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照片

  第9章 照片

  馬立斯新村。弄堂很深,從兩側房子的底樓飄來陣陣油香,不知哪戶人家的小孩忽然一陣吵鬧,片刻之後就又陷入沉寂。


  易君年抬頭看一戶人家。窗帘拉著,室內開著燈,映照著窗台上的花影。瓶花是安全信號。他轉到弄底,推開一扇虛掩著的門。這是後門,裡面是廚房,這會兒沒人,底樓幾家租戶燒好飯菜,都進了房間。


  他徑直上了二樓,敲敲門,凌汶打開房門。


  易君年脫下大衣,掛在門旁的柚木衣帽架上。桌上放著剛做好的飯菜,豆芽炒肉片、豬腳黃豆湯,還有燉蘿蔔。


  「樓下人家有沒有問你最近去哪兒了?」易君年問她。凌汶是二房東,前些年,龍冬租下了這幢弄堂房子,擇吉接了她住進來。他們倆是夫妻,比那些因為工作需要才住在一起假扮夫妻的同志,更容易適應環境。不像在其他系統工作的同志,國民黨暴露真面目前,龍冬就已經轉入地下為黨做情報工作。「四一二」大屠殺前夕,很多同志在國民革命高潮中過於輕敵了,龍冬所在的小組雖然相當隱蔽,但因為沒有與黨的公開活動完全隔離,在國民黨大肆「清共」時仍然遭到破壞。不過敵人沒有發現這幢房子。


  「我說到親戚家住了幾天。」吃飯時凌汶告訴易君年,「我猜他們可能知道。樓下小寶說,有陌生人到房子里來問過,巡捕房姚探長陪著。那天帶巡捕衝進菜場的,不就是這個姚探長嗎?」


  有人讀了凌汶寫的那部小說《冬》,會以為她和龍冬很難分得開。誰也不會想到他說走就走,都沒見上一面。聯絡站暴露,特務悄無聲息地衝進房間,凌汶正在那裡取信,也被抓了進去。幸虧銷毀了密信。凌汶不在逮捕名單上,特務並不知道她也是小組成員,關了幾個月就把她放了。等她出獄后,龍冬卻不見了,與他有關的所有東西,幾乎全都消失。


  「我怕你有一天突然不見了,就像水進了大海。」


  「那你面對大海就能看見我。」


  這是小說中那對戀人的一段對話(她把自己和龍冬的名字賦予了他們)。有一天早上,小說中的汶告訴冬,她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過了一年多又傳來消息,龍冬犧牲了。凌汶找不到組織,而這幢房子當初由他們夫婦出面承租,並沒有暴露,根據上海的房屋租賃規則,房屋業主不得無故取消租賃權、收回房子。房租月月往上漲,她發現只要出租一部分房間,她就仍然可以住在這裡。等易君年找到她,讓她恢復工作后,她倒是提過想把房子退租,但易君年不同意,他說,這房子從沒有當聯絡站使用過,連自己的同志都很少知道。既然組織上不用另外花錢,你何不就住著呢?說不定以後可以派用場。其實她心裡也不想離開,因為龍冬。


  「巡捕房來說了些什麼?」易君年詢問道。


  「要有什麼要緊話,他們會跟我說的,我這兒鄰居關係好。」


  「那是因為你不漲租金。」


  「當然不能漲,我們不能當剝削階級。」


  「你這個二房東,要是跟別的二房東不一樣,就會讓人懷疑。」


  「那也不能漲價。」


  易君年點點頭,笑罵了一句:「小寶這隻小流氓,對鄰居倒客氣。」他說的是樓下的租戶吳四寶,從前在跑馬廳做過馬夫,被跑馬廳董事會一個洋大人看中,挑他當司機。小寶抓住這個機會,在跑馬廳一帶混得風生水起,外面馬路上都叫他「馬立斯小寶」。


  「他們都這樣,說是兔子不吃窩邊草。」


  「我下午見了上級來人。」易君年一邊往飯碗里盛湯,一邊說。


  「這不是有點冒險嗎?」他們剛被釋放,按照地下工作的一般原則,黨組織在與這些人重新接頭前,應該有一個靜默期。


  「也許是因為任務很緊急,所以當初才會臨時召集開會。關鍵是,上級派來傳達任務的同志也沒有現身。」易君年拿調羹在湯里攪了兩下,又放下碗,「老方也犧牲了。」


  凌汶感到十分悲傷。除此之外,她也隱隱自責。在看守所她最後拿定主意,寫了那封密信。被捕后再次啟用秘密信箱,這麼做很不妥當。信一交到陶小姐手上,她就開始後悔。她一直在懷疑是不是自己犯了大錯,她覺得老方犧牲跟那封信有關。


  「做秘密工作,事前要考慮周全,現在就不要多想了。」易君年漫不經心地說著,心思像在別的什麼事情上,他經常這樣,凌汶見多了不以為怪。他們都是能在腦子裡把事情琢磨清楚的人,她就做不到。她要是認真思考一件事情,就總想拿支筆寫下來。人和人不一樣,同樣是動腦筋,老易看起來就像心不在焉,所以她有時候覺得,易君年如果不想回答一個問題,就會顯得漫不經心。


  因為易君年,她才能重新聯繫上黨組織。像龍冬一樣,易君年也掌握了一個秘密情報網。老方常常說,老易把天線安進了敵人的心臟,我們有一個易君年,安全保衛工作就省了一半心。市黨部、警察署、巡捕房,老易都能搞到情報。常常是半夜,老易跑到她這裡,交給她一支香煙或者一顆蠟丸,告訴她有人面臨危險,要求她連夜送出情報。這種時候她總是為自己和小組同志所做的工作而自豪。


  「這是什麼?」


  易君年吃完飯,坐在沙發上抽煙。他拿起茶盤邊的小紙片,盯著看了一會兒。凌汶手上拿著抹布,湊過來看。


  「隨便亂塗的。」


  她習慣隨手在紙上塗抹,成形的想法會記在小筆記本上,零零碎碎的想法寫在小紙條上。一張文稿紙裁成一小沓,放在口袋裡。紙條上寫著「內奸」「骰子」,還亂七八糟地畫了一些誰也認不出是什麼的圖案。


  「你這個習慣一定要改掉,」易君年說,「很危險。」


  他點燃一根火柴,在煙灰缸里燒掉了字條。


  「我覺得肯定有內奸,能不能從敵人內部找到線索?」


  易君年深深吸了一口煙,慢慢地說:「我會查。如果我的懷疑沒錯,這個內奸應該十分隱秘,即使在敵人那邊也不會有幾個人知道。」


  「你有懷疑對象嗎?」


  「不要輕易去懷疑一個同志。」易君年看了看她,嚴厲地說,「隨隨便便把同志打成內奸,我們有過慘痛的教訓。」


  「如果不把他查出來,組織會遭到更大的破壞。」 這句話說中了易君年的心事。從今天接頭的情況來看,上級一定也在懷疑。


  「你覺得敵人這次為什麼會釋放我們?」他一邊想,一邊漫無目的地隨口問凌汶。他沒有找到老方,但他找過衛達夫。那天逃跑後衛達夫混進菜場人群,正好碰到熟人,連忙上去搭話,以此為掩護,離開了菜場大樓。出去以後衛達夫似乎找過老方。


  「你不相信衛達夫說的話?」


  「或許吧,或許——」易君年沉吟著說,「你覺得那天在菜場,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有人開槍,有人跳樓,有人逃跑,說是賭錢,桌上卻沒有錢,特務會相信我們的話嗎?組織上雖然能找到關係,託人營救,可如果特務們相信手裡抓著的真是共產黨,他們能放了我們?」


  「假意釋放我們,監視跟蹤?」


  「你不是懷疑我們內部被敵人滲透了嗎?」易君年望著她。


  「如果你不相信衛達夫的話——」凌汶忽然想到,「你是不是認為他出賣了老方?」


  起風了,夜晚房間里有點冷。易君年坐在客廳沙發上,凌汶到隔壁取了暖水瓶,給他泡了一杯茶。易君年接過茶杯時,凌汶看到他手腕上被灼傷后的疤痕,伸手輕輕摸了一下。她心裡有個問題一直都沒找到機會問他——


  「你跟我提起過,老方說,上級派來的人會拿出一對骰子。」


  易君年注視著茶几上的照片,那個小小的相框,原先放在梳妝台上。


  「特務好像知道這件事。」凌汶慢慢地說,好像在整理頭腦中的想法,「那個游隊長審訊小董的時候,專門問過骰子的事情,而且他衝進來時就拿出了一對骰子。他們沒有問你嗎?」


  「你想知道什麼?」易君年嚴肅地看著她。


  「特務進來時,我看見你手裡拿著骰子,放進了自己的口袋。我一下子有點糊塗了,原來上級派來傳達任務的同志就是你。後來進了看守所,我就一直在擔心你。」


  「這就是最大的問題。他們知道骰子,說明他們了解黨組織的秘密安排,但最後卻把我們放了。」


  易君年陷入了沉思。凌汶知道此刻她不能去打擾他,老易有豐富的情報工作經驗,擅長發現蛛絲馬跡,從片言隻語中捕捉到線頭,一步步分析,找到真相。


  每當這種時候,她望著他,恍惚中會覺得他有點像龍冬。雖然仔細一想,又覺得他們倆並不是一種人。龍冬豁達,越是情勢緊急,他越是鬆弛洒脫。易君年呢,她記得自己以前對他說過,他只要碰到緊急情況,就會煩躁不安,別人要是說一句話,打個岔,他甚至會發脾氣。就是那一回,她頭一次在他面前提到龍冬,結果差點不歡而散,要不是當時有事需要交代,他可能會拂袖而去。


  傍晚時她拿著照片,坐在沙發上想了很久。那年夏天,龍冬帶回一隻萊卡小型照相機,他們倆一起跑到虹口公園,他裝上膠捲,給她拍了幾張照片,龍冬說,膠捲頭上有一些這樣的照片,是很好的掩護。他還跑去跟一個戴著軟呢鴨舌帽的猶太人商量,讓他給他們倆拍一張。那個猶太人正站在草地上又彈又唱,拿著一隻古怪的三弦,琴身不是圓的,而是做成了三角形。猶太人給他們拍了照,又專門為他們倆重新彈唱了一遍。後來龍冬告訴她,那種琴叫ba-la lai-ka,他一個音一個音地教她說這個詞,又說那首曲子叫tum-ba-la-lai-ka,就是彈奏這種琴的意思。那是一首意第緒語猶太民歌,在空曠的公園草地上,聽起來特別憂鬱動人,她至今都能哼出那聲「咚巴啦咚巴啦啦」。


  這些事情,都是老易不會去做的。她就是這樣,不時拿兩個人做比較。有時候越比較越覺得兩人很像,有時卻越比較越覺得不像。他們倆在工作時,簡直太像了。凌汶常常會覺得,如果他們倆在同一條線上工作,一定會配合默契。他們思考問題的方式都跟別人不一樣,會跳過一些事情,直接抓到結論。他們走著走著,會突然好像想起什麼事情,猛地回頭,如果有特務在背後跟蹤他們,就會被發現。他們和她在某個地方接頭,分手時都會突然離開,就好像一句話沒說完,人就像夢一樣消失了。他們倆連說話的方式都很像,從交代秘密任務到日常閑話,一點都不需要過渡轉折,連突然壓低聲音都顯得特別自然。甚至,有好幾次,凌汶發現易君年在安排接頭方式、編造掩護借口時,居然能跟好多年前的龍冬想到一起。


  「審訊時他們問了我,所以他們用了電刑。他們一用,我倒放心了,說明他們沒有別的辦法了,黔驢技窮。有人把骰子放在桌上,這說明上級派來的同志就在我們中間。」


  易君年又一次看見茶几上的照片,他在想,要是龍冬碰到這樣的情況,他會不會也是這樣當機立斷?「外面情況一亂,我立刻決定把骰子拿過來。這位同志是誰沒人知道,我也不知道,這樣最好。骰子我拿著,萬一敵人了解這個情況,我可以說我就是那個帶著骰子的人。」


  「我相信自己能頂住敵人的審訊。再說,我也確實不知道到底是什麼任務。這樣,黨組織最重要的秘密就安全了。在看守所,我沒有把實情告訴他們,因為既不知道『老開』是不是在我們這些被捕的人當中,也不知道我們中間有沒有安插的特務。我把各種情況都考慮了一遍,兩個人都在獄中,兩個人都逃了,或者一個在裡面一個在外面。無論如何,我只能選擇假裝自己就是上級派來的同志。」


  「『老開』?」


  「上級派來的同志,」易君年猶豫了一下,「——他的代號是『老開』。」


  「可是,敵人提審的時候只問過浩瀚。」凌汶脫口而出。


  「這樣看來敵人知道得不少。」易君年反覆斟酌著,「游天嘯看上去很狡猾,其實愚蠢自大,自以為抓住了什麼線索。我想,敵人到最後把我們放了,最大的可能是他們相信『老開』同志從抓捕現場逃脫了,而潛伏在黨組織內部的特務卻被抓進去了。」


  易君年再次陷入沉思。每個人都有可能,他想。他搖了搖頭,對凌汶說:「這樣想下去,不會有什麼進展。老方召集的這些同志,我們大都不了解。一個人的秘密,深埋在他的歷史中間,黨組織反覆遭到破壞,繼續戰鬥的同志,幾乎沒有從頭就在一起工作的。」


  「白區工作,尤其是秘密的地下工作,為了安全起見,組織部門從不保存個人歷史檔案。如果有可能,我想應該建議上級,把這次每一個參會同志的過往歷史都清查一遍。」


  凌汶看到他伸手拿起茶几上的照片,突然覺得心裡有些彆扭,在這之前,老易從來沒有碰過這張合影,每次他都裝作沒有看見。她有時候會覺得,這就是她和老易的問題所在,他們倆中間永遠隔著一個龍冬。


  「你以前說過,龍冬同志撤離上海,也是因為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很多同志被捕,有不少犧牲了。為什麼組織上沒有讓你一起撤離呢?」


  「我們這裡並沒有被破壞,敵人從來不知道這個地方。我的工作是內交通,接觸的人少,和龍冬結婚以後,就主要做內勤。」


  「是因為出了叛徒?」


  「組織系統被完全破壞了,很難查清。」


  夜深了,凌汶望著茶几上龍冬的照片,想著鬥爭是如此殘酷,甚至使不少人變得面目全非。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