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月
第19章 二月
陳千里到隔壁找了個房間,讓同志們一個一個進去,單獨布置任務。說實話,對於他現在的做法,林石心裡有些不以為然。林石覺得,任務的主旨是最需要保密的,可既然已經向大家傳達了,分派任務這些事情,也可以在小組全體會議上提出,大家一起商量。
比如說,究竟派誰去廣州,林石就覺得完全可以在會上提出,如果有人自告奮勇,那也很好。人嘛,總是自己最了解自己。他覺得,去廣州這樣的任務,梁士超一定會主動請戰。沒錯,一個紅軍指揮員肯定會說那叫請戰。林石也認為,梁士超十分合適。第一,他是廣東人;第二,作為軍人,他擅長行動,遇到危險也比較鎮定;第三,如果可能的話,完成這次任務后,組織上直接調他去蘇區,那也很不錯,他的軍事作戰經驗,蘇區很需要。
陳千里卻認為梁士超不太合適,他心裡已經有了人選,只不過,他說,需要再了解一下。
林石覺得陳千里這個人,有一點照本宣科式的教條,為什麼要一個一個叫到小房間里去布置任務呢?他確實很厲害,他的頭腦能像抽屜那樣分門別類,可以把人和事梳理得清清楚楚。如果陳千里在銀行行動中不是表現得如此機智果斷,林石可能不會同意他這麼做。小組是一個集體,完成任務很重要,團結和信任也很重要。
不過,讓他試試看吧。面對如此危局,組織上把陳千里派來,肯定經過仔細斟酌。他的才幹林石見識過了。只用了半個小時,他就想出從銀行保管箱移出金條的辦法。雖然有些細節存在紕漏,不過在那樣的緊急時刻,能想出一個有效的行動方案就已經相當不容易了。
在其他同志進去前,林石和陳千里先在小屋裡單獨商量了一會兒。當陳千里跟他說「我還不能把所有設想都告訴你,有些還模模糊糊沒有成形」,他考慮了一下,還是同意了。建立一段交通線,有很多瑣碎的工作,尤其是在交通線的兩端,安全問題總是出在向外接頭聯絡的過程中。就像水管如果出問題,大多發生在兩根管子的彎頭介面上。要把這個過程掩護好,需要做大量的工作。林石做過很長時間的機要交通員,後來又負責交通線的建立和維護,在這件事情上,他絕對是一個專家。
陳千里找大家單獨談話時,起初林石也在一邊旁聽,有些時候他知道陳千里的意圖,另一些時候就不明白他的想法了。但他漸漸看出,陳千里是把大家分成了兩組,有些可以無視特務的監視,假如真的發現有便衣跟在身後,他們也可以假裝渾然不覺。而另一些人,則一舉一動都要十分謹慎。
就在談話的片刻工夫,陳千里也向大家傳授了一些發現、擺脫監視的方法,在這些事情上,陳千里也是個專家。他提醒每一個人,每次出門辦事,都要養成習慣,重複做好幾次甩掉尾巴的動作。秦傳安在談話時說,他前些天一直感覺,這些特務雖然看上去盯得很緊,實際卻看得很松,每次上街甩掉尾巴也很容易。陳千里卻對他說,如果敵人明明在監視你,卻看得很松,隨隨便便就讓你走出他們的視線,那麼,在一個你沒注意的地方,一定是出了什麼問題。說得也對,秦傳安想到了崔文泰。
林石認為陳千里準備了兩套方案,一條是明線,一條是暗線。他聽了一會兒,推門出來進了外屋。
與陳千里談過話的人,趁著夜色,在風雪中離開了煤棧。他們中有些人,在未來十幾天里將要獨自戰鬥,在敵人的注視下與他們周旋,這不僅是和敵人鬥智斗勇,更是心理上的較量。雖然陳千里對他們講了敵人下一步行動的幾種可能性,也設計了對策,但這樣的預想,往往會碰到很多意外。
陳千元也從裡屋出來了,林石不知道兩兄弟在裡屋說了什麼,只是看到陳千元似乎有些激動。屋外,董慧文正等著他,兩個人一起離開了煤棧。
衛達夫進去了。現在這裡只剩下凌汶和易君年。白天的行動讓林石對凌汶有了新的認識。這位女同志一直很冷靜,而且遇事十分靈活。如果他能出遠門,讓她和自己一起去一趟廣州,也許是最好的辦法。為什麼自己偏偏傷到了腿。他想了想,覺得在陳千里找凌汶前,應該再跟他商議一下。
裡屋很小,也有一隻爐子,火燒得很旺,煤棧里從來不缺煤。兩個凳子放在火爐旁,水壺熱汽騰騰,爐膛的圈蓋上還烤著兩隻饅頭。
談話接近尾聲,話題離開了任務。衛達夫有些不服氣:「什麼叫軟弱動搖?這話是誰說的?平時喜歡發點牢騷,這我不能說沒有。但說我動搖,哪一回黨組織交給我的任務,我不是完成得十足十,從來都沒有打過折扣。你不要看我平時像只煨灶貓,關鍵時候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我也會做大丈夫。」
「說得也沒錯,」陳千里笑著說,「一個人的天性是這樣,但真到了關鍵時刻,也要看心裡堅定不堅定。心裡想得明白,想得堅定,平時馬馬虎虎,到關鍵時刻,煨灶貓變成一隻老虎,倒也有出人意料的奇效。」
「你等著,會有讓你看見的一天。」
衛達夫抓起烤得焦黃的饅頭,咬了一大口:「冷饅頭,烤焦了才好吃。」扔下這句話,他就出去了。
陳千里跟在衛達夫後面出來,正要跟凌汶說話,林石先說了一句:「我先跟你商量幾句。」
見他們倆進了裡屋,衛達夫向易君年打個招呼,推開門,冒著越來越大的風雪揚長而去。
「我覺得陳千里沒有說實話。」易君年見房間里沒有人,把椅子朝凌汶挪了挪,「上午銀行這一出,不可能僅僅是為了引誘崔文泰自己暴露。」
他又點上一支煙,繼續說道:「林石同志給銀行打電話時,可不像是在演戲。所以銀行保管箱裡面,應該是有什麼重要的東西。難道他根本沒有取出來,東西仍在保管箱里?」
「保管箱退租了,離開銀行前,林石同志結清了租金。」
「那就是東西確實被崔文泰拿跑了,陳千里那麼說,只是為了讓大家安心。銀行里沒有發生什麼事情嗎?」
「沒有——」凌汶忽然想起來,「對了,在銀行遇見了陶小姐。就是龍華看守所里的那個女人,我跟你說起過的。」
「她怎麼會出現在那裡,奇怪。」
凌汶沒有告訴易君年,其實她並沒有進入保管庫。陳千里昨晚對她說過,從現在開始,就算是小組成員之間也不能橫向透露任務內容和行動細節:「一艘船航行在大海上,總是有可能會遇到風浪、觸礁,所以船艙之間要相互隔離,這樣即便一個地方漏了,也不會沉船。」 「早上坐在咖啡館,隔著窗見你下車進銀行,這些天你真是有點憔悴,瘦了——」易君年伸手去碰凌汶的臉頰,凌汶把他的手推開了。
凌汶意識到自己這一推,多半會讓老易心裡有些難過。要是一兩個月前,她可能就不這麼做了,哪怕心裡會覺得不舒服。在某些時刻,她偶爾甚至會被老易對她說的話、為她做的事情感動。對於她,易君年不僅僅是上級,也不僅僅是一位鬥爭經驗豐富的戰友。在她最迷惘、最困難的時候,易君年來到了她的面前。
大革命失敗后,她和龍冬所在的地下工作系統遭受重創。龍冬在危急情況下緊急撤離,她自己則被敵人抓去了,關了幾個月,才由濟難會律師把她保了出來。可是她回到家只看到龍冬離開前寫給她的一封信。
家裡被敵人搜查過,所有寫過字的紙都被拿去了,但信放在花盆的夾層里,花盆在外面的窗台上。這說明龍冬回來過,他當然會回來。
龍冬在信中說,一定會回來找她。可是組織系統被敵人破壞,再也沒有龍冬的消息,她孤零零等了近三年。等到第二年的時候,有人告訴她,龍冬在廣州起義后犧牲了。起初是不信,後來她漸漸相信了。那段時間,她想盡一切辦法尋找黨組織,她去左翼書店聽講座,去俄語補習班,可是黨早就轉入了地下,從那些公開活動中不可能找到組織。
在她快要絕望時,易君年出現在她面前。
初次見到易君年是在一家書店裡,他並沒有告訴她實情。當時她剛拿起春潮書局新出版的小說,她知道這部小說,幾天前,她在雜誌上看到了魯迅先生對它的介紹。《二月》,她記得這個書名,書里有一位寡婦,丈夫在戰鬥中犧牲了,寡婦帶著兩個孩子。書不太厚,只要八角小洋。
她把書拿近,仔細看封面,木刻圖案簡簡單單,但她沒看懂畫的是什麼。有人在邊上說:「你沒看出來嗎?那是一條河,河面上漂浮著樹葉、雨水和許多人的面孔。」
就這樣,她認識了易君年。他堅持要請她到隔壁喝咖啡,不知為什麼她答應了。後來她才了解,老易特別擅長說服別人。他送她回家,一路上從小說談到木刻,從青年的彷徨談到階級的對立,就是沒有告訴她,他是組織上派來聯絡她的人。她後來認為,他是在考察她。革命是大浪淘沙,大革命失敗后,確實有很多人動搖、沉淪。
幾個月後,她才發現,自己又重新找到了組織,是老易把她帶回了家。
她知道易君年對她的關切超出了同志間的友誼。有些時候,這些關切會打動她,如果它們不是特別明確。可一旦老易說出某些話,做出某些動作,把他的想法清清楚楚地擺在自己面前,她就隱隱覺得有些彆扭,總覺得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果然,林石帶來了龍冬還活著的消息。
就像先前聽說龍冬犧牲的消息,新消息在她這裡引起的反應同樣是遲緩的。先是不信,後來才慢慢相信了。可一旦相信以後,她似乎就變了一個人,想法完全不同了。比如剛剛易君年說,從咖啡館透過窗戶看見她下車進銀行,要放在以前,她的內心可能會稍微柔軟一下,現在她卻會想:你怎麼可能看到呢?下車以後我可是背朝著咖啡館,根本沒有回頭,直接進了銀行,而且我身後還有一輛車呢。林石帶來的消息,似乎讓她的頭腦變得更加冷靜清醒了。
陳千里打開裡屋的門,見外面只有易君年和凌汶,問:「李漢呢?」
「說是去煤堆巡查一圈。他說平時煤棧夜裡不見人影,今天這些人進進出出,他不放心,要去看看。」
陳千里點點頭,讓易君年和凌汶一起進裡屋。
「現在的情況是,林石同志沒法去香港和廣州。」陳千里開門見山,「上海到瑞金的交通線,這一段由我們負責。在上海接應、送上船,船上三天,然後到香港、廣州,負責與當地交通站聯絡,確保接頭安全。」
「這個任務交給我吧。」凌汶立刻說。
陳千里看了看易君年:「林石同志原本打算讓梁士超代他跑一趟。他是廣東人,地方熟悉,也能說廣東話。」
「我可以和梁士超同志一起去,兩個人可以互相掩護。」
易君年坐在邊上,一直都沒有說話。直到這時候他才打定主意:「讓我和凌汶一起去吧。我們彼此熟悉,比梁士超同志更適合。我也在廣州工作過幾年,會說廣東話。」
雪停了,肇嘉浜對岸爆竹聲漸漸響起,先是零星的聲響,隨後鞭炮聲連成一片,有人開始點燃花炮,九龍彈、流星炮,在河面上空如花綻放,租界巡捕房嚴禁燃放這些花炮,可現在是過年,誰理他們呢?幾個人站到門外,仰頭看著對岸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