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茂昌煤號

  第18章 茂昌煤號

  自從法租界公董局在肇嘉浜北岸築路,南市老城這條水運要道就變得越來越窄。尤其是冬天,堤岸露出一大截,垃圾和淤泥混在一起,河水也不像先前那樣乾淨了。春夏季節水盛時,河上常常擠滿了大小木船,不過這會兒倒是沒幾條,全都停靠在岸邊。


  四點剛過,船頭上就冒起了炊煙。船與河岸之間架著長條木板,有幾條船上,小孩子穿著過年的新衣服,一會兒奔上船,一會兒又跳上岸,渾然不覺木板下便是河水和淤泥。


  肇嘉浜上有很多橋,茂昌煤號靠近小木橋。煤號在租界里做生意,自然要開在小河北岸,不過徐家匯路這一片,近來十分興旺,荒地都被工廠醬園佔了,連電影廠都把攝影棚建在附近。茂昌煤號後面原本有一塊堆棧,生意越做越大,堆棧漸漸不敷使用,想來想去,就到肇嘉浜南岸的華界買了一大塊荒地,充作煤號堆棧。好在一座小木橋,連通了小河兩岸。


  李漢是茂昌煤號的工人,不過他在煤棧幹活,和對面煤號里的工人多少有些不一樣。對面是商號,日常打交道的都是買煤的客人。這裡能見到的,就全是煤了。因為這個緣故,茂昌的老闆招工人,對煤號和煤棧,採取的是兩種辦法。煤號用工人,都找本地人,見過市面,頭腦機靈,跟客人能說得上話;煤棧招工人,就只看有沒有一把力氣了。這兩年長江下游發大水,鄉下人聽說上海怎麼也能吃上一口飯,找條木船搖著櫓就來了。煤棧里很多這樣的人,他們在上海沒有地方住,就佔了左近的荒地,搭了窩棚,先是用木板,等掙了工錢再設法弄點煤渣泥磚,努力讓它變得更像個房子。幾年下來,煤棧里的人都聚居在了一起。


  大年夜李漢整整一晚都在煤棧值班,沒回他那個窩裡。一到過年煤棧就提心弔膽,全城都在放爆竹,點著了煤堆事情可就大了。每到這個時候,賬房就會過來找李漢,知道工人當中,很有幾個只聽他的話。所以昨天晚上李漢找了幾個人,買了點酒肉,就在煤棧里過了除夕。


  天亮后其他人都回屋睡覺了,李漢還等在煤棧里,他在等待從天津路中匯信託銀行撤離的同志。可是過了下午四點,人還沒有到,李漢有點擔心。


  沒有按約定時間到達煤棧,是因為發生了很多意外情況。陳千里不得不承認,原定計劃存在太多冒險成分。事發突然,實在太倉促了。最大的冒險是,如果他判斷失誤,敵人發現受騙上當后,立即包圍現場實施抓捕,那他豈不就害了林石同志?


  雖然他通盤考慮過,認為敵人既然把同志們從看守所放出來,就一定會等待一次「人贓俱獲」的機會,而且他事先也釋放了很多假信息。


  昨天晚上,他在診所的飯桌上對大家說,銀行的任務完成後,每個人仍然回到現在的住所,等待下一步行動。他還告訴崔文泰,拿到皮箱后,他要把汽車開到老閘橋的接頭地點,把皮箱交給另一些人。他故意讓崔文泰覺得,那些來取金條的人十分重要。


  他知道崔文泰就是內奸。


  昨天下午,從陳千元那裡出來,坐在公共汽車上,他的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動作。那是老方做過的動作。


  老方犧牲那天,他拿著手槍衝出剃頭鋪,朝弄堂口方向開了一槍后,便向弄底跑去,要轉進橫弄堂時,突然回頭又向剃頭鋪奔過來。陳千里想起了老方的奇怪舉動,竭力回憶他當時的表情,老方並沒有去看弄堂口的敵人,他的臉對著剃頭鋪的門,好像在望著門后的他們。


  他像是想起了什麼事情,一心想要告訴他們,可就在那一瞬間,子彈射中了他。他應該知道自己不可能跑到剃頭鋪門口了,他也許想過把要說的話喊出來,但他只能躲進橫弄堂的房子後面。


  陳千里換了一輛有軌電車,直接去了剃頭鋪的弄堂。他在弄堂里來來回回,好像在尋找一個門牌。他仔細檢查老方衝出剃頭鋪後到過的位置,檢查地面和牆角,直到在橫弄堂的一個牆角,發現了一個字,寫那個字的地方正好被落水管擋住,字不容易被人看見,也不容易被雨水洗掉。


  那個字很可能是老方用血寫的,他自己的血。那是個未寫完整的「山」。他立刻就明白,老方在向他暗示內奸的名字。他不知道老方是根據什麼作出了這個判斷,他猜測也許是老方忽然想起剃頭鋪這個秘密接頭地點,崔文泰是唯一知道的人。這很有可能,老方把崔文泰視作家人。


  直到制定行動計劃時,陳千里都還沒有確鑿的證據可以證明崔文泰就是那個讓組織遭到嚴重破壞的內奸、叛徒。不過除夕夜,崔文泰暴露出更多的可疑之處,到了早上,當老易告訴林石,崔文泰半夜偷偷進了門診室,其實真相已完全清楚了。只是敵人還不知道他猜到崔文泰是內奸。實際上,他的計劃就是要利用這一點。


  他把咖啡館當作接應地點,沒有想到敵人也在那條弄堂里。任何行動都要現場勘察,紙上作業靠不住,可他沒時間了。實際上他把易君年的位置暴露了,老易幾天前剛從看守所釋放,這些偵緝隊的便衣完全有可能認出他來。他本應該找一個更隱蔽的地方。


  誰都沒有想到崔文泰會拿著皮箱逃跑,看到那一幕,陳千里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他看見崔文泰的汽車駛回天津路,看見兩個人從弄堂里奔出來,準備接應,看見汽車突然猛加油門衝過了弄堂,看見那兩個人站在路上,半天沒有回過神來。崔文泰那一跑,把精心策劃的棋局攪成了一場鬧劇。


  他自己有沒有預料到這一出呢?肯定沒有,可他確實讓林石告訴了所有人,銀行里有五根金條。也許是出於某種本能,這有點不符合地下工作的原則,但他隱隱覺得,如果你讓某些人知道自己手裡拿著許多根金條,做起事情來就會顛三倒四,違反常態。


  站在銀行樓頂,陳千里一直在擔心。他不知道敵人會不會突然瘋狂,下令把所有人都抓起來。直到他看見葉啟年,才覺得鬆了一口氣。隔了那麼遠,仍然一眼就能認出這個人,他甚至不用掏出皮袍口袋裡的那隻小望遠鏡。葉啟年坐在車裡,那時崔文泰早就跑了,林石他們幾個也撤離了咖啡館。不知道為什麼,陳千里有一種感覺,想站在樓頂再多觀察一會兒。


  他看到葉啟年的汽車慢慢開出弄堂,停在路口,有人上來跟他說話,他搖下車窗,說了幾句,然後把車門推開,下了車,站在車旁往馬路左右看了看,又盯著銀行看了一會兒,慢慢地把頭抬起,好像正在一層一層地察看銀行大樓。到這個時候,陳千里才確定,敵人大概不會馬上包圍同志們的住所,實施大逮捕。一看到葉啟年,他心裡就清楚了,他知道這個特務頭子從來都不會發瘋,甚至在他失去女兒時。


  他們在顧家宅公園附近的一幢房子里等著他,是衛達夫從經租處拿的鑰匙。


  易君年告訴陳千里:「進了法租界鐵門,我們就下車了,換了黃包車到這裡。」又問:「你怎麼那麼久?還在擔心你脫不了身。」


  「我要去估衣鋪把那身行頭還了。」陳千里笑呵呵地說。


  「崔文泰把金條送到了嗎?」易君年又問。


  「崔文泰沒有出現在約定的接頭地點,他帶著皮箱跑了。」陳千里把事情經過告訴了他們,神色如常。


  「所以——皮箱里沒有金條?」易君年恍然大悟。


  看來,凌汶沒有把皮箱調包的事告訴易君年,陳千里心想,也許還沒來得及,也許——凌汶確實是一個嚴守地下工作紀律的同志。


  「我明白了,根本就沒有金條,你們設計了一個騙局,讓崔文泰自己暴露。」易君年說。 他確實是自己露出了真面目。陳千里告訴他們,據他判斷,崔文泰早就背叛了革命。菜場會議,還有老方兒子的剃頭鋪,應該都是他密報了敵人。「我們一直懷疑有內奸,這個內奸多半就是他。」說完,陳千里想,事實上,老方在犧牲前就已經指證了他。


  陳千里經歷過嚴苛的訓練,他總是被要求不斷去剔除不必要的動作,但老方在那個生死存亡的時刻,卻忽然做了一個讓人難以理解的多餘動作:為什麼老方突然扭頭往回跑?直到這個問題進入陳千里的頭腦中,他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麼。


  「沒有提前告訴大家,」陳千里笑著說,「是因為擔心你們事先知道,演得就不那麼像了。」


  在那天參加秘密會議的小組成員當中,只有李漢從未進入敵人的視線。他沒有被捕,從菜場離開后,他也沒有跟任何人聯絡。茂昌煤棧在肇嘉浜邊上,這條河分隔了租界和華界,兩邊的治安各由租界巡捕房和國民黨公安局管轄。煤棧周圍有大片荒地,這裡的居民,很多都是逃難來上海的,警察很少注意這個地方。陳千里打算讓林石暫時躲在煤棧里。李漢說,沒有問題,只要他一句話,煤棧里那些兄弟都會幫忙。


  凌汶他們坐了南市警署的汽車,司機是易君年在國民黨公安局內部發展的情報人員。雖然易君年告訴大家,此人絕對信得過,但他並不是臨時行動小組成員,所以他們選擇在顧家宅公園附近下車,等汽車離開后,才由衛達夫把他們帶到了這裡。


  接近四點時,衛達夫到街上叫了兩輛黃包車,他們出發了。林石和凌汶各坐一輛黃包車,讓車夫把他們拉到肇嘉浜小木橋,其他人則分頭前往。陳千里和易君年兩個人,一個提著幾方醬肉,另一個拎著兩瓶酒,像是打算要去給哪家飯桌上加點酒菜。


  「我不太明白,」從金神父路轉入徐家匯路時,易君年說,「崔文泰拿到皮箱以後,他們為什麼不馬上抓人?」


  「確實不太像偵緝隊的一貫做法。他們並不著急抓人搶功。這些敵人看起來很有耐心。」


  易君年笑了起來:「你才剛到上海,說得好像你同偵緝隊打過多年交道一樣。」


  陳千里被他說得有些不好意思,也笑了:「那照你看,我們這回的對手到底是誰呢?」


  「我這兩天也找人打聽了一下這個游天嘯,有人說他其實是特工總部的特務。」


  「他們不想簡單抓幾個共黨分子,要放長線釣大魚。從做法上看,確實更像那個『剿共』急先鋒。」易君年若有所思,「聽說這個特工總部里,很有幾個專門調查地下黨的專家,他們花了很大力氣研究我們的工作方法,破獲了地下黨組織,也並不急著殺人。他們會詳細了解案件的每一個細節,總結成教材,用它來訓練特務。這兩年地下黨組織在上海越來越困難,聽老方說,上海有不少中央領導已撤往蘇區。」


  到了傍晚,天色轉眼陰了下來,空中忽然飄起雪花。他們加快腳步,過了那座橋,眼前便是一大片荒地,河邊零星搭建著一些窩棚。煤棧很容易找,煤塊堆得像一座座小山,四周用鐵絲和木板草草拼湊了一圈柵欄。


  沿河荒地間有一條小路,鋪著煤渣,小路兩側雜草叢生,冬天這些草全都乾枯了,卻也能有膝蓋那麼高。雪下得越來越急,沒多久黑色的煤堆上就蓋了一層,在暮光中閃閃發亮。見有陌生人來,煤棧的看家狗開始吠叫,只見李漢循著狗聲跑了過來,其他同志早就到了。


  有幾間平房被圍在煤堆中間,外面根本看不見。這是煤棧的值班室和工具間。平房連在一起有五六間,平時工人們在這裡進進出出,現在他們都回家過年了,無事沒有人會跑到這裡來。不過他們這幾個,衣著氣度都不像通常會跑進煤棧堆場裡面的人,被人看見容易生疑,李漢格外小心,早早就把那幾條狗放出了窩棚。萬一有陌生人闖進來,不等他們靠近,狗就會叫起來。


  他們坐在最靠里的一間,水壺在火爐上冒著蒸汽,窗戶上凝結著霧霜。房間里只亮著一隻燈泡,天色越來越暗,四周全是荒地,要是有一間房子開著很亮的燈,站在肇嘉浜對岸都能看見。


  桌面原先可能是一塊門板,很厚,表面沒有刨平,上面坑坑窪窪,桌腳倒是很結實,用鐵板鐵條焊成的架子,門板就擱在架子上。


  桌上有酒,有醬肉,有饅頭,還有一大堆李漢拿來的花生。


  「現在全國的形勢,我們黨是在異常困難的情況下堅持革命道路。」林石放了一粒花生到嘴裡,慢慢地說,「寧漢、寧粵的反革命政府相繼合流后,南京表面上獲得了全國統一的假象,蔣介石宣布國民政府進入訓政時期,大力發展軍警憲特,把主要精力都放在瘋狂『剿共』上。我們黨針鋒相對,早在八七會議時就提出要以槍杆子來對付槍杆子,還要發動中國腹地的廣大農民起來反抗,發動土地革命。」


  他向大家宣布:秘密行動正式開始,這本應在半個月前就完成的會議,被意外事件推遲了這麼久——


  「時間實在緊迫,」林石最後說,「而且拖得太久,計劃就難以保密。敵人千方百計地刺探破壞地下黨組織,像崔文泰這樣的情況,最近發生了不少。我和千里同志的共同看法是,敵人可能已經猜到了黨中央將會有大動作。這次從看守所把我們這些人放出來,並不是出於敵人的愚蠢,更可能是他們的陰謀。」


  「崔文泰,看他那隻面孔就不是好人,腦後見腮有反骨。」衛達夫用手指指自己的腮骨,恨恨地說,「他這裡都長成方的了,把他這隻面孔放到桌邊,打翻了碗連湯都流不到地上。老方真不應該這麼信任他。」


  「我們這個小組,接下來怎麼辦?」易君年掏出煙盒,點上一支煙。


  林石看了看靠窗坐著的梁士超,他不時用手指擦掉玻璃上的霧霜,向外觀察。梁士超一想到自己上了崔文泰的當,心裡就有些不好受。


  林石並沒有告訴大家,實際上中央為此重新組建了交通局。除了陳千里,他也沒有告訴其他人,「千里江山圖計劃」真正的目標,是實現中央機關的戰略大轉移。除了必須要傳達的內容,其餘都必須保密,這是原則。他自己的代號叫「老開」,在撲克牌里是第十三張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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