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皮箱

  第17章 皮箱

  游天嘯進了裕記錢莊,又一次上樓報告:

  「銀行裡面各處都有人盯著了。每個樓層都安排了人手,前後兩扇門隨時可以下令封鎖。從司令部憲兵隊借了一輛鐵甲車,往馬路中間一停就是一座堡壘,他們如果想強行突破,讓他們一頭撞到牆上。」


  「這麼興師動眾,沒有驚動穆處長嗎?」葉啟年輕描淡寫地說。


  「穆處長去南京了,恐怕要過了年才回來。」


  「荒唐。政府三令五申,各機關不許互相拜年,不許放假,有些人是通知照轉文件照發,封建陋習一樣不改。」


  「穆處長南京的親戚朋友多,他在南京可比在這裡忙多了。」


  「軍法處是要害部門,某些人就是占著位子不做事,你可別沾上這些惡習,好好乾,等有機會我向上面舉薦。」


  「謝謝老師。不過現在這樣也很好。穆處長大概嫌龍華殺氣太重,影響官運,不喜歡軍法處的這些公事,這樣我倒也好辦。」


  葉啟年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他們這會兒在裡面做什麼?」


  「我們有五個人在大廳裡面。坐在存款部沙發上那兩個,背對背坐,正好可以看到整個大廳。進去的那一男一女在大廳那頭,吳襄理在接待他們。」


  「讓你的人不要靠得太近,讓他們順利拿到皮箱。我們人贓俱獲。」


  「是,老師。」游天嘯笑著說,「還有件奇怪的事情。他們居然有人坐在阜成里弄口的咖啡館,我估計是個接應點。那個人是易君年,不知道他們是什麼意思。」


  「就在阜成里?」葉啟年也笑了起來,「我們把指揮所設在阜成里弄堂里,他們把接應點設在阜成里弄堂口,有意思。你的人在弄堂口進進出出,會被他們看到嗎?」


  「我跟他們說了,每個人都站到規定位置,不要到處亂跑。」


  「陳千里仍然沒有出現?」


  「我們安排在申新旅社的人說,他從昨天半夜回到房間后,一直都沒有出來。要不要讓人進去看一看?」


  「有人守著就行。先拿到保管箱里的東西,然後逮捕林石,最後一網打盡。」


  林石拿出二七九號保管箱的單子,交給吳襄理。


  「吳襄理,今天我開一下箱子。另外,把三個月租金交給你。」


  「啊呀林先生,給您拜年——」吳襄理神情有些不自然,早上他在家裡就接到宋先生的電話,讓他今天無論如何都要上班,妥善處理好二七九號保管箱的事情。他不知道這隻保管箱為什麼會驚動宋先生,不過宋先生只是讓他按照正常業務辦理,客人怎麼說他就怎麼做,別的事情自有人會辦:「我們是銀行,既不是警察也不是特務,到我們這兒來的都是客人。我們不能貽人口實,讓人家說把東西放到我們這兒不保險。」


  有了宋先生這句話,吳襄理心裡是有底的。宋先生從來沒有親自給他打過電話,實際上,宋先生就算到銀行來,也從來不會注意吳襄理。不過他很清楚——其實這家銀行從上到下每個人都清楚,宋先生的哥哥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不然,他們這家小小的銀行,為什麼每年都能做一點財政部公債發行的生意?

  吳襄理把單據弄好,就領著林先生和太太上樓。樓梯在銀行大廳西面,上了二樓,只見四面圍廊俯瞰大廳,凌汶掃視了一圈。


  大理石廊柱間放著些沙發,遠處沙發上孤零零坐著兩個人,穿著的那兩件洋裝似乎不太合身。


  「按照銀行的規矩,只有租用保管箱的顧客本人才能進入保管庫,林太太只能把先生送到這裡了。」


  凌汶在保管庫門前的沙發坐了下來,笑著對吳襄理說了一句:「林先生腿上骨折剛好,行動不方便,我可就把他交給吳襄理了。」


  保管庫的入口在二樓南側,庫門外圍著柵欄,如同一隻鐵籠子。吳襄理用鑰匙打開柵欄門上的鋼鎖,裡面又有一扇鋥亮的圓門,是用整塊不鏽鋼焊制。吳襄理來迴轉動密碼鎖,直到聽到咔噠一聲,再把鋼門中央那隻輪盤轉了幾圈,輕輕一拉,庫門打開了。


  吳襄理扶著林石跨進圓形鋼門,門后是個巨大的不鏽鋼洞穴,四壁、地面、頭頂全是鋼板,接縫間嵌入燈管,把這個方形洞穴照得明亮如晝。洞穴深處有一間間小室,吳襄理把林石請進其中一間,室內放著桌椅。等林石坐下,吳襄理說:「林先生稍候,我下去一趟。」


  保管庫的入口在二樓,庫房卻在地下。吳襄理站進僅容兩三人站立的電梯,去了庫房。


  逸園咖啡館靠窗座位上,易君年要了杯牛奶咖啡,拿出一份報紙放在桌上,轉頭看著窗外。窗外是個小院子,放著幾把遮陽傘,傘下有摺疊桌椅,天冷也沒有人坐。小院有兩扇門,一扇朝著天津路,另一扇朝著阜成里弄堂。


  大年初一,咖啡館里基本沒有客人,老闆並沒有打算這會兒就開門營業,只是周圍銀行錢莊都不放假,他想著也許會有人來坐坐。對這個意料之外的客人,老闆額外奉送了一份布丁。布丁盤子里放著小匙,客人卻沒有動它。


  「進去看了,易君年還在裡面。我們的人看見他從江西路穿弄堂過來,他們好像在那裡停了一輛車。是南市警察署的車子。」游天嘯向葉啟年報告。 「誰讓你派人盯那麼緊?胡鬧,要是打草驚蛇——」葉啟年並沒有真的生氣,他喝著錢莊老闆準備的好茶,心情頗有些怡然自得。


  「南市警察里果然有地下黨。」自從上回菜場里冒出個巡捕房地下黨,游天嘯就開始懷疑在華界警察里也有潛伏的共黨分子,「抓住他順藤摸瓜,肯定能抓出一串。老師的計劃真是高明,我們往這裡一坐,共黨分子一個一個就冒出來了。」


  葉啟年並沒有那麼樂觀:「共黨分子,靠抓是抓不完的。你抓了一個,他們會給你送來一打,你抓了一打,他們就給你送來一卡車。」


  游天嘯心想老師又要開始長篇大論,他像當年在杭州上訓練班時那樣,併攏腳跟,等著聽老師教誨。


  「與共黨作鬥爭,最重要的是思想上的肅清。只要讓人不再相信共產主義那一套,相信我們的三民主義,我們就不戰而勝,共產黨就不戰而亡了。你有空也要讀點書,中央大學陶教授寫的書就很好。你讀了書,知道了其中道理,在看守所審訊共黨分子時,就可以跟他們講道理,說服他們向政府投誠。這樣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思想就像傳染病,只要染上了,他們就成了我們的人了。不要老是打人,殺人,打打殺殺能解決一個人,幾個人,但解決不了思想對千萬人的傳染。」


  吳襄理乘著電梯回來,把手裡提著的一隻鐵箱放到桌上,插上一把鑰匙,轉了一圈,對林石說:「林先生,箱子我給你拿來了,你再用你自己那把鑰匙開一下就行了。等你處理完畢,就按一下桌上的電鈴,我回來給你開門。」


  說完,他就離開保管庫,關閉圓形鋼門,再鎖上。


  吳襄理離開保管庫沒多久,保管部小施桌上的燈就亮了。


  先前他把紀先生送進了保管庫。紀先生絕對是個大貴人,皮袍上的出鋒,一看就是千金之裘,絕不是一兩頭畜生的皮毛。小施在陶小姐家裡見過宋先生的皮袍,跟這件差不多,他眼睛毒,值錢的東西,看一眼就記住了。


  那一次可把他嚇壞了,最後還是陶小姐機靈,謊稱他是表弟,這才過了關。而且因禍得福,宋先生索性把他安排進了銀行。


  小施頭腦很清楚,他可不敢跟陶小姐有什麼事情,雖然陶小姐總是讓他上她家,讓他幫她取件衣服、買點吃食。陶小姐穿著家常襖子,齊膝短褲,襪子上露出一段腿。最撩人的是短襖下面飄著的兩根粉色綢褲帶,一動就晃來晃去。有一次他坐在沙發上,她俯身過來說話,綢帶竟然從他手上掠過,他好容易才剋制住自己想去拉一拉的心思。


  小施把保管庫鋼門打開,紀先生空著手在門后等他。他打算把紀先生送到銀行大門口,因為進保管庫前,紀先生塞給他一塊大洋。小施從小到大,沒收過這麼大一筆壓歲錢。紀先生卻在半路上對小施說,內急,要找個廁所,讓小施不要等他,回頭他自己出門。


  紀先生正是陳千里,他雖然對外形做了一點改變,但仍然擔心被散布在大樓內的偵緝隊便衣看見。他沒有進廁所,而是閃進了清掃雜役們上下的樓梯,一直向上,走到銀行大樓的屋頂天台上,躲在水箱旁邊,觀察大樓周圍的情況。他注意到阜成里弄堂里進進出出的人,不像是普通居民。


  過了十來分鐘,林石按了一下電鈴,把吳襄理叫來開門。出了保管庫,凌汶接過皮箱,扶著林石跨出庫門。他們倆一路穿過圍廊,下樓梯,在眾目睽睽之下回到銀行大廳。


  正要出門,銀行大廳一陣風似的進來個女人,進門就喊:「小施快來。」那邊小施看見,急忙奔了過去。凌汶循聲望去,竟然是陶小姐。陶小姐也認出了凌汶,見躲避不開,面帶羞慚地走了過來:「啊呀凌太太!」陶小姐聲音誇張,說完卻又忽然壓低嗓音:「你也出來了呀?我就說剛剛一下黃包車,心就怦怦跳,好像要遇到什麼好事——」


  她一邊說著一邊舉起一隻手,壓在心口。


  「陶小姐,」凌汶說,「謝謝你幫我把信帶到了。」


  陶小姐想掩飾自己的尷尬:「哪裡哪裡,就是順便——」


  凌汶靈機一動,索性抓著陶小姐的手臂,把她拉到存款部櫃檯,從包里掏出小本子,又在銀行櫃檯上拿了筆,讓陶小姐給她寫下地址,她要好好謝謝陶小姐。陶小姐在看守所就知道凌汶也是一位富商太太,雖然獄卒說她是共產黨,但她總有些將信將疑,既然現在出來了,肯定就是沒事,所以欣然寫了個電話號碼。陶小姐越說越親熱,一直把凌汶送到銀行外。崔文泰坐在車上正等著他們。


  凌汶把手上的皮箱放到汽車後座上,對崔文泰說了一句:「你把皮箱送過去。」轉身把車門關上,扶著林石過馬路,邊走邊扭頭對陶小姐說:「一會兒你要是有空,也過來吃塊蛋糕呀。」


  「蛋糕我喜歡的,喜歡的……」陶小姐前言不搭后語,話還沒說完,人已經跑回銀行里去了。


  崔文泰發動汽車,向前開去。他沒有按照陳千里設計的路線,從另一條馬路撤離。他倒是和葉主任約好了,一拿到皮箱,馬上把車開進阜成里,把皮箱交給游隊長檢查。誰也沒料到,他們把接應地點也放在阜成里,凌汶和林石過了馬路,也是朝阜成里弄堂口走去。這下崔文泰的心裡倒有些說不出的滋味,這一次要在光天化日之下當街投敵叛變了?


  他把車往前開了一段,停了片刻,然後掉頭,又把車開回天津路。汽車靠近阜成里弄堂時,他忽然大聲罵了一句:「滾你媽的蛋,老子誰都不投,投自己!」


  他猛踩油門,汽車呼地衝過阜成里,游天嘯站在弄堂里正等著接貨,沒想到車子一下子沖了過去,把他扔在那兒摸不著頭腦。


  游天嘯急匆匆奔上樓梯,對葉啟年說:「崔文泰拿著皮箱跑了。」


  葉啟年一口茶差點噴出來,想了一會兒,突然罵了一句:「這個混蛋,國共兩黨都容不下他。」


  「老師,那現在抓不抓?」


  葉啟年想了很久:「讓你的人繼續監視,先不抓。不過,你去把崔文泰給我抓回來。人,死活不論,皮箱要原封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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