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除夕
第14章 除夕
晚上七點不到,同福里弄口已經被燃放的鞭炮炸得煙霧騰騰。
陳千元和董慧文提著一盒五仁年糕拐進了弄堂。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年夜飯,診所裡面也放了圓桌。秦傳安從馬路斜對面的小德興館叫了菜,在整桌酒席的菜單上摘掉了幾樣大菜,但想到同志們剛在看守所吃了苦頭,又往回添了油爆蝦和糟缽斗。
圓桌放在樓下的客堂間,秦傳安把平時進出的前門關上,虛掩著面對弄堂的後門。這會兒,人陸陸續續到齊了。易君年和凌汶坐著黃包車還帶來了一壇紹酒。到了七點,外面爆竹聲雷鳴一般,弄堂里的人家都開吃了,秦傳安看看只剩下崔文泰未到,猜想他多半是正在開車送客脫不開身,不知道什麼時候能來,便叫大家上桌。
易君年端著酒杯,有些感慨,壓低著聲音說:「我們有些人,一個月前還不認識,現在卻成了難友,你說得對——是戰友。跟組織上失去了聯繫,又忽然接上了頭,這段時間,真可以說是驚心動魄。來吧,同志們,大家干一杯,希望組織上儘快完成內部調查,我們可以早日恢復工作。」
除了身上有槍傷的林石,大家都舉起了酒杯。
梁士超依然固執地說:「我現在只想回蘇區,回到隊伍里打仗去。真刀真槍,爽爽快快。」
田非問易君年:「上級到底跟你怎麼說的?」
「耐心等待。」
「有什麼好等的,內奸我們早就查到了。」田非瞪著林石。
「大過年的,你少添亂。」易君年也瞪了他一眼。他曾是田非的老上級,後來田非調到另一個系統工作,通常他們就算在路上遇見,也會裝作不認識。
凌汶給林石和田非兩個人各夾了一塊爆魚,對著田非說:「關於這件事,那天在這兒大家都已經說過了。」
田非看到林石什麼話都不說,甚至朝他笑了笑,感覺就像在說你那麼幼稚,我不跟你計較,頓時把夾起的爆魚往碗里一扔:「我看這些人裡面,只有林石最像特務。平時也不說話,瞞著同志偷偷打電話,還有什麼銀行保管箱。革命同志都光明磊落,我看你就不像好人。」
「住嘴!」易君年也有點上火,他把喝乾的酒杯往桌上一放,「就憑你們這樣疑神疑鬼胡亂猜疑就能查到內奸?我看不出你說的這些情況有什麼問題,有人喜歡說話,有人不喜歡。」
「確實。」衛達夫邊吃邊點頭。
「再說,菜場開會的這些人,你全看清楚了?」
「還有一個人,既沒有被捕,後來也沒有與我們聯絡。」凌汶插了一句。
「問題也可能出在其他地方,每個人都必須接受組織審查,包括老方——」
「老方失蹤那麼多天了,」秦傳安示意大家安靜下來,「他不會出什麼事情了吧?」
「老方同志犧牲了。」易君年低聲說道。
房間里的空氣凝固了。好幾個人多年來與老方單線聯繫,早就習慣了老方給他們帶來上級的指示,習慣了他溫和堅忍的態度。這些天,雖然他們一直聽不到上級的聲音,但直到聽到老方犧牲的消息,他們似乎才真正從心底產生了一種與組織失去聯繫的孤獨感。
「你從哪裡得來的消息?」衛達夫急切地問道。
易君年沉默了一會兒:「組織上有內線。」
「這消息可靠嗎?」衛達夫先前剛盛了一碗腌篤鮮,可這會兒他連最喜歡的鹹肉也咽不下去了,他不願意相信老方犧牲的消息,「最近發生的事情真是匪夷所思。還有那位特派員,做事也有點神神秘秘,就像石頭裡蹦出來一樣,突然出現在你面前。」
「這位同志也確實——」易君年想了想,「參加革命以來,從沒像最近這樣感到形勢嚴峻。秘密會議地點被敵人發現,釋放以後不見了老方,接著特派員突然來了,他似乎知道所有的聯絡方式、接頭暗號,一個一個找我們見面,卻不說上級有什麼指示。我們不能隨便懷疑一個同志,但也不能麻痹大意。」
一陣涼風,崔文泰推門進來。他攔住正要起身的秦傳安:「我把後門關了。吃年夜飯要關著門。」
他似乎沒有察覺到氣氛沉重,一坐下就看見桌上那盆糟缽斗,伸手端了過來,一邊說「我最喜歡吃豬下水了」,一邊拿湯勺舀了一大勺到面前的小碗,往嘴裡塞了一大口:「真餓了,送了個客人到董家渡,等了半天,又冷又餓,吃了一大碗湯麵也頂不住。怎麼了——」
他見大家不作聲,便問。
「老方犧牲了。」田非眼圈紅了。
崔文泰的表情有點僵,調羹叮噹一聲掉進碗里,筷子卻還抓在手上。他想在臉上擠出一點悲傷的表情。
「出了什麼事?」他的嗓音有點乾澀。
沒有人回答他。
「出了什麼事?」他又問了一次,嗓音變得嘶啞。
田非忍了半天,終於還是掉下了眼淚,哽咽著對崔文泰說:「你是他的交通員,你和老方最親近了。」
「是呀——」崔文泰也想哭兩聲,但他嘴裡咕噥著有點哭不出來。
易君年注視著他:「你最近見過老方嗎?」
崔文泰沒有回答,卻轉頭望著田非:「到底出了什麼事?」
田非搖搖頭,看著易君年。 很難說崔文泰心中沒有一絲悔恨,尤其在他不得不表演一番之後。老方不僅是個上級領導,更如同一個兄長。他沒想到老方會被槍殺。他還以為等事情結束后,自己也許可以勸勸他,讓他也從「泥坑」里跳出來。那些天他一直在想對老方說什麼可以讓他回心轉意。說說革命已經沒有前途?他猜想可能沒什麼用。老方對他說過,地下工作就像黑暗中的一道光,為了向那道光亮奔過去,他敢往深淵裡跳。
「老方的兒子也被抓了,而且受傷很重。」易君年語氣沉重。
林石悄悄給自己倒了點酒,一口就喝乾了。
易君年也端起了酒杯,說了一句:「為了——老方!」
一桌人都端起酒杯,幹了杯中的酒。
「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跟著老方的?」田非問崔文泰。
崔文泰吃了一大口放涼的豬下水:「北伐軍來的那年吧。我加入了工人糾察隊,後來就一直跟著老方干。先是搞工運,接著轉入地下,給老方做交通員。」
北伐軍逼近上海那年,崔文泰背了一身賭債,這個事情老方並不知道。討債的從家裡追到他上班的公共汽車公司,那時他在那裡當司機。正在走投無路時,北伐軍幾乎算是給了他一條生路。突然之間整個上海都開始騷動不安。
二月,公共汽車工會宣布罷工,他想都沒想就加入了工人糾察隊。身後站著一兩百個糾察隊員,那些討債的也沒法靠近。
因為不敢回家,他每天都在停車場值班,有一身天大的賭債,他簡直天不怕地不怕,洋人大班、巡捕、幫會大亨,誰來都不行,一輛車都不放出停車場。沒過多久糾察隊里的人就把他看成領頭的,他天天帶著幾個兄弟進進出出,再也不擔心追債的上門了。
到了三月份,又興起了房客減租運動,他又連忙加入房客聯合會,這就解決了他面臨的另一個大難題。這幾下一來,他品出了革命的滋味,越發積極地投入到北伐軍進入上海前夕的大革命高潮中去了。就是那時候,他被老方注意到了。
「我跟著老方沒多久,」田非猛喝了幾口酒,臉紅耳熱,對崔文泰說,「你給我們說說老方吧。」
「老方救過我。民國十六年四月,二十六軍包圍了汽車公司,要工人糾察隊交出武器就地解散。先是朝天開了兩槍,跟著就是機關槍,牆上全是槍洞,然後就往裡沖。我們打了一陣,頂不住,只有幾支盒子炮,幾十桿老式步槍。後來他們講好只繳械不抓人,我們就放下了槍。但他們是騙我們的,等我們放下槍,他們就把我們幾個糾察隊的頭頭抓了起來,關在門房邊的棚子里,說是要就地槍決。老方領著人,趁著那些當兵的衝到裡面搜抄,殺進來把我們救了出去。」
崔文泰說著說著掉下了眼淚。在軍警按照名單滿城搜捕工人糾察隊頭目時,老方讓崔文泰藏在自己家裡。「他給我講了很多資本家和反動軍閥壓迫人民的道理,他說黑暗的時候,我們更要團結在一起。從那時候起,我真正走上了革命道路。」
是這樣嗎?崔文泰在心裡偷偷問自己。他從來都不是一個會反省審視自己的人,平生頭一回,他驚奇地覺得身體里有兩個不同的小人,在彼此不停地諷刺挖苦對方。
「——我轉入地下給老方做交通員。他對我說將來有機會,可以把我送去學習,可是現在必須自己訓練自己,儘快學會做個老練的地下工作者。他和我一起到馬路上,指給我看,利用什麼地形觀察身後有沒有特務盯梢,怎麼甩掉尾巴,怎麼用手邊的東西迅速改變自己的樣子。他找來一本巡捕房的教材,教我格鬥術。」
「我們倆開著車到奉賢十五保四團,靠海有一大片蘆葦盪,在那兒學打槍。老方打槍准,幾十步外樹上的一隻麻雀,他抬手一槍就掉下來了。」
「民國二十年發大水,到處都傳霍亂,我老婆和孩子都染上了,沒幾天就都死了。那段時間,老方甚至不顧地下工作的紀律,讓我住到他家,跟他兒子睡一個房間,那時他兒子在一個理髮店學手藝。」
崔文泰越說越來勁,似乎藉此能掩飾些什麼。
實際上,他早就不想幹了。二十六軍機關槍掃射的時候,他就嚇著了。如果沒有老方,他不可能撐了這麼些年。他上了軍警的名單,參加罷工,是工人糾察隊的小頭目,他不可能找到工作。老方讓他轉入地下,組織上通過關係,安排他到租車行當司機。這份差,工錢可不少。這麼一來,他又沒法說不幹了。連鋪保都是組織上給他安排的,他能說跑就跑嗎?可是地下工作越來越危險,他覺得是老方拿情誼拘著他——他想,這麼看來,自己其實也算個有情有義的人。
說來說去,都怪小五子,當然,被窩也是他自己鑽的。他能怎麼辦?老婆都死了。這個女人不得了。如果換一個女人,可能他也會想辦法離開老方,過一陣悄悄地離開。可這個女人讓他徹底昏了頭。
那天他給一個地下黨組織秘密機關送信,出來以後,發現背後有人盯梢。不知怎麼回事,他一下子就決定了。他一直在回憶那一刻,是因為前一天晚上嗎?那天晚上他暈暈乎乎,關燈摸黑,掀開被子端詳了小五子好久,她躺在那裡像一根糯米條頭糕。
也許因為他天生就是個喜歡操控方向盤的人,坐在駕駛座上,一車人都由他說了算,他願意往哪兒開就往哪兒開,他願意開多快就開多快。他看著街上的廣告牌花花綠綠,想到隨時可能遭遇危險,半輩子都沒真正過上一天好日子,一不做二不休——他突然關閉引擎,打開車門,站到盯梢的小特務面前,對他說:「我有重要情報,我可以向你們投誠,但必須見你們最大的官。」
他被人從一個地方送到另一個地方,最後見到了葉啟年。葉啟年對他說:「我們打算馬上把你送回去,時間很緊,你到我們這裡快兩天了,再拖下去你就回不去了。今後,你的代號叫『西施』。」
易君年忽然問他:「老方犧牲前,你見過他嗎?」
崔文泰愣了半天,說話突然被人打斷,有點回不過神,又好像他對老方的回憶正進入某一個情感洋溢的時刻,不理解別人為什麼沒有被他的話打動。
「只見過一次。我去秘密信箱取了信,交給他。」
「什麼信?」田非迫不及待地問道。
董慧文看了一眼凌汶,欲言又止。
「不知道。」崔文泰低著頭,「老方只是讓我負責傳遞信件。」
他出賣過一些情報,出賣過一些同志,每次都能拿到一筆錢。這是葉啟年事先答應他的。他並不為那些出賣行為不安,反倒是有點志得意滿。如今他又自己開車了,不用事事都聽別人指揮,哪怕是老方。直到他出賣了老方,沒錯,他誠實地對自己說。
崔文泰知道老方的兒子在哪裡學手藝,只要到那裡跟師父打聽一下,就能知道徒弟的店鋪開在哪裡。你早就知道老方躲在哪裡,你從信箱拿到信,把信交給他,就知道他接下來會去哪兒。葉主任把你交給了游隊長,游隊長讓你把老方交給他,但那一次你不忍心,把老方放跑了,沒有及時通知游隊長。你沒想到游隊長知道你去取信,知道你跟老方見面,他發了火,說你腳踩兩條船,兩面三刀,如果不在三小時內交出老方,他會馬上把你抓到龍華,按照共黨分子處理。
馬路上燈火通明,弄堂里家家戶戶也把所有燈都打開。只有同福里弄口過街樓下面,黑洞洞一段。有兩個人躲在黑暗中,人家都在亮堂堂的地方,上供祭祖吃年夜飯,他們卻縮在暗地裡,寒風不停往衣服里鑽。這兩個人,一個靠在牆角抽煙,一個從口袋裡摸出一把瓜子嗑著,嗑了一地瓜子殼,越發覺得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