下特務驚嚇到了,大叫一聲:「是誰?」


  斜對著李漢棚屋的一扇木窗推開了,兩個特務伸出腦袋,有一個高聲呵斥:「鬧什麼鬧?滾進去。」


  撒尿的特務往陳千里的方向指了指,又有兩名特務從李漢棚屋裡出來,幾支手槍齊刷刷對著這扇門,卻不敢貿然進門,遷延良久,最後才有一個膽大包天的,舉著槍踢開門沖了進去,但是房間里什麼人也沒有,後窗倒是半開著。


  「原來是風!」這名特務驚魂未定,大罵一聲好讓自己回過神來。


  現在陳千里知道前排棚屋的特務躲在哪裡了。他翻窗出去,順著牆邊只有一腳寬的窄路繞到棚屋東頭,在那裡等了一會兒,等四周又再次安靜下來。他開始奔跑,像一隻貓,或者一隻獵豹,跑起來腳下一點聲音都沒有。他跑到躲著特務的那間棚屋門口,完全沒有停步,靠那股衝力撞開房門,直接衝到後窗前,那兩名特務還沒有反應過來,陳千裏手里的匕首就劃開了一名特務的喉嚨,只見他愣愣地看看陳千里,又看看自己的同夥。看了一會兒,他的腿開始發軟,倒下了。另一個就是剛剛發聲呵斥的傢伙,他盯著倒在地上的特務,卻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因為他的脖子上頂著一把鋒利的匕首,刀尖扎在喉結部位,他覺得咽喉冰涼,似乎有液體在往外冒。


  刀尖沒有刺進去,陳千里低聲說:「讓對面房子里的人出來。」


  他沒聽明白。


  陳千里朝窗外努努嘴:「把他們喊出來。」


  特務叫喊起來,全部出來,全部出來。從李漢的棚屋出來三個特務,陳千里沒有等待,一把奪過特務的手槍,上膛、射擊、再射擊,動作一氣呵成。三名特務倒在地上。看到陳千里開槍,房間里的特務從後面撲上來抓他,他頭也不回,曲肘向後撞擊,回身又是一槍。


  陳千里跳出窗口,向對面奔去。衝進門,發現棚屋裡面已打了起來。屋裡還有兩名特務,槍聲響起的瞬間,他們愣了一下。林石和李漢趁機動手,李漢抱住一名特務滾在地上,死死掐住了對方的脖子。林石則舉起桌上的茶壺,衝上去砸到另一個特務的腦袋上,但他腿傷未愈,這一下並沒有把那個特務砸暈。見特務抬起手槍,林石合身撲了上去,像李漢那樣,也跟特務一起滾在了地上。


  陳千里一步躥過去,提腳踢向抱著林石的那名特務的后腰。這一腳足以踢斷對方的腰椎,但是這個特務在被踢到之前開槍了,槍壓在兩個人的腹部之間,槍聲聽起來有些沉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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