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遠方來信

  第12章 遠方來信

  大年三十,上午。陳千里從澄衷中學邊上拐入薛家浜路。小商販沿牆擺了一路地攤,陳千里像個無事閑人,不時停下來望望看看。下海廟大門對面,茂海路口電線杆下一陣鑼響,有人牽出一隻猴子,在地上翻滾跳圈,不一會兒就圍起了一堆人。他混入人群左突右擠,很快從人群另一邊轉了出來,把身後的尾巴甩脫了。


  他進了一家估衣鋪,出來時換了一頂灰呢禮帽。早上他特意戴了醒目的棕紅色帽子和圍巾。「先給他們一個顯著的特徵,注意力就會集中在它上面。」受訓時,教官這樣說過。他在提籃橋監獄大門一側穿過馬路,走入一條用碎花崗石鋪成的小馬路。


  馬路北側一排紅磚樓房,屋頂上朝陽開著老虎窗,街邊濃煙滾滾,裹著頭巾的外國老婦拿著一把蒲扇,蹲在煤球爐旁。一個老頭推門出來,手裡抓著用舊報紙包著的酒瓶,橙色小圓帽上有一大塊可疑的污漬。他鬼頭鬼腦地出門,很可能是想趁機逃出去,卻被老婦一眼看見,頓時叫嚷起來。


  陳千里看了看門牌號,正要上台階,老婦忽然停止咒罵,警惕地看著他。


  「我找陳千元。」陳千里告訴她。


  「亭子間。」老婦突然冒出一句上海話。


  陳千元沒想到敲門進來的是自己的哥哥,更沒想到哥哥就是老易口中那位上級派來接頭的同志。這個他曾經朝夕相處的兄長,瘦削的身形變得健碩,眼角隱隱有了皺紋,一眼看去,彷彿換了一個人。


  陳千里望著弟弟問道:「爸爸媽媽都好嗎?」


  陳千元眼眶濕潤:「他們都還好。你離開以後,組織上把他們轉移到老家鄉下去了。」


  「這附近住了不少僑民?」


  「這些年,不少外國人來上海以後,聚居在這一帶。」


  「嗯,這多少是個掩護。」


  「不過現在的上海也沒有絕對安全的地方了。」


  陳千里沉默良久,才長長地舒了口氣:「涅克拉索夫,這些年你還讀嗎?」


  陳千元愣了一下,直起身,背誦了一句:「他們說暴風雨即將來臨,我不禁露出微笑。」


  這是他們倆自己的接頭暗號,有一陣他們喜歡用這句詩來證實青春和熱情。每次陳千里從俄文補習班回家,深夜敲門,兩個人隔著門就對這句暗號。千元住進澄衷中學宿舍后,每個周末回家,他們也都要對一次。每個人說半句,無論誰先說。不,陳千里在心裡對自己說,不是兩個人的暗號,是三個人的,還有葉桃。


  他們說暴風雨即將來臨,我不禁露出微笑。他當然記得這首詩,他曾用毛筆工工整整把它寫在朵雲軒的信箋上,送給葉桃。信箋上印著一枝桃花。


  「你去哪兒了?」是千元在說話。


  訓練學校原是一處舊日貴族的莊園,站在莊園邊緣的鐵絲網向外眺望,就是一望無際的西伯利亞森林。陳千里在那裡住了三年。


  一到冬天,每天的訓練科目完成後,他就靠涅克拉索夫的詩歌度過漫漫長夜。坐在火爐旁,朗讀、背誦,或者默想,直到頭腦中充滿聲音,直到葉桃和弟弟的身影從記憶中浮現。


  陳千里有點恍惚,心中柔軟,這種感覺很久沒有出現過了。他剋制著,慢慢地考慮著別的事情。他望向四周,房間收拾得很乾凈,不像他記憶中的千元——他記得千元的房間總是亂糟糟的,可現在衣服在衣架上掛得整整齊齊,還有一條紅色圍巾,是他的嗎?


  「那天你從南京回來,告訴我葉桃姐犧牲了。你說你是回來看看我,跟我說幾句話,馬上就要離開,他們會來抓你。」


  因為陳千里知道他們會說是他殺了葉桃,會讓巡捕房來抓他,他們知道他和弟弟在上海住在哪裡。葉桃在她生命的最後一刻,讓他立即去找到黨組織,是黨組織讓他回到上海找一個人,並帶一句話給他。那個人對陳千里說,組織上決定,你立刻動身去蘇聯。後來他知道那個人是誰了,那是少山同志。


  他把能找到的所有錢都交給了弟弟,說他要離開一段時間,出遠門,有人會來抓他,弟弟最好把家也搬了,到別處租一個房間。


  「我去了蘇聯。」他說。


  「你走後的第二天,巡捕房就來人了。他們說你在南京殺了人,是共黨要犯,把你的東西全抄走了。我想把那本詩集要回來,你記得嗎?那裡面夾著葉桃姐的畫像。用鉛筆畫的速寫,畫的時候我們三個都在。那個畫畫的人說他只用一根線就可以把人畫出來,還能畫得很像,果然很像。畫被他們拿走了。跟她有關的東西全都消失了,就好像從來就沒有存在過那樣一個人。」


  「當然存在過。」陳千里微笑著說。


  「可我直到現在也不明白那是怎麼回事,她為什麼會死?那時你告訴我說,是因為她父親。你說你總有一天會找他算賬。」


  可這會兒陳千里並不想說這件事,他不想回憶,也許還沒有到可以回憶的時候。


  「老方呢?你見到老方了嗎?是他讓你來找我的?」


  「老方犧牲了。」陳千里平靜地說,「他兒子也被特務抓去了。」


  陳千元正想把桌上的書放回書架。書失手掉了下來,打翻了茶杯,陳千里伸手接住書,把它放回到書架上。


  「接頭時老易把這個消息告訴了我。他通過內線了解到這個情況。」陳千里也沒有告訴弟弟,他當時就在現場。


  「黨組織內部一定有敵人的姦細。」陳千元說出了自己的推斷。


  「秘密召集的臨時行動小組,通常人員比較複雜。」陳千里望著弟弟。


  「那這個人就在我們中間?」


  陳千里剛想說話——


  有人用鑰匙打開了房門,是董慧文。她沒見過這位客人,客人也從未見過她。但是她認出了他是誰,他是千元的哥哥。她能記住見過的面孔,她在照片上無數次見過他。


  「這是慧文。」


  陳千里朝她微笑。陳千元告訴她,哥哥就是上級派來與易君年接頭的同志。他們握了手。她的臉要比葉桃更圓一些,個子也沒有那麼高。她在一所小學里教書,陳千里想起老方介紹過的情況。


  董慧文把繡花布袋放到桌上,從裡面拿出紗布、藥棉和藥膏,給陳千元重新清洗傷口,敷藥,然後用紗布包紮,靜靜地聽他們倆說話。


  「他們想知道誰和誰認識,那個游天嘯,好像知道這些同志都是臨時召集起來的。後來他們問我,老易是不是上級派來傳達任務的人。我想,壞了,內部肯定出了問題。好在會議還沒開始特務就進來了。幸虧有人跳樓報信。你知不知道那位犧牲的同志是誰?」


  陳千里搖了搖頭。有情報說,那天墜樓的人是個租界華捕。根據各種消息,老方判斷那是自己人。被敵人追捕前,老方曾向上級報告過這個情況,詢問這個人是誰,是哪個系統的同志,但他並沒有得到上級的迴音。也許他接受命令長期潛伏,了解他的人極少。也許他在長期潛伏中與上級失去了聯繫,小組的同志犧牲了,工作線路斷了。這樣的情況常常會發生。


  問題出在內部,陳千元又一次重複,像是自言自語,似乎仍處於這個判斷帶給他的震撼之中。陳千里望著弟弟,老方把參加會議的人員名單告訴他時,他就有點意外。他對弟弟的記憶中斷在那個夏天,還未曾想到他也會長大,更不會想到千元像他一樣,不得不在殘酷鬥爭的高壓下迅速成熟。直到這會兒兩個人面對面,他才意識到自己離開上海那年,差不多就是千元此刻的年齡。千元就像那時候的他一樣,看到了危險,面對著危險,卻無法真正理解危險。那時他的想法是多麼簡單。


  「——我們向組織上傳遞過消息,在看守所。」是董慧文在說話,弟弟的女朋友。千元真是跟他一模一樣,同樣的年齡、同樣年齡的女朋友、同樣在嚴寒中變得越發熱忱。他靜靜地聽著,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


  「——凌大姐說,必須向上級彙報。」


  「浩瀚?」


  「對呀,那個姓游的突然發脾氣,問我知不知道浩瀚在哪裡。我當然清楚浩瀚是誰。敵人在追捕浩瀚同志,這個消息必須報告給組織。」


  「你是說,你們寫給老方的密信中也提到了浩瀚?」


  「信是凌大姐寫的。時間特別緊,陶小姐馬上就要被釋放,獄卒就在門外,讓她趕緊整理東西,她的東西可真不少。」


  「凌大姐決定馬上著手寫信。我們商量好了,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把消息傳遞出去。凌大姐懂這些事,我們早就準備好了可以用來密寫的米漿水。獄卒在門外催,我就假裝幫著陶小姐整理衣物,盡量拖延時間。」


  「我沒機會看信,不過凌大姐說,骰子和人名,她都寫在信中。」


  信被敵人換掉了。陳千里立刻明白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


  「提審后的第二天。我被提審前,陶小姐就被獄卒叫出去了,審訊過程中聽到窗外有女人的笑聲,我覺得那是陶小姐的聲音。她坐上了汽車,出去了。那天晚上,她一進牢房就告訴我們她很快就能出去了。」 「我覺得凌大姐從這時就開始動腦筋了,她非常果斷。從這以後,她就一直跟陶小姐說話,我看她在設法跟陶小姐拉近關係,就幫著她一起。陶小姐雖然不像個正經人,倒是很講義氣,她答應出去之後幫我們遞信。只要寄到一個信箱里就好,凌大姐對她說。那樣就更容易了,陶小姐是這樣說的。」


  「軍法處為什麼要抓她?」


  「好像是得罪了什麼人。她說是個開銀行的,別看只是個銀行老闆,背後撐腰的嚇死人。她一開始不肯說下去,凌大姐就激她,最後她說那個銀行老闆的哥哥,是南京的一個大官,連財政部都是他們家開的。她說,那個銀行老闆看上了她,她跟他好了,但是她後來想嫁給他,她只是想做小呀,她說,可他堅決不肯。」


  「她後來就要挾對方,說她懷孕了,說她要到報紙上揭露這個事情,所以人家就把她抓進了看守所。他們只是想讓我清醒清醒,她就是這樣說的。很快她就被放出去了。」


  董慧文看了看桌邊牆上貼的年曆:「我想起她當時開心地說,星期六放她出去,肯定是算好的,因為那個銀行老闆通常都是星期天到她那裡。所以——就是臘月十九那天。」


  臘月十八那天傍晚,上級派人假扮成訪客,在青島船上找到他,讓他轉道上海接受新任務,來客告訴他,有消息說被捕的同志即將釋放。


  那封信被敵人換掉了,陳千里想,他們很可能在郵局自取信箱周圍布置了人手,想抓捕來取信的同志,卻沒能得手。他們把密信內容改了,說明他們不想讓老方知道信上提到了浩瀚。


  老方會跟其他同志說骰子的事情,是因為那是接頭暗號,只要會議開始,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會認識「老開」。但特務為什麼會向這些同志追問有關浩瀚同志的消息呢?去四馬路菜場與到普恩濟世路抓捕浩瀚的是不是同一批特務?他們認出了在普恩濟世路開槍向浩瀚示警的人是老方?有關浩瀚同志的情況十分重要,他必須儘快見到「老開」。


  那家剃頭鋪的地址到底有多少人知道?崔文泰知道嗎?他是交通員,老方很信任他,他們常常見面,秘密會在不經意間透露。可如果他出了問題,老方也許早就被捕了。


  「你們是哪天從看守所出來的?」


  「上星期三。」陳千元回答道。


  「不對,釋放的那天是禮拜二,臘月二十二。」董慧文認真地回憶道,「我和凌大姐早上就出來了,你是下午,後來崔文泰還開車給你送來了傷葯,梁士超告訴他,你受了刑,傷很重。」


  老方犧牲后,敵人釋放了他們。陳千裡頭腦中有一條時間線,他想著發生的事情,在所有表面現象之下,隱含著敵人的想法。他把這些情況放進那條時間線中,揣摩著對手的意圖。


  「這幾天你們經常聯繫?」


  「我們決定成立臨時黨支部,沒有找到上級前,我們自己先組織起來。」陳千元告訴哥哥。


  「這是誰的建議?」


  「田非說他早就和崔文泰商量好了,」陳千元說,「釋放那天他們一說,我們都很贊成。」


  「臨時黨支部里都有誰?」


  「我、慧文、凌汶凌大姐、老易、田非,」陳千元數著手指頭,「崔文泰、秦醫生,還有林石和梁士超。」


  「還有兩個呢?」


  「誰?」


  「那天去菜場的還有兩個人,他們沒有參加臨時黨支部?」


  「一位同志聯繫不上,另一位同志,老易說他有些動搖,抽空要找他聊聊。」陳千元想起來,「昨天晚上凌大姐通知我們,今天要開臨時黨支部會議。現在上級把你派來了,你要不要去一次,跟大家說說下一步應該做什麼?」


  「什麼時候?」


  「晚上,七點鐘。」


  陳千里想起衛達夫說的情況:「聽說同志們有些著急,診所出了點事情?」


  「他們把林石控制起來了。」陳千元轉頭對董慧文說,「你來說,凌大姐通知慧文開會,順便把診所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她。老易說,這會是一定要開了。」


  「在哪裡開會?」


  「就在診所,那裡很安全。」董慧文說,「凌大姐說,過街樓上面是門診間,一整排窗戶,視野特別好,馬路上有什麼動靜都能看見。前樓后樓很隱蔽,都有後門,房頂上有天台,撤退線路多。」


  「你們去過嗎?」


  「我陪千元去過,秦醫生給他看了傷,開了藥方。」


  陳千里追問道:「凌大姐有沒有說,把林石抓起來審問的都有誰?」


  「凌大姐說圖書館的田非最衝動。凌大姐那天上午正好去診所——」


  「她去診所幹什麼?」


  「不知道,她沒說,可能想看望受傷的同志吧。她看到秦醫生愁眉苦臉,她就是這麼說的,愁眉苦臉。聽說了那個情況,凌大姐就說,讓她來。凌大姐就是那樣的人,什麼事情都是讓她來。她過去制止他們,不能那樣做,不能隨便懷疑一個同志。姓田的——」


  「田非。」陳千里提醒她。


  「對,田非。凌大姐說他最衝動,堅決不同意把林石放開——」


  「放開?」


  「他們把林石綁在椅子上。」


  焦慮和懷疑是一回事,涉及銀行保管箱又是另一回事。陳千里意識到,在頭腦中那條時間線上,敵人跑得比他快。他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想出辦法。他猜想敵人早已監視了診所,說不定診所周圍埋伏著大量特務。


  他隱約感覺到自己身後也有人盯梢。敵人並沒有釋放這些同志,他們只是從有形的監獄轉移到無形的監獄中。這座無形的監獄比龍華看守所更危險,外面的敵人很難看清,內部的敵人更加難以分辨。


  董慧文下樓煮湯圓,陳千里拿起桌上的一沓手稿。


  「我在練習翻譯。」陳千元說。


  手稿第一頁上用鋼筆寫著標題:第一封信第一次革命的第一階段。


  「《遠方來信》?」


  這是陳千里最早閱讀的俄文作品。俄文補習班。一本紙頁發黃的油印期刊。他把它帶給了他的老師葉啟年。


  那時侯,他每天都要跑到新閘路,葉啟年住在那裡。一幢弄堂房子,樓下是雜誌社,晚上世界語學習小組的活動也在這裡。


  那時候,葉老師仍是個學者,信奉無政府主義。那時候,他崇拜葉老師,葉老師是明星般的人物,滔滔不絕,激情洋溢。他的家裡永遠高朋滿座,而他,一直很喜歡陳千里。那時候,葉桃偶爾會下樓來,在一旁安靜地聽著。


  他把《遠方來信》帶到葉老師那裡,興奮地讓他看,沒想到卻成了他和老師分歧的開端。不要看那些俄文書,毫無用處,未來的世界只有一種語言。這樣的分歧逐漸變得越來越多。


  後來,甚至連他去樓上葉桃的廂房也成了問題。葉老師先是板著面孔,悄悄地對他說,你們倆都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你不要老往她那兒跑。後來是責怪葉桃,再到後來就向他宣布,永遠不許他再進新閘路這幢房子的門。可是沒過幾天,葉桃就來看他了。


  他和葉老師漸行漸遠。那時候他總是分不清,他總以為葉老師的變化是出於某種偏執的情感,是一個父親在拒絕他接近自己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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