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趟櫳門
第21章 趟櫳門
興昌葯號只是個秘密交通站,本不宜久駐。幾個人在樓上悄聲說話,看起來像在喝茶閑聊,所談的事情卻極其要緊。如何傳遞信息、如何接頭、如何租艇登船接應來人,以及如何安置秘密住所,把這些事情商量妥帖,約了第二天上午來聽老肖的消息,凌汶和易君年便準備離開。
「你說報館街能找到舊報紙?」莫少球夫婦把兩個人送到門外,凌汶終於忍不住又問了莫太太一句。
「往前就是光復路,」莫少球向漿欄街東頭指了指,「有十幾家報館,你只能到那打聽一下。」
「那些報紙捕風捉影,不會有什麼線索。尋找龍冬同志,最好是通過組織。」他們倆轉到光復路上時,易君年小聲說。
「報紙上也許有那個聯絡點的地址。」她知道易君年說得有道理,可是她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感覺自己應該找到那個地方,去看一看。因為這些年來,那是她唯一真正能確定龍冬出現過的地方。
凌汶知道易君年心裡在鬧什麼彆扭。從上船一路到香港,易君年話里話外,一直都在提醒她,任務重要,大敵當前,不能節外生枝。
那天晚上在茂昌煤棧,陳千里也對她說過,龍冬同志一直沒有消息,很可能他身處危地,必須嚴格保密。如果是那樣,她跑到廣州就不能到處打聽,否則可能帶來無法預計的風險。所以他們心裡都清楚,她到了廣州一定會設法打聽龍冬的下落。那為什麼你們不攔著我?她簡直有些生氣。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這個人就是私心太重。」她說。
「隔了那麼多年的舊報紙,你能找到什麼?」易君年看起來也有些激動。
出發前,林石建議他們去廣州時,假扮成一對夫婦。像普通殷實商人那樣,他們從旅行社預定了怡和輪船公司富生號船票,二等大菜間,兩個人住進一間船艙。他們多次假扮成夫婦執行任務,但像這樣航行海上朝夕相處,卻是頭一遭。
但這並沒有讓易君年處於一種更有利的位置,凌汶發現與老易越是靠得近,越是覺得這個人身上有這樣那樣的問題。甚至他似乎並不像她一直以為的那樣沉穩老練。從前龍冬就算在危急時刻,也是該吃就吃該睡就睡。可船上三天,易君年從來就沒踏實地睡過一覺。
有一次她半夜醒來,看見舷窗的月光下,他靠在床頭,不知道在想什麼事情,眼裡閃著寒光,把她嚇了一跳。就算睡著了他也常常磨牙,有一兩次甚至在夢中驚叫。幸虧二等艙里是兩張床。她想,一個久經考驗的地下工作者,不應該連覺都睡不好。
街邊正是《國華報》報館,門前擠著一堆報販,正等著新報紙出街。那是《國華報》的生意經,一日報紙分兩次出,第一次出報是前一天下午,到晚上當日新聞消息出齊,半夜再悄悄抽去先發版面,換成當日新聞。等於一份日報又兼了晚報。
「這裡就是報館,你能看到什麼?」
易君年只想攔著她,在廣州街頭到處亂找,這既沒有用處,也很危險。可凌汶好像著了魔,完全不在乎他在說什麼。而且不累也不渴,在光復路上一家家打聽。易君年頭一回見識到女作家的執拗勁兒,他懷疑自己從前是不是有點看錯她了,這時候的凌汶,顯得虎虎有生氣,額頭上有汗,眼睛很亮。
他站在馬路邊上抽煙,凌汶又進了一家報館。等煙抽完,她出來了。
她對易君年說,打聽到了,十八甫街廣州報界公會,旁邊有個剪報社,會分門別類存放剪報,供記者們查詢舊事。像《廣州民國日報》那樣的大報,每一份舊報、每一個版面,那裡都保存著。
他沒料到凌汶也能辦成這樣的事情,他覺得自己可能低估了她。他原先以為她只是個耽於寫作的新女性,憑著一腔熱情跟隨龍冬幹革命。龍冬失蹤以後,她就失去了方向。現在看來,只要她願意,立刻就能表現出幹練的一面。
「你還挺能幹。」他感嘆一句,「只要涉及感情,女人就很能幹。」
凌汶沒有理他。她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雖然她並不能確定易君年現在這樣的態度,究竟有幾分真實、幾分是佯裝不高興。他對她有意思,這一直是很明確的,她的鄰居、認識他們倆的同志,甚至家附近店鋪里的夥計,他從不在別人面前掩飾對她的嚮往。可易君年好像從來都不是一個善於表達感情的人,情況往往是,他越是想表達,就越是讓人覺得不真實。
當然,老易畢竟經驗豐富,碰到疑難總能想出辦法,她自己卻容易著急,比如在船上,她總覺得有人形跡可疑,不時出現在周圍,神情不懷好意。老易呢,不慌不忙,悄悄調查了一番,回來告訴她,沒有什麼問題。其中一位很可能正在逃債,另一位是個高度近視,剛上船就敲碎了眼鏡片。
她聽了老易的話,在小紙條上畫了一副鏡片打碎的眼鏡,老易見到,拿去撕了。
十八甫街上果然有個報界公會,騎樓旁邊開一扇門,裡面就是剪報社。查閱剪報要登記身份,還要花幾角小洋。目錄分類很仔細,《廣州民國日報》、本埠消息、民國十八年。剪報集放在架子上,一大本,放到窗邊桌上,揚起一陣灰。
這條消息的刊登日期,標註在剪貼簿左邊,民國十八年六月十三日:
本報訊,廣州地處要衝,共黨活動頻繁。衛戍司令部與市公安局連日嚴加搜查,共黨機關迭被軍警破獲。本月九日晚,衛戍司令部事前據密報,偵悉豪賢路天官里後街二十三號系共黨分子秘密活動據點,派員包圍該處,當場發現三名共黨分子。其拒不投降,負隅頑抗,與在場軍警互相射擊數分鐘后,一名當場擊斃,一名被捕,另有一名逃逸。
本報獲悉,被捕分子為共黨特委書記歐陽民,被擊斃者為公安局特別偵緝科科員盧忠德,此人既系共黨,卻長期潛伏在機要部門,危害民國殊巨,此次伏誅,實為人心大快之事。
另有消息稱,逃逸者為共黨情報網頭目龍冬,此人於民國十六年廣州暴動后潛入地下,其爪牙深入廣州政府、軍警各機關,上述盧忠德即為其秘密組員。據悉衛戍司令部已命人畫像,分發各處嚴加通緝,定將該名共黨逮捕法辦。
住在豪賢路這一帶的人仍然把它叫成濠弦街,因為它沿著護城濠,看起來就像是弓弦。豪賢路靠近小北門,易君年與凌汶在東濠岸邊下了黃包車,從豪賢路東頭開始,一路往裡找。
街巷交錯,里坊間並沒有指示路牌。除了本地居民,外人確實很少會跑到這裡來。
巷口出來一個年輕人,穿得乾乾淨淨,斜挎一隻布包,布包里四四方方,像是裝著書,看樣子是個學生,凌汶上前幾步,問他天官里。果然他能聽懂外省人說話,指著剛剛出來的巷子,說往裡,走到底。
巷子又窄又深,兩邊是人家的后牆,門都緊閉著。兩個人走到巷子盡頭,面前一大片空地,中間一棵大葉榕,新芽初冒,地下已有幾片黃葉。
凌汶見右面一戶人家房門角上掛著塊木牌,遙遙望去正是天官里,便要過去,卻見易君年繼續朝前走。
凌汶叫住他:「在這裡。」
易君年站住腳,向右面看了看說:「那是天官里,你要找的地方是後街。」
「後街不該在里坊後面嗎?」
「你就從來搞不清方向,從豪賢路進來,後街不就是再往北嗎?」
過了榕樹再往北,有幾畝菜地,地里種著些芥菜,路邊放著一口大缸,風吹過飄出一股難聞的氣味。菜地北面有一條渠,渠上橫著一塊石板作橋,過了橋是一條橫街,凌汶看了看街邊人家的門牌,果然天官里後街就是這裡。
到了這時候,凌汶卻又有點茫然,她究竟想到這裡來看什麼呢?
橫街緊靠著河渠,渠底是黃色的沙子,沙床上面游著些極小的紅魚。她想,龍冬也許喝過這渠里的水。那天晚上在這後街上究竟發生了什麼呢?軍警包圍了房子,他是怎麼脫身的?他撤離之後又去了哪裡?
「你們到後面說了什麼?」她抬起頭,意識到易君年在對她說話。
「莫老闆的客人對你說了什麼?」
「你是說從瑞金來的老肖?」凌汶這會兒似乎有點神思恍惚。
「對呀,怎麼神神秘秘的。」易君年一面辨認著街邊的門牌號,一面說,「他來找林石是傳達新任務?」
凌汶點點頭,她望著後街上的房子,這些房子都有奇怪的門,她在哪兒見過這些門?她怎麼覺得自己在什麼地方看到過這種樣子的房門。
「新任務是交給我們?」易君年有點興奮,他在船上對凌汶說過,建立交通線這樣的任務,為什麼把他調來?他其實更擅長做情報工作,買買船票租個房子,這樣的事情讓你們女同志來就可以了,頂多讓梁士超隨行保護。凌汶當時心想,他還計較著陳千里沒讓他做二人小組負責人的事情呢。
「他沒有說任務內容。那是一條絕密口信,要親口傳達給林石本人。」
「那他為什麼跟你說呢?看上去這個老肖也不像個新手。」
「他是中央機要交通員,口信內容十分緊急,必須面對面傳達。他是打算自己去一趟上海,跟我們一起上船。」見易君年不斷追問,凌汶耐著性子解釋道。
「這有點不合規矩。彼此都在執行秘密任務,一起同行是大忌。」
「我們可以裝作不認識。」凌汶走了幾步,查看著周圍的街巷,忽然有點不耐煩,「再說,哪有那麼多規矩。要講規矩,你平時就不該跟我說那些話。」
凌汶指的什麼,易君年心裡清楚,她這麼一說,他下面的話倒被她攔住了。
臨近黃昏,夕陽照在石板路上,後街這一段卻熱鬧起來,因為有條直巷北通外面的大馬路。兩三家小店鋪,牆上寫著些醬油、木柴和火水,還有一家小店專門賣香煙米酒。凌汶想不出火水到底是什麼,直到看見有人在店鋪裡面點了一盞煤油燈。
兩三個小孩在渠沿跑,手裡抓著線頭,線的另一頭飄著個小紙鷂,小紙鷂飛不高,在渠岸邊的微風中飄蕩。直巷口一隻小桌,桌上放著簽筒、筆墨和硯台,桌子圍著一圈看不清顏色的綢布,綢布上寫著「直言無諱」,周圍畫著些爻象卦符。桌后凳子上坐個老頭,戴著副銅框水晶墨鏡。
老頭忽然大聲說話:「聽口音兩位不是本地人?」
「他能聽見我們說話?」凌汶有些驚訝,望著易君年。
「你們遠遠說了一路。」老頭向前推了推簽筒,「兩位還沒成婚吧?倒不如求一根黃大仙靈簽,看一看姻緣運數。」
「他聽不見。」易君年說。
凌汶轉身要離開,易君年卻拿起簽筒,晃了幾下,又把簽筒伸到凌汶面前說:「入鄉隨俗。」
凌汶拿了一根,遞給易君年,是第七十三簽。
「三春桃李本無言,苦被殘陽鳥雀喧。」老頭拿起筆,邊說邊把籤詩寫在紙上,寫完遞給易君年。
「桃李無言,殘陽苦被,鳥雀喧擾。不知這根簽上,兩位求問何事?」
「這是下籤了吧?」易君年笑著說。
「那也要看所問何事,問者何人。如果問姻緣——從簽上看,還須另待時日。」
「我要問一個人。」凌汶忽然說。
「是哪一位?」
「我想問他去了哪裡。」
「他是你什麼人?你有多久沒見他了?他是從哪裡走失的?」老頭一連問了三個問題。
「是一個親人,三年前他不見了。」
「在哪裡不見的?」老頭見凌汶不肯說,便又道,「從簽上看,你要找他倒是打擾了他。也許過一段時候,他自己就出來了。」
「他就是在這裡不見的。」凌汶把心一橫,對算命老頭說,「三年前,天官里後街出過一件命案,有人被警察用槍打死了。老先生你知不知道這件事?」
老頭抬頭望著凌汶,夕陽照在墨綠色的眼鏡片上,反射出的光芒閃爍不定。他慢悠悠地說道:「兩位是讀書人吧?這條濠弦街上,來來往往的人一直都不少。濠弦街,不就是豪賢街嘛。自古英雄無善終,一將功成萬骨枯。當年轟動一時的大罷工,二十五萬人里,濠弦街參加的人也不在少數。你看街上這些人,說不定誰家就有人那時跟著教導團攻打過——」
「看來老先生是個見過世面的人。」易君年截斷了他的話。
「我一個算命的老頭,半個瞎子,能見過多少世面,風過耳罷了。」
不知誰家的婦女在天黑前趕工,織布機聲音急促執拗,木輥吱嘎轉動,撐子咔咔撞擊。凌汶轉身要走,半天沒說話的算命老頭忽然叫住她:「那房子在前面,都說是凶宅,沒人願意住也沒人願意買,主人家也不要,鎖了門,叫住在隔壁的七姑看房子。」
「哪裡可以找到七姑?」
「七姑是自梳女,從順德到廣州當媽姐。夜夜挑燈獨對,春來春去倍添愁——」他說著說著又唱了一句,餘韻未歇又接著說,「七姑年紀大了沒兒沒女,主人家見她可憐,讓她看房子。你到了那裡自然就能看見,她每天開著門,坐在堂屋裡織布。」
他們找到了天官里後街二十三號,房門緊閉,磚牆上滿是青苔。凌汶回頭看易君年,見他臉色鐵青,有些奇怪,問道:「你怎麼了?」
易君年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就為看看這房子,你連安全都不顧了。」
七姑在隔壁,果然開著門,借著天光,坐在屋裡織花布。
這裡地勢低,門前墊了兩層石板,雜草覆蓋著台階,門洞的牆角下有一條蜈蚣,慢慢爬進草叢。七姑站在台階上開門,易君年在她背後用上海話提醒凌汶,他們倆是來廣州做生意,要租房子。
凌汶卻只顧看著那扇奇怪的門。其實門有三道,第一道屏風門只有半截,高有五尺多,人站門前正好能擋住視線;中間那道是柵欄門,圓木欄杆卻橫著,上面趴著只野貓,倒像個梯子,底下有滑輪,滑道一半伸進牆后,七姑向右推了一下,門沒動,凌汶上前,伸手幫她推。
第三道才是真正的房門,進門是堂屋。七姑會說官話,二十多歲出來做媽姐,跟主人家去過很多地方。她還打算領著他們看前後房間,易君年掏出一塊大洋,把她打發了,讓七姑回家煮水,回頭他們過去喝茶。 七姑一走,易君年就對凌汶說:「進了這條街,你什麼都不顧了。你怎麼可以到處打聽?」
凌汶倒是愈發恍惚起來,這房子總好像有些地方讓她覺得不大對勁。
「我覺得這房子有些蹊蹺。」她說。最讓易君年害怕的就是她那些毫無由來的直覺,多年來他一直也沒有戰勝過它們。她好像總能提前知道他要做什麼,他剛想對她說一句什麼,還沒等他說出來,她就開始打岔。她的那些直覺——你也不能說她不對。
那天她去秦傳安的診所,一回來就對他說,林石沒有問題,那三個人逼著他交代,倒是有些奇怪。他問她:三個人當中誰鬧得最厲害?她卻回答說,如果在這三個人當中挑一個,她倒覺得崔文泰最可疑。易君年想,這可能也就是陳千里讓凌汶負責廣州之行的原因,陳千里這個人,不簡單。
堂屋房樑上掛著一排草席,上面全是蛀洞和蜘蛛網。易君年拉了一下繩子,整排草席前後擺動起來,落下許多灰塵。房子幾乎全空了,只剩下一些殘破的桌椅。
「你不覺得這個老肖,來得有些奇怪?」易君年仰頭看著草席,在炎熱的夏天,它們可以吹動屋內悶熱潮濕的空氣。
「你為什麼對他那麼感興趣,一路上你提到他好幾回了。」凌汶有些不耐煩。
「凌汶同志,」易君年換了一種口氣,「我必須提醒你,你好像忘記了我們來廣州有重要的任務。你的心思完全都在別的事情上。我覺得陳千里讓你負責這一次的任務,有些處置不當。」
「我覺得你心裡有鬼。」不知道為什麼,進了這房子,凌汶心裡隱隱有些不安。
易君年臉色一變,忽然嘆了一口氣:「你就那麼難以忘記他嗎?」
凌汶愣了一下,站在昏暗的堂屋裡,忽然說:「我覺得時間停在了那一天——」
她沒有向易君年解釋究竟是哪一天,是她被捕釋放、回到家裡發現龍冬失蹤的那一天?或是再往前,她和龍冬最後見面的那一天?她下意識地哼起了那首意第緒語民歌,咚巴啦咚巴啦啦——
七姑煮開了水,請他們過去喝茶。剛坐下凌汶就問七姑:「那房子從前出過事?」
「珠江上造大鐵橋那一年,聽說是那房子里出了共產黨。」
「你見過那些共產黨嗎?」
七姑的腦子一時清楚,一時糊塗。清楚時言簡意賅,看得出從前在主人家是個能幹的媽姐,可糊塗時你就不知道她在說什麼了。沒見過,她那時並不住在這裡,她還沒老得不能幹活。凌汶總算聽懂了一句。
「這條街上,有誰是那時候就住在這兒,後來也一直沒有搬走的?」
易君年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她,好像覺得她瘋了。
「你們為什麼要問我這些?你們是共產黨嗎?」真不知道七姑這會兒腦子是清楚還是糊塗。她說起那些搬走的人家,一家家數著說。後街上的人家有些自己買地起屋,有些賃了地造房子住,很多人家住了幾年就搬走了。七姑的話越說越多,凌汶卻越來越聽不懂她在說什麼。
外面天色已暗,七姑快要睡著了。兩個人悄悄退了出來,拿了一盞煤油燈再去隔壁,走到門口時,野貓從堂屋躥了出去。
「這叫趟櫳門。」易君年拉上那道像梯子一樣的柵欄門,插上鎖舌。
他告訴凌汶:「大門外面多了兩層,這是腳門,這是趟。廣州潮濕,住在這裡通風比什麼都要緊。」
風從趟櫳門吹進來,煤油燈忽明忽暗。
「你這樣到處打聽,會闖禍。我真不曉得你是個這麼容易闖禍的女人,連七姑都猜到你是共產黨。」易君年邊說邊往裡走。
「那個被捕的歐陽書記不知道後來怎樣了,他可能知道龍冬去了哪裡。」凌汶心不在焉地說。
「你怎麼不問問那個老肖,他會不會知道龍冬的下落。」易君年索性岔開話題。
這句話提醒了凌汶,他們還有任務。先前她心裡太亂,乍一跑到這個地方,她突然有些激動,就好像時隔多年,她第一次又和龍冬靠得那麼近,幾乎感覺一伸手就可以摸到他,但並不是這樣。
廣州很危險,外省人在這裡特別引人注目。這是易君年在說話。你今天在豪賢街上這麼一走,很多人都看到我們了,也許明天一早就有人會報告偵緝隊,甚至今晚。你忘記香港的事情了嗎?多危險!只要有一點讓人懷疑的地方,就有可能被敵人發現。
在香港的碼頭上,他們被英國警察帶進一間屋子。她不知道他們倆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每個細節他們都考慮過了,進港前一天夜裡,他們還練習了一遍,所有的說辭都反覆對了幾次,包括如果敵人發現了他們身份有問題,第二道防線的說法,還有第三道防線。
英國警察把他們拉進不同的兩個房間,等華人警察來了,他們就開始審問。過了半小時,英國人才把他們放了。
釋放前,他們被鎖在同一個房間里,她問易君年,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回答說,可能鋪保有些問題。從香港碼頭上岸,需要提交鋪保,哪怕只上岸幾小時,巡捕房也要驗明身份。易君年告訴她,他們這次帶來的文件,擔保欄填寫的那家店鋪,以前用過幾次,他們看見過:「我估計上一次有人拿著它來香港時,他們就懷疑了。」她問他,那麼後來到底是怎麼解決的?他說他請他們往上海發了一封電報,電報的收件人是他的運用人員,在公共租界的巡捕房做翻譯。
他們拿著煤油燈,穿過堂屋進了二廳,從南牆角落的一道樓梯上了二樓。
「一幢空房能找到什麼呢,你等了他五年,還打算等多久?」易君年小聲說。
「只要他活著,總有見面的一天。」二樓這一間三面都有窗戶,白天一定很明亮,凌汶站在窗前向外望著,忽然又加了一句,「革命也總會有勝利的一天。」
「也許會等來犧牲的那一天。有些事情,現在比將來更重要。」
「我沒有現在,只有過去和將來。」凌汶回答得很快,但她仔細想想,這話也說得不對。她怎麼能沒有現在,他們現在身負最重要的任務,他們這個小組,還有她和易君年,坐了那麼遠的船來到廣州。
林石說,從上海到瑞金的交通線,最要緊也最危險的一段,組織上交給我們了。以後的路程都是荒山野嶺,只要提防散兵游勇,但上海到廣州,一路上都是軍警特務。
「我陪你來這裡,就是讓你知道過去是什麼。」易君年在孤零零立在窗下的花架上摸了一把,「過去只剩下塵土,吹一口氣就全都散了。我們見過多少人在短短几年裡就變成了過去,變成了塵土。」
她從來沒有見過易君年這樣,話說得有些消沉,可神情卻有些亢奮,像一個疲憊至極的人喝了很多酒。他怎麼了,她心裡一動。
「你怎麼了?」
易君年突然伸手想碰她,凌汶用手擋住了他,又後退半步。她以為易君年還會再來一次,卻見他慢慢放鬆下來,從口袋裡摸出香煙,點上:「這又潮又暗的屋子讓人都有點不正常。」
他想了想,又說:「從組織關係上講,這位瑞金來的老肖,不應該與我們同行。我們只接受林石同志的單線領導,我們也不能向其他人暴露林石同志的行蹤。」
「他就是來與林石同志接頭的。他必須用最快的速度傳達這條消息。原則是可以有例外的,你從前不是一直都這麼說?」
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反覆說服易君年,她告訴他,老肖的任務直接來自少山同志。來人通過了身份識別暗號,這個暗號沒有任何人知道,林石在他們出發前悄悄告訴了她。
現在,易君年只剩下一件事情可以做了,但他有些猶豫。他想給自己再多找幾個理由。在這點上,他也許真的不如龍冬。
他總是無法擺脫那種奇怪的感覺,就好像不知從哪裡,龍冬一直注視著他。進了這幢房子,那種感覺愈發強烈。
像樓下一樣,樓上的房間也前後相連。第二個房間很小,沒有窗戶,像個黑洞洞的巢穴。
再往後走凌汶卻看見了夜空中的星星,那是一個露台,兩側砌著半人高的磚牆,夜裡也不冷,空氣甚至有些暖意,遠處有狗叫聲。她望著磚牆外面,周圍的房子高低錯落。有一幢四層樓房,在夜晚的霧氣中顯得如此單薄,幾乎搖搖欲墜。這些房子山牆連著山牆,瓦頂連著瓦頂,野貓在屋脊上一閃而過。
凌汶心想,那天晚上龍冬是不是就像這隻貓一樣,往屋脊下一翻,從此不見蹤影。國民黨特務們找不到他,連她也找不到他。
她遐想了一會兒,迴轉身,卻看見易君年倚靠在西側磚牆上,注視著她。
她有些震驚,又有些恍惚。眼前這幅畫面為什麼如此詭異?為什麼她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從拼花磚牆的空隙里依稀可以看見對面人家的房門,原來也有人家朝著巷子開門。那叫趟什麼門?
老榕樹枝葉茂密,廣州的榕樹到春天才會落葉,她記得易君年先前說的話。那兩道奇怪的山牆,頂上凸起一截,像伸出的舌頭,又像一對鍋耳。她在哪裡見到過這一幕場景?
易君年站在那裡,盯著她看,嘴角那一抹微笑顯得很勉強。他沒抽煙,也許幸虧他沒抽煙,才會擺出那個斜靠在磚牆上的姿勢。
那是一張照片,她已經記不太清是什麼時候見到的了。那時候她剛剛認識他。沒錯,他們在書店裡認識以後,還沒等她看完那本小說,那本《二月》,他就來找她了。樓下的鄰居把他領上樓,敲敲門。她打開門看見他側身站在那裡,像一個找錯房門的客人,正打算離開。
一進門他就告訴她,他代表黨組織來找她,他知道她是秘密黨員,他知道龍冬是她的愛人。光憑這一句話她就相信他了,因為她以為那時已經沒有人知道這件事了:龍冬是她的愛人。
他叫易君年,他領導著一個地下黨小組,這個小組主要從事情報工作。她又找到自家人了,一時間她覺得無比溫暖,連著一個多月她都感到身上有一種久違的暖意。
可能就是那時她看到那照片的?那段時間易君年一直與她談話,她以為組織上是用這種方式來考察她。但易君年很少問她什麼事情,就好像她的事情他全都了解。他說了很多他自己的事情,還拿出了一張照片。
這張照片她應該記得更清楚一些,她竟然到現在才想起來。易君年把它拿給她看時,心情很激動,他說那時的他已經入黨了,照片里的地方是一個秘密聯絡點,他是在那裡宣誓的。他用拍情報的照相機拍了這張照片。雖然照片上天色昏暗,但她仍然能認出這個地方。
「你見過龍冬?」她其實不應該用問他的口吻。她又想起,龍冬犧牲的消息是在易君年出現三個月後被再次證實。
有一天,家裡來了一個客人。他有易君年規定的接頭暗號,來找他傳遞情報,但是易君年卻沒有按時到達。凌汶陪著客人坐在客廳里閑聊,客人看到龍冬的照片,突然告訴她,這位同志犧牲了。
那天易君年一直都沒有出現,過了好些日子他才重新來到她家。她當時根本沒想過問他去了哪裡。做地下工作,突發情況實在太多了,而且她一直沉浸在悲傷中。
「對。」易君年望著凌汶背後,好像那裡有什麼人在看著他們,「你看過那照片。」
她在等他解釋,但他領著她下樓。她每下一階樓梯,就感覺自己又朝黑暗的水底沉下一截。
「這地方太黑了,什麼都看不見。」凌汶說。
易君年明白凌汶的弦外之音:「我做過許多事,每做完一件事情,我就把它鎖進一個沒有窗戶的房間,就像這間。你以為龍冬不是嗎?我和他做的事情沒什麼兩樣,他頂多比我多了一樣共產主義。你能看清他嗎?你能找到他嗎?我領你去看。」
凌汶在黑暗中停下腳步,震驚地望著對面這個人形,本能地往後退了一步,易君年一把拽住她,把她拉進了底樓後面的尾房。那間沒有窗戶的巢穴背後是廚房,灶台一角裂開了,鐵鍋里有幾片枯葉,兩塊碎磚。廚房后牆上有一扇門,易君年打開門,外面也是一片黑暗。
易君年轉過身來,面對著凌汶:「龍冬能跑到哪裡去呢?他面前只有這一條路,對你我來說也一樣,到處都是黑暗。」
易君年在七姑門前站立片刻。七姑睡醒了,在房間里來來回回不知道在找什麼。他想了一會兒,撕下一片門聯,擦了擦手上的血。
天官里後街上沒有光,也沒有人。易君年剛轉進朝北的直巷,突然聽見身後有人說話。
他轉身,牆角有半截人影。易君年沒有說話。
聲音又起,是那個算命的老頭。
「你在跟我說話?」他問老頭。
「你怎麼一個人出來了?那位太太呢?」
他沒有回答,望著那截影子。過了一會兒,易君年又問:「你想說什麼?」
「我一直在等你,剛剛你們急著過去,話還沒說完。那首籤詩,後面還有兩句沒寫。」
「你說。」易君年朝他走近了一步。
「借問東鄰效西子,何如郭素擬——」
老頭拉長著聲音吟誦,還沒等他念完,易君年閃身靠近,伸出雙手掐住了他的喉嚨。
易君年疊齊那雙了無生氣的手臂,又把算命人的頭顱端端正正放在手臂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