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旋轉門
第13章 旋轉門
這些年,雖然國民政府頒布了普用新曆和廢除舊曆的辦法,禁止舊曆年慶祝活動,春節不準放假、不準拜年、不準放煙花爆竹,但民眾都不加理會,到了舊曆新年,該怎麼過年還怎麼過年。報紙上把今天叫作廢歷除夕,除了換個叫法,仍舊刊登各種賀歲廣告,酒家年夜飯、百貨公司新春大酬賓、跑馬總會春節慈善賽馬。租界地面上更是爆竹聲不斷,工部局向來禁止在街上燃放爆竹,巡捕們卻照例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不過仁記路十分安靜。傍晚,暮色籠罩著壁立兩側的洋行紅磚大樓,一輛別克轎車駛入這條狹窄馬路,車門上用油漆噴著「雲祿車行」的字樣。游天嘯讓司機把車停在華懋飯店的後門——他把那輛掛著司令部軍牌的汽車停在楓林橋,步行出了華界,到雲祿車行另外租了一輛。
今天早上,游天嘯往南京打了電話,葉啟年不在總部。他有緊急情況要向葉主任彙報,只好隔了幾個小時再打,又說不在。到了下午,他正打算再打電話時,卻接到了葉啟年的電話。
葉啟年竟然到了外灘,住進了華懋飯店。
進了玻璃轉門,步入飯店大廳,腳踩著羊毛地毯,游天嘯頓時有些自慚形穢。他穿過一條走廊,巨大的古銅色雕花吊燈高懸頭頂,燈光照射著牆柱上金色的花紋,他覺得自己好像進了一個迷宮。走廊通向八角形內庭,拱頂玻璃的色彩變幻不定,游天嘯目迷五色,他仰著頭,發現向左一步,玻璃成了乳白色,向右一步則變成靛藍,往前幾步,同樣一片玻璃卻又閃耀著橙色光芒。
他轉入另一條走廊,卻是通向飯店朝向外灘的大門。不知為何一堆人擁擠在這裡,一群記者拿著小本子、照相機和閃光燈圍在大門旁,更多的人則站在飯店門外。一陣安靜,游天嘯不知有什麼事件即將發生,他擠進人群,靠在一根廊柱邊張望了一眼。
人群中站著一個洋人,不停打著噴嚏。這洋人穿一件古怪的褐色厚毛衣,上面繁星點點,他等了一會兒,見沒人前來招呼他,嗤笑了一下,朝身邊的外國女人說了幾句,轉身走了。游天嘯聽不懂外國話,更不知道這洋人是「在世最偉大劇作家」。他見這些記者蜂擁在此,心裡頗有些不以為然。
游天嘯跑到前台,問了路,前台又往葉啟年的房間打了電話。樓道里傳來樂隊演奏的聲音。這首曲子游天嘯很熟悉,「肚皮上有一隻蟹」——他偶爾也跳跳茶舞。他當然不知道真正的曲名叫I belong to your heart。
電梯停在了七樓。游天嘯進了門,門廳里坐著馬秘書,他見過。小廳有個月洞門,通向會客廳。葉啟年站在窗前,窗戶正對著外灘。
馬秘書報告了一聲「游隊長到了」,說完便退出了房間。
「老師!」游天嘯立正。
葉啟年仍然看著窗外:「外灘還是那樣。」
「老師要不要出去走走?」
「是非之地,沒什麼好多看的。」
游天嘯不知其意。
「年三十晚上,上海也這麼冷清嗎?」
葉啟年坐到沙發上,讓游天嘯也坐下。
「民眾響應政府號召,現在熱鬧的是新曆年。」
葉啟年笑了起來:「你在軍法處倒是跟穆川學了不少官腔。怎麼樣,跟他相處得還不錯?」
「穆處長是做官,學生是做事。」游天嘯有點悻悻然。
「事要做,官也要做。總部把你們派到各個單位,就是要讓你們做官,讓你們在各單位各部門都生根發芽。特工總部就像一張大網,你們要把網織得越來越大,越來越密。」
游天嘯挺了挺上身:「是,老師。」
在長沙發角上,他只坐了半個屁股。葉啟年往沙發背上一靠:「房間里沒有外人,你放鬆點,也可以抽煙。你怎麼過來的?」
「警備司令部的車牌,進入租界要向巡捕房申報。我把車停在楓林橋關卡邊上,另外租了車過來。」
「很好。應該租車過來,華懋飯店是一定要坐車來的。」葉啟年的語氣帶著一絲嘲諷,「民國都二十二年了,這裡還要他們說了算,所以我這回到上海,一定要住到華懋飯店,住到沙遜的家裡,住到帝國主義分子的家裡。」
「老師很久沒來上海了吧?」
葉啟年沒說話。
「要不,我給老師訂一桌年夜飯?這兩年時興廣幫酒樓。」
「不想出門了。來吧,」葉啟年揮了揮手,「說說吧,你找我要彙報什麼情況?」
「我原本是想去南京面見老師,」游天嘯打開公事包,拿出照片,「新來一名共黨分子,跟他們接頭了。」
照片上的人在電車站牌旁,一隻手拿著份摺疊著的報紙,另一隻手插在大衣口袋裡,他的身後,站著巨大的香煙女郎和雪花膏女郎。他是臘月二十一,噢,也就是一月十六日到的上海,坐船。游天嘯一邊在頭腦中整理著概要,一邊向葉啟年報告。
是他?葉啟年心裡一驚。他當然認識這個人,就算他刻意使用了一些改變外貌的技巧,葉啟年也一下就能認出來。就算他現在不那麼年輕了,他也能認出來。就算他能七十二變,葉啟年恨恨地想,就算他化成灰,被風吹成煙霧,他也能認出他來。有時午夜醒來,他想起舊事,在某些瞬間發現自己竟然想不起葉桃的樣子了,可這個人卻總是清晰地出現在他面前。仇恨比什麼都長久。陳千里,「西施」在電話里並沒有告訴他這個名字。
「坐船來的?從哪裡上船?」
「他對旅館的人說是青島,做古董生意,背景似乎很神秘。我請巡捕房政治處發電報到香港時,船已離開香港。不過這艘貨輪的出發地是海參崴。」
游天嘯告訴他,陳千里好像並不知道背後一直有人監視。他們有些人,行動總是鬼頭鬼腦,不時看看商店櫥窗,在馬路上來來回回,或者前門上車後門下車。越是這樣,越是容易跟蹤。可是這個陳千里,看起來渾然不覺,大大方方。在飯店大廳跟茶房門童問個路,說兩句笑話;在馬路上到處看看,任何街頭鬧劇都不肯放過,就像一個閑人,就像一個突然發現自己算錯時間,過年時候跑到上海,卻發現別人都無心跟他做生意,只能靠閑逛來消磨時間的古董商人。
但他總是突然消失。幾個人跟蹤半天,牢牢佔據著三個要點,一個走在他前頭,一個跟在後面,另一個在馬路對面。原以為萬無一失,可他一下子就不見了。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也不知道他見了誰,直到晚上,他又回到飯店,隨意地從前台拿了當日報紙,讓茶房給他送熱水,就算深夜他也要喝一杯熱茶。有一回,偵緝隊派去跟蹤他的人因為擔心又把他跟丟了,心裡綳得太緊,自己反而顯得鬼鬼祟祟,把街上的巡捕招來了,一頓盤查,等巡捕放了他們,人又不見了。幸虧有「西施」——
游天嘯真的點了一根香煙:「幸虧我們現在有『西施』。老師讓『西施』直接跟我們聯絡,這樣我們就知道他是上級派來的人,已經和這些人見過面了。與那些人接頭時,他幾乎從不事先約定。他有自說自話闖進別人家裡的習慣,或者是工作的地方。」
他一貫如此,葉啟年心想,自說自話闖進別人家裡,甚至是別人家女兒的閨房裡。他再一次仔細看那照片,照片上的人已與當年來他新閘路家中的年輕人相去甚遠了。平心而論,他喜歡過那個年輕人。那麼聰明,什麼都一學就會。待人熱情而又透著沉靜,讓他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樣子。
「如果一個人在二十歲時不參加革命——」他想起情報科昨天送來的一份演講提要,忽然意識到剛才他把自己心裡想的話說了出來。
「老師在說什麼?」
「樓下大廳那些記者,你看到了嗎?今天早上,那個外國作家乘坐的郵輪停在吳淞口,他們拿小火輪把他請過來,讓他到華懋飯店休息半天,做個演講。再過一會兒他就要回到郵輪上去了,繼續環遊世界。」
「前兩天他在香港的大學里演講,說的話讓那邊的英國政治警察很緊張。把話傳到了上海,又傳到了我這裡。他在那裡煽動學生鬧革命,說什麼一個人在二十歲不參加革命,到五十歲就會變成老傻瓜。當然他是篡改了這句名言。」
葉啟年不管游天嘯是不是能夠聽懂他說的話,自顧自往下說:「我年輕時自然也讀了些書,據我所知,那句話是個法官說的,他向別人解釋說,年輕時自己要是不革命,那是沒良心,可到老了還鬧著要革命,那就是個傻瓜了。」 游天嘯不懂葉啟年為什麼要跟他說這些,只好安靜地等老師把話說完。他不知道,此刻葉啟年的心中百感交集。葉啟年覺得眼前照片上這個沉靜的人,才是當年那個背叛他的年輕人的真正形象。他完全沒有預料到陳千里會變成這樣的人。他猜想也許這就是葉桃背棄父親,站到他那一邊的原因。這個逐漸成熟的形象,他當時完全看不到,而葉桃大概一瞬間就發現了。如果葉桃活到今天,很可能與照片上這個人一樣,讓他隱隱感到不安。
「可是到目前為止,還不清楚他的來意。」游天嘯覺得葉老師有點走神,「我們一開始以為他要來重啟被迫中斷的任務,為了讓他更快開始行動,我們讓監視小組暫時回家,讓他去找人接頭見面。但他見了人,什麼都沒說。沒有召集開會,沒有布置任務,也不打算撤離這些人。」
葉啟年明白,陳千里猜到了自己的計劃,也許他們確信內部已被滲透,正在清查內奸,對此他早有準備。
「陳千里去過診所嗎?」
「目前還沒有。」
「所以他很清楚,診所完全被我們控制了。但他知道我們想弄清究竟是什麼任務,誰是被派來指揮行動的人,這是他的底牌,在沒有弄清楚這些秘密之前,我不會動他們。」
「到目前為止,我們仍然保持著先手。他們被關在一個無形的牢房裡,我們的人在周圍看著他們。只要一聲令下,幾分鐘內就能全部捉拿歸案。」
「租界巡捕房也同意配合行動,再也不會發生上次那樣的事情。巡捕房急於挽回面子,上一次,通風報信的內奸讓他們丟了臉面,所以今天下午在中央捕房,他們的總監答應我,在這個案件中,如果事態緊急,我們可以先行將人犯抓捕歸案,不必等候巡捕集結完畢、抵達現場。」游天嘯解釋道。
儘管早年對陳千里的那一絲欣賞早已蕩然無存,葉啟年卻仍然不無讚許地想,這個學生,想靠著一根危險的鋼絲繩帶領這些人走出困境,不得不說他確實是膽大妄為。但是他心裡到底裝著什麼樣的計劃呢?
現在,這根鋼絲繩上又有一陣橫風吹過,把這些人聚集到診所中真是神來之筆。游天嘯那天在電話里告訴他只有一份診所鋪保單時,葉啟年的心裡就有了一個模糊的計劃,把他們聚集在診所里,他們自己就會把秘密暴露出來。「西施」只要起到一個槓桿的作用,這裡那裡撬兩下,他們中間就會出現裂縫。
「這個林石很可能就是他們的上級特派員。」游天嘯仍然在彙報,儘管大部分內容葉啟年早已從「西施」本人那裡了解到了。
「不知道保管箱里到底放著什麼。我跟穆處長商量,能不能直接找銀行方面,讓他們打開保管箱。穆處長好像對這家銀行的底細十分清楚,說它雖然看起來規模不大,實際上背景通天,淞滬警備司令部的公文,他們根本不會當回事。銀行開在租界,他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穆處長好像不願意管這個事情。」
「中匯信託,我也管不了,總部也不敢得罪財政部。南京早就有很多人在背後議論我們搞特務政治了。就算鬧到委員長那裡,打開保管箱卻沒抓到共黨的證據,委員長也保不了我們。」
葉啟年沒有告訴游天嘯,他在總部通過立夫先生打了招呼,一到上海,馬上就與銀行方面商量,要求協查。銀行說他們不能打開客戶的保管箱,而且這也需要兩把鑰匙才能打開,一把在銀行手裡,另一把客戶自己拿著。葉啟年有點失望,銀行方面卻又悄悄對他說,根據他們了解,那個保管箱里放著金條,並沒有中共地下組織的什麼秘密文件。如果沒有證據證明這些金條的所有者是共產黨,有危害國民政府的用途,他們不能同意沒收這些金條。而且保管箱里有金條這件事,他們也只能是私下說說,絕不會公開承認他們知道客戶放在保管箱中的到底是什麼。
「老師,要不然把他們全部抓起來吧?抓住了特派員,我就不信他們還能熬過軍法處的審訊。」
葉啟年盯著他看了半天,搖搖頭:「你這樣不動腦筋,怎麼能贏得了人家?」
就算在當年,他也沒有完全贏了陳千里。他老是覺得自己當年的釣魚計劃可能早就被陳千里識破了,即便沒有葉桃通風報信,陳千里也會逃脫。雖然他不願意讓自己這麼想,如果真是這樣,他的女兒葉桃,可就死得太不值了,而他埋在心裡那麼多年的怨恨,也似乎就此完全落空了。
「你回去,讓診所周圍的監視小組格外小心,絕不能露出痕迹。」他對著游天嘯叮囑道,「我們耐心等著,他們會動起來的。只要那個林石不離開診所,其他人進出診所一律不要跟蹤,這兩天可以讓他們輕鬆一點。」
從南昌行營傳來情報說,軍警在查抄共黨地下窩點時,發現了一份《紅色中華》,那是共黨在瑞金印刷出版的機關報,報紙上有一篇文章提到,今後這份報紙要從中共蘇區臨時政府機關報改為中共中央機關報。
報紙上還有一篇署名博古的文章,作者談了自己對蘇區革命形勢的看法,從語氣上看,此人已到達瑞金。特工總部沒幾個人知道,這個博古正是中共臨時中央的負責人秦邦憲的化名。這個消息讓葉啟年意識到,原先一直在上海的中共臨時中央,可能正在撤往瑞金。
別人也許會忽略這些情報之間的聯繫,但葉啟年可以說是國民黨內最懂中共的人,他是中共情報專家。他立即聯想到最近聽到的一些說法,特工總部駐各地分站傳來的情報里,時不時會有一些片言隻語,提到一幅畫,也許並不是一幅畫,只是用了那個名字。
有人猜想那是中共的一個秘密行動計劃。沒人知道這究竟是一個什麼計劃,有一些資金在轉移,有幾個臨時行動小組匆匆忙忙成立,不少已被掌握線索的中共地下組織秘密機關突然之間關門了,人去樓空。葉啟年開始懷疑,那份報紙、那些情報系統內的零星消息、菜場樓上的秘密集會,以及陳千里突然來上海,在這些事情背後,可能有一條神秘的線索,會將它們串在一起。
他頭腦中的計劃漸漸成形,銀行保管箱里的金條就是現成的誘餌,他要再次施展釣魚技巧,這一次他不僅要釣到特派員,釣到他們的秘密計劃,還要釣到那條早就該下鍋的漏網之魚。他一定要抓住陳千里,把這筆欠了多年的舊賬清算了。
他關照游天嘯,行動必須完全保密,調集精幹人手,所有參與行動的人員都集中在南市,不準出門,不準回家,不準對外聯繫打電話。白雲觀偵緝隊要劃出一塊地方給專案小組,要嚴密封鎖那個地方。如果有人因為疏忽大意,泄露了消息,總部一定按共黨同案犯處理,絕不姑息。
「明白!」游天嘯站起身,併攏腳跟朝葉啟年行禮,然後拿起茶几上的照片。
「放在那兒吧。」葉啟年淡淡地說了一句。
這一次,游天嘯記住了大廳走廊的方向,他出了門,雲祿車行的別克汽車仍在仁記路上等著他,汽車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游天嘯在仁記路上車時,葉啟年也離開了華懋飯店,他已換了一件灰色棉袍,戴了圍巾皮帽手籠,從面向外灘的大門出來,向黃浦江邊走去。今夜連黃浦江也很安靜,岸邊的棧橋空空蕩蕩,平日江中如鯽魚般的木船拖船全都不見了,江面上突突不歇的輪機聲也全都消失,這會兒船上人家大概都準備吃年夜飯了。
岸邊停著幾排汽車,黑暗中有人從車窗探出身來,叫了他一聲:「葉主任。」
葉啟年並沒有停下腳步,繼續向江邊走去,那人趕緊下車,小跑幾步跟了上來,這個人是崔文泰。
葉啟年頭也不回地說:「你來早了。」
馬路旁幾個水手喝得半醉,一邊踉蹌,一邊嘴裡嘟囔著:「不早啦不早啦!」
崔文泰吃不準自己該不該再上前一步,他不知道葉啟年喜不喜歡有人並肩而行。他一邊躲閃行人,一邊耳聽吩咐,忽左忽右跟在後面。
「你平時開車也這麼左右亂竄?」葉啟年停下腳步,轉身打量了一下崔文泰,又說了一句,「你這一身不冷嗎?」
「不冷不冷,車裡坐著不冷。」
「把車開過來。」葉啟年吩咐道。
上了崔文泰的道奇汽車,葉啟年又說:「去董家渡。」
崔文泰回身看了看後座的葉啟年。
「有個瘸子,在那邊開了家湯麵攤,很好吃,這麼些年不知道在不在了。」
崔文泰邊發動引擎邊說:「瘸子湯麵,我知道那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