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暗語

  第15章 暗語

  林石躺在床上。剛才在客堂間,他喝了一大口酒,然後對大家說有些不舒服,便回樓上病房休息了。出獄後秦傳安替他重新處理了傷口,子彈沒有傷及腿骨,休息了一段時間,能夠慢慢行走。他並沒有完全說謊,雖然腿傷沒有旁人以為得那麼嚴重,但這會兒他身上又有點發冷。


  他隱約覺得崔文泰有問題,有些直覺很難說清楚。彆扭的表情、一兩個過分誇張的手勢、說話時使用的詞句。他有些懊惱,真不應該暴露銀行的事情。五根金條。這些經費來之不易,也許是其他戰線上的同志用生命換來的。他這樣冒失,怎麼對得起那些人。萬一出了問題,中央交給他的重要任務就難以順利實施。


  最難的並不是在敵人面前咬緊牙關,他早就想好了,他可以為行動計劃付出自己的一切。但現在的情況是,他必須對自己的同志和戰友也保持沉默,不管他們對自己表現出熱情或者懷疑,他都不能將秘密告訴任何人,也不能隨便和人商量。


  易君年在特務衝進會場時,為了保護他,把骰子放進了自己的口袋,這一切他都看在眼裡,卻既不能說什麼,也不能做什麼。他知道易君年同志的用意,但他只能保持沉默,只能暫時讓自己的同志頂在前面。


  在看守所里,易君年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他覺得對方几乎要猜到他就是特派員,但他不能有絲毫表露。他哼哼唧唧,裝得傷很重,裝得意志軟弱,裝得對眼前的局面毫無思想準備。


  他甚至對易君年編造了一些過往經歷,先是把自己說成是一個參加過廣州起義的老革命(這倒是事實),卻又在一些細節上故意說得牛頭不對馬嘴,讓易君年作出錯誤的判斷,認為自己是在說大話。這樣一來,易君年就漸漸放鬆了對他的探察。


  有些秘密使命,註定要孤獨地完成;而那必要的忠誠,也註定要用懷疑來掩護。


  這些天來,他看出易君年和凌汶兩位同志關係密切,革命同志常常在工作中產生情誼,這不足為奇。他知道凌汶以為她的丈夫龍冬已經犧牲了。可是據他了解,龍冬很可能還活著。凌汶聽說廣州起義失敗后,國民黨軍隊在廣州城內大肆搜捕,只要不是廣東口音,當場就有可能被槍殺,他們甚至衝進了蘇聯領事館。當時,龍冬正在領事館內與蘇聯同志商議撤退工作,被國民黨抓去后,與蘇聯同志一起被殺害了。


  但林石知道,至少在廣州起義后的一年裡,龍冬同志仍在為黨工作,在敵人的殘酷鎮壓中,他組建了一個精幹的地下工作小組。龍冬才智過人,甚至能從國民黨廣州市公安局裡獲得秘密情報。只用了短短几個月時間,他就能說一口流利的廣東話,簡直就是個天生的地下工作者。而林石自己,終究因為學不會廣東話,被調離了廣州。


  他還不能把這個消息告訴凌汶,他也不能告訴大家他就是「老開」。他堅持著不讓自己睡著,之前陳千元悄悄地跟他說,陳千里要來見他。


  馬路邊忽然圍了一群人,鞭炮聲噼啪響起,間或還有幾隻高升躥到半空炸開,震耳欲聾。沿街二樓的人家紛紛打開窗戶,點燃竹竿上掛的鞭炮。弄堂里吃完年夜飯的人像得到什麼號令一般,大人孩子都開門出來了。


  一個人影擠在人群後面,從過街樓下進了弄堂。


  陳千里找到診所後門,輕輕敲了兩下。門后,陳千元正等著他。


  「我想找一幅宋畫。」


  「那可不好找。」


  「受人之託,找不到也得找。」


  「那您說說看是哪一幅?」


  「《千里江山圖》。」


  「你打開窗朝外面看。」


  「說的是,這些人就是江山。」


  青島船上的訪客告訴陳千里,接頭時說出這段暗語,就能取得「老開」的完全信任。這條暗語是少山同志親自設計的,到目前為止,知道的人不會超過五個。


  「你見到少山同志了?」林石興奮地握著陳千里那有力溫暖的雙手。


  「少山同志在瑞金。他可能不知道你現在的情況。中央交通局的一位同志得知上海行動小組出了問題,趕到青島,在船上找到我,讓我到上海配合你的工作。」


  「在青島,那位同志告訴我,上海的情況十分危急,從表現出來的跡象看,地下黨組織已被嚴重滲透。他說,傳達任務的會議還沒有召開,敵人就提前得到了消息。」


  「從租界巡捕房和偵緝隊聯手抓捕來看,形勢確實是非常嚴峻。」


  「但是,『千里江山圖計劃』早已啟動,這是一項無法撤銷的任務,上海臨時行動小組是計劃中關鍵的一環,所以組織上臨時決定,把我調來上海,要求我迅速肅清內奸,保證計劃順利實施。」


  「銀行保管箱里有五根金條,是組織上交給上海小組的任務經費。現在保管箱暴露了,必須儘快轉移。」林石馬上提醒道。


  「你也要馬上轉移,」陳千里說,「敵人現在可能知道了你的身份。一旦我們查清內奸,他們可能會抓人。你是這裡唯一了解『千里江山圖計劃』的人,身負重任,必須馬上轉移。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老方同志犧牲了。」


  「聽說了。」林石想到剛才易君年的話。


  「當時老方正在與我接頭,在他兒子的剃頭鋪里。為了掩護我,他拿起特務的手槍沖了出去。他兒子也被捕了。與易君年同志接頭時,他對我說是從內線情報那裡得知老方犧牲了。」


  「你讓我先轉移,那其他同志呢?」林石點點頭,又問陳千里。


  「只要你不在敵人手上,其他同志暫時仍然是安全的,特務不會輕易去動他們,他們更想了解我們背後的計劃。」


  「那也要預先有一個撤退方案,以防敵人想不出別的辦法,實施大逮捕。」


  陳千里看了林石一眼,他知道,林石覺得自己說得太輕率了。他仔細審視自己的內心,真的太輕率了嗎?他有沒有忽視了大家的安全?在完成任務和同志們的生命之間,他有沒有對前者過於專註,而對後者明顯疏忽了?


  他知道,此刻的情勢,逼著他不得不去走一條鋼絲,竭盡他所有的能力,去保持一種危險的平衡。同志們不得不在敵人的注視下完成任務,每個人都要裝得像對身後的特務渾然不覺,同時保持高度敏銳,看準時機,在敵人神經鬆懈的瞬間,迅速採取行動。同時也要時刻警惕敵人狗急跳牆。


  他自己是擅長這些事情的,訓練時的行動心理測試,他一向成績優異。可是樓下的同志們,他們未必能像他那樣冷靜。他是不是因為自己有能力做到,就以為別人也能做到?


  「千元是——」


  陳千里輕聲說:「我弟弟。」


  林石望著陳千里,有些看不清坐在他床邊的究竟是個怎樣的人。冷靜,條理清晰,甚至連親弟弟身處險境也不動聲色。他不知道上級派來的是怎樣的一位戰友。處理這樣的危局,必須要有大智慧。只是聰明過人的人,會不會容易不自覺地就把別人當成行動步驟中的一環。在這樣的時刻,不僅需要頭腦,也需要一顆熱忱的心。


  可現在沒有時間再遲疑,他對陳千里說:

  「首先,我要把『千里江山圖』的整個計劃向你說明。中央早在八七會議就確定了土地革命和武裝反抗國民黨反動派的總方針,而我們這次的任務,簡要地說,就是安全地把中央有關領導從上海撤離,轉移到瑞金,轉移到更廣闊的天地里去。


  從去年起,黨中央在上海就越來越艱難,我們在發展,敵人也沒閑著。國民黨專門用來對付我們的黨務調查科,之前又進行了擴充。它的頭目雖然也只是個簡任官,權勢卻遠遠超過那些簡任廳長、局長。他們內部自稱『特工總部』,除了編製內的特務,還向其他機關派出人員,在那些單位內部奪權,令那些機關為特務所用。根據中央所獲的情報,特工總部現在很可能已經擁有數量龐大的特務,明目張胆地大搞特務統治。


  他們逐漸形成了一套有效的反共情報網,利用潛伏特務,地下黨內部的投機分子、叛徒,不斷對黨組織進行滲透,使上海黨組織遭到嚴重的破壞。


  這是一次大轉移。除了領導人,其他人員、機關、文件、電台、經費,都要做好相應的安排。有些轉入地方,堅持地下鬥爭,有些也要跟隨轉移。為了順利實施,地下黨組織在各地召集了多個行動小組,我們這個臨時小組負責其中的一部分工作。 原先,隨著贛南閩西蘇區土地革命形勢的發展,中央曾使用極大的人力物力,打通從上海到南方的四條秘密交通線。這些交通線是蘇維埃的紅色血脈,大量人員物資通過它們進出蘇區,所以,一直以來敵人千方百計地加以滲透破壞。老的交通線長期使用,難免暴露。為了保證撤離成功,同時也為了在今後更加艱苦殘酷的鬥爭環境下,讓紅色血脈保持暢通無阻,中央決定重建絕密交通線。


  我們負責打通從上海到汕頭這一段。從上海到瑞金,三千多公里,少山同志說,好呀,那我們就把這次行動稱為『千里江山圖計劃』。他說,這不僅是千里交通線,更是千里江山,我們撤離上海,就是要把革命的火種撒遍全中國。少山同志說,交通線上的一個站點,比得上蘇區一個縣,一定要把交通線搞好。」


  「按理說上海小組已經暴露,不適合執行這項任務。在敵人的密切監視下,很難確保新建交通線的安全。只是中央和上海地下黨組織目前十分困難,在短時間內很難重新召集精幹人員。」


  「上級向你布置任務,有沒有提到浩瀚同志?」


  「浩瀚同志?」林石不解。


  陳千里把老方去普恩濟世路與浩瀚同志接頭的事情告訴了他。


  「怪不得老方沒來開會。」


  陳千元把哥哥送進林石的病房,回到客堂間時,田非正在與衛達夫爭論。衛達夫認為,組織上早就說過地下工作要用公開身份作掩護,要求在公開的社會職業上,每一位同志都務必幹得十分出色,既能更好地掩護,也能藉此發動群眾。所以,林石就算剛從看守所出來,就算身負槍傷,他也有理由因為銀行業務而打一個電話。田非不想跟他多講道理,他只是固執地重複說,他認為林石肯定有問題。


  陳千元坐回桌邊,告訴大家林石躺下了。秦傳安起身往廚房走去:「讓他休息一會兒,等會兒我過去看看他。」


  對面仍然端著酒杯的崔文泰接了一句:「現在就去病房,我也過去看看。讓他一個人躺著,可不大讓人放心。」


  易君年正和凌汶悄聲說話,轉頭就攔住他:「你這會兒去做什麼,讓他好好休息。」


  崔文泰不知為什麼,心裡對易君年總有些害怕,尤其當他盯著你看時,眼神一點都看不出深淺。


  秦傳安到廚房轉了一圈,出來時捧著個盤子,盤子上壓著個半球形的鋼精鍋蓋。陳千元來了興緻:「又是什麼好吃的?」


  秦傳安笑著沒說話,把盤子放到桌上,搓搓手,掀開蓋子,原來是一客糯米豆沙八寶飯,上面還堆著些棗子蜜餞瓜子仁。董慧文叫了起來:「啊呀是八寶飯。」話音未落,衛達夫的筷子早已戳了進去,挖出一大塊豆沙。


  崔文泰對甜食不感興趣,他忽然想起一件事:「上級的那位特派員,怎麼今天也不來?他是不是聽說特務知道這個地方,心裡有點慌了?」


  易君年在邊上冷冷地說:「怎麼突然想起他來了,你是不是有點擔心他來呀?」


  「我就是心重,什麼事情都擔心。」崔文泰的笑聲有點干,連忙喝了口酒。


  梁士超也不喜歡吃甜的,轉頭對易君年說:「你在廣東過年,有沒有吃過炸粿肉蘿蔔糕?」


  凌汶聽到了,對著易君年問道:「你在廣東待過?我怎麼沒聽你說起。」


  易君年笑笑:「調離以後,就不該向人說起從前的工作了。」


  「那你怎麼還跟他們說。」


  「那不是在看守所里打發時間嘛!」


  「老易在廣東工作好多年了,」梁士超告訴凌汶,「省港大罷工時他就在那裡。我們在看守所時說起一些犧牲的同志,有好幾個當年都是老易的戰友。」


  凌汶拿筷子挑了一粒葡萄乾,放在嘴裡嚼了半天,心事重重的樣子。


  正說話間,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林石在陳千里的攙扶下回到客堂間,大家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氣氛忽然有點嚴肅。董慧文上前攙扶林石,田非喝了酒微微有點上臉,他把身後的椅子讓了出來,林石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著說,不用動。他一邊挨著田非坐下,一邊對大家說:「別都站著,我可得趕緊坐下。」易君年見狀也笑著招呼大家都坐下。崔文泰連忙去廚房找了乾淨的杯子,秦傳安將酒杯斟滿遞給陳千里。


  「陳千里同志,你跟大家講幾句吧。」林石望著陳千里。


  「來,千元,我們兄弟倆一起給同志們拜個年!」陳千里讓弟弟起身站到自己身邊。


  「我早就猜到了。」衛達夫笑著仰脖喝了一杯。大家端起酒杯,起身互相敬酒拜年。


  待大家都放下酒杯,林石介紹道:「陳千里同志,上級派他來領導我們這個小組。」


  陳千里端詳著每一位同志,緩緩說道:「上級原先把我調來,是配合老方同志工作,老易得到消息,老方犧牲了。」


  他看了看易君年繼續說道:「林石同志是中央特派員,代號『老開』,他代表中央向我們上海小組傳達任務。按計劃,他傳達任務后要立刻離開上海,可是他受傷了,暫時無法長途跋涉。在能夠安全離開之前,他與我們一起工作。明天上午,由林石、凌汶、崔文泰三位同志去銀行。」


  凌汶和崔文泰有點疑惑地望了一眼易君年,易君年把臉轉向林石。


  「銀行保管箱里有組織上用於這次行動的一筆經費,五根金條。」林石在一旁補充道,「在進一步行動之前,要先把金條取出來。」


  「目前最大的問題是,敵人很可能正在監視我們。」陳千里在這裡停頓了一下,「我和林石同志判斷,敵人把被捕的同志從看守所放出來,並不是因為他們覺得自己抓錯了人,就算真的抓錯人了,他們也不會那麼輕易就釋放。我們認為,敵人把大家放出來,是因為他們知道地下黨組織即將有重要行動,他們無法通過審訊了解內情,所以假意釋放大家,想讓我們麻痹大意,在行動中暴露。我和林石同志都懷疑,就在此刻,在這個房子外面,就有特務在盯著。」


  秦傳安點點頭。


  「我們最重要、最需要確保安全的,一個是保管箱里的金條,另一個就是林石同志。但我們又必須取出金條,金條也必須由林石同志親自去取。所以,為了確保萬無一失,剛剛我和林石同志商量,想了一個人和金條分開走的計劃。明天上午十點三十分,由崔文泰同志開車,把林石和凌汶同志送到銀行。銀行大門在街角上,他們下車后,」陳千里轉向崔文泰,「你把汽車停在街角對面的馬路上等著。林石和凌汶同志出來后,把裝金條的皮箱放到車上,人不要上車,由崔文泰同志把金條送到老閘橋接頭地點,下一程從船上轉移。林石和凌汶同志不要馬上離開,到銀行對面阜成里弄口的那家咖啡館坐一會兒,五分鐘後撤離。」


  陳千里轉向易君年:「易君年同志,你要在十點半之前到達那家咖啡館,準備好交通工具,負責接應他們安全撤退。」


  易君年點點頭:「好!」


  「那其他人呢?」梁士超急切地問。


  「其他同志回自己的住所待命。」


  說完這些,陳千里心裡頭一次隱隱有些不安,這個決定到底對不對?明天特務們發現林石和保管箱里的金條都消失了,一定會展開瘋狂的搜捕。他這樣安排到底有幾分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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