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賽馬票
第8章 賽馬票
本場電影已過半,下一場的觀眾還沒到,大光明大戲院外只有三兩行人,在寒風中匆匆趕路。頭頂上方的電影海報被風吹脫了一半,飄在半空中嘩嘩作響,夕陽照在瑪琳·黛德麗有些扭曲變形的臉上,那頭著名的金髮也已飽經冬日風雨和塵土的摧殘,變得黯淡無光。陳千里到票房轉了一圈,又從另一扇門走了出來。他繼續向東走了一段,左轉進了派克路。
他仔細回想,應該沒有什麼異常。昨天,他在書畫鋪門口的電線杆上貼了一張綠字條。字條是老方犧牲前給他的,書畫鋪老闆只要打開店門,就會看到字條上寫的尋人啟事,然後按規定時間到卡爾登大戲院,與來人接頭。書畫鋪開門營業了,夜裡二樓也開著燈。陳千里在附近觀察了很久,沒有站在街角無所事事只顧抽煙的人,也沒有手勢生疏的鞋匠。
這幾天,義大利山卡羅氏歌劇團在卡爾登上演《圖蘭朵》。戲院門旁,那幅表現主義風格的巨大招貼畫上有中意兩種文字:在圖蘭朵的家鄉,劊子手永遠忙碌。那是開場合唱中的一句歌詞,不知製作它的人專門挑出這句是什麼用意。
那家書畫鋪的老闆,正是易君年。陳千里在他的書畫鋪門口仔細觀察了他兩天,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了穿著灰緞夾袍的易君年。
陳千里跟著一小群人前行,慢慢靠近易君年。他側過身,望著馬路對面,那是正在建造的四行儲蓄會大樓,冬日夕陽照射在高聳入雲的腳手架上:「一個賣古舊字畫的,也來看義大利歌劇?」
「它說的可是中國故事。您是——」易君年朝招貼畫努努嘴,畫上有一個尖下巴的中國女人,背景上隱隱約約是一些中式宮殿。
「姓陳。」陳千里回頭看著他。
易君年慢悠悠地從大衣口袋裡掏出煙盒,借遞煙打量了一下來人,當對方隨著人流走來時,幾乎不易察覺,但當他站到自己面前,卻像是一個從電影里走出來的人物。陳千里擺擺手,易君年自己取出一支茄力克香煙點上:「陳先生,不是本地人吧?」
「從新京來,受人之託,想找一些好東西。聽說最近北平的東西都跑到了上海,不知道易先生有沒有路子?」
陳千里這件從海參崴舊貨店買來的大衣,羔皮裡子狐毛領,一望便知從極寒地方來。從下船那一刻起,他就話里話外透露自己是個古董商人,與在大陸冒險的日本商人有一些神秘聯繫。
「連政府都打算把北平的文物運到南京去,何況民間。」易君年接著陳千里的話題說道。因為日軍在長城一線蠢蠢欲動,據說國民政府正準備從北平故宮文物中挑揀一批,送往南京。幾天來報紙上議論紛紛,都在說這件事情。
風從空曠的跑馬場方向吹來,把梧桐落葉吹得到處都是。易君年扔掉抽剩的半根香煙,搓了搓手。兩個人一前一後,好像只是不約而同,一起向跑馬場方向走去。
跑馬場外圍的護欄邊,行人稀疏,他們停了下來。馬賽大多在春秋兩季,屆時賽道圍欄旁簇擁著賭徒和小報記者,人人都爭著打聽和傳播各種真假消息。平常日子,騎師和馬夫也會不時牽著馬到賽道上轉幾圈,讓賽馬在眾人面前亮亮相,假裝精神抖擻或者萎靡不振,以此操縱賠率。不過這會兒,薄暮籠罩的跑馬場上,只有幾個外國小孩在爭搶一隻皮球。
「陳先生對什麼感興趣?我只懂點字畫。」
「那我就找對人了。」
皮球踢上半空,又落到砂石賽道上,驚起幾隻麻雀。陳千里輕輕地說:「我只擔心買到假貨。」
「買到假貨,那是常有的事,在上海,連金先生這樣的大藏家也不免上當。」
圍欄邊突然孤零零出現一匹賽馬,馬背上蓋著條紋毛毯,馬夫遠遠跟在後面,不時吆喝幾聲。一馬一人寂寞地在賽道上繞著圈。
「願聞其詳——」在冬日黃昏的蕭瑟寒風中聽一個略帶喜劇性的故事,陳千里對此似乎很有興緻。
「金先生最愛明四家,做夢都想要一幅『仇英』,字畫行里是個人都知道這件事。」
易君年又點了一根香煙,盯著那群正翻過圍欄、準備回家的小男孩:「於是有一天,『仇英』自己上門來找他了。來人說,手上有一幅『仇英』的小畫。金先生喜之不盡,約定日子讓他拿來看,還特地約請了滬上一位書畫界的行家,於那日一起來鑒賞。」
「到了那天,此人果然拿著一幅『仇英』上門,請來的那位行家細細觀摩了好一陣,然後說,這幅畫是假的——」
易君年停下來,抽一口煙。
「既然是假的,以金先生的身份地位當然不收。金先生也不多話,客套了一番后,禮送出門。那位行家也婉辭夜宴,一同出門離去。」
「金先生有點奇怪,多生了個心眼,讓下人跟著出去,正看見這位行家在門外街上攔著來人橫豎要買。下人回來報告金先生,金先生大怒,這快趕上明搶了。第二天金先生就讓人捎了一句話給那位行家,要麼賣給金先生,願意再加價一倍,要麼自己拿著那幅『仇英』,從此就別想在上海灘混了。」
「那幅畫是假的。」陳千里說。
「正是如此。」易君年扔掉煙蒂,「那位行家自己畫的。」
陳千里忽然笑了起來:「故事是好故事,可這故事像是從《笑林廣記》里偷來的。」
他從大衣內取出一冊廣益書局版《笑林廣記》,遞給易君年。易君年接過去翻開,書中夾著半張跑馬廳大香檳票。
「這回大香檳賽,開出頭獎二十萬。」易君年一邊說,一邊往懷裡掏,「賭馬的人越來越多了,市面越是蕭條,跑馬場就越熱鬧。」他掏出半張馬票,上印「提國幣一元作慈善捐款」。他把那兩個半張合到一起,湊成完整的一張。
易君年不用再假裝冷淡,有點激動地去握陳千里的手。他剛經歷被捕和審訊,釋放后又聽說老方犧牲了,時刻都在擔心就此與組織失去聯繫。陳千里卻沒有握住那隻伸向他的手,只是朝對方笑了笑。
「我叫陳千里。」他說。
聽到這個名字,易君年愣了一下。
「陳千里同志,」他剋制著情緒,但語氣仍然有些悲憤,「老方犧牲了。」 天色昏暗,路燈漸次亮了起來,陳千里注視著易君年:「哪來的消息?」
「我們在巡捕房裡面有內線情報。他們在老方兒子的剃頭鋪里找到了老方。老方兒子也被捕了,敵人嚴刑拷打,就想知道老方在那裡準備跟誰接頭。是你嗎?」
「老方在碼頭附近跟我接頭,他離開時沒有什麼問題。」陳千里並沒有什麼明確的判斷,但他決定有些事情要先觀察一段時間再說。
「按理說,你們剛出獄,不應該急著跟你聯繫。」陳千里說得很直率,「但我必須找到『老開』。」
易君年又點上一支煙,臉上忽明忽暗。陳千里覺得自己看不清對方的表情。
易君年輕輕嘆了一口氣,知道陳千里的話是對的,雖然他很想立刻就取得對方的信任,他想馬上重新開始工作。
「『老開』,就是上級派來傳達任務的同志?」
「他現在在哪兒?」
「他還沒有表明自己的身份,敵人就衝進來了。我們陸續進房間,每個人都往桌上放了骨牌。十二個人如果到齊了,主持會議的人應該拿出一對骰子,證明他是上級派來傳達任務的同志。可就在那時,聽到了槍聲,接著有人跳樓,大家緊急疏散,但兩邊通道都堵住了,我們只能回到房間,混亂當中我看到那對骰子已經放到了桌上,說明他已經到了。我意識到我們馬上就會被捕,他是唯一知道會議秘密的人,不能讓敵人發現。情況太緊急了,我沒有多想,把骰子悄悄放進了自己的口袋。」
陳千里想了想,又問:「你覺得敵人知道『老開』就在這些人中間嗎?」
「我估計敵人可能並不知道這個化名,從沒有人提起。老方通知大家時也沒有說過。」
「審訊過程你能回憶起來嗎?」
他們站在這裡的時間會不會太久了?陳千里轉了個身,背靠著圍欄。天差不多完全黑了,遠處路燈下偶爾出現一兩個行人,大馬路上新近安裝了霓虹燈,在黑夜裡勾勒出一兩幢大廈的輪廓。如果有人看到他們在這裡說了那麼久,會不會覺得奇怪?他在想。
「押解到龍華的第二天,上午很早就開始提審。我比較晚,我要到下午。有人聽見女牢也是上午就開始提審。後來我聽凌汶同志說,先提審了小董,就是董慧文——」
「在獄中你們有聯絡通道?」
「那倒沒有,女牢隔得太遠了。是出獄后,出獄之後我和凌汶見了面。」
他在躲閃什麼?陳千里心想,夜色中他隱約感覺對方窘迫地笑了一下,接著又說了下去:「她是上午出獄,知道那天我們都會被釋放,她叫了兩輛黃包車,讓一輛空車在警備司令部釋放犯人的門口等我,她自己坐一輛遠遠地看著。我們都聯繫上了,我們六個人,釋放時就約好要互相保持聯繫,誰先找到組織就通知大家。我和凌汶原本就一起工作,她是下線。我們這個小組專門做情報,她是內勤和交通,忠誠可靠,她丈夫前些年犧牲了。我信得過她。」
「有時先來提一個,過會兒再提出去一個,偶爾也會兩三個人一起提審。先出去的不一定會先回來。審訊並不在同一個地方,每個人回到牢房以後都盡量回憶,好把需要警惕的事情告訴其他同志。我自己被提出去審了兩次,軍法處偵緝隊的隊長游天嘯,兩次提審他都來了,就來一會兒,時間不長,應該是在幾個審訊室跑來跑去。游天嘯一點也不相信我們事先想好的託詞,他很確定我們不是在賭錢。我們這些人互相都不認識,怎麼會聚在一起,他反覆盯著問,我想他猜到我們有一個特殊任務,推測應該會有一個傳達任務的人。第二次提審時,他提到了骰子,他問誰是把骰子拿出來的人。」
「你是說第二次提審時,他知道了骰子的事情?那麼——是有人在提審中向敵人泄露了這個秘密?」
易君年認真地想了想:「應該不是。游天嘯領著人衝進會場時,他自己拿出一對骰子放到桌上,裝出一副什麼都知道的樣子。」
「如果是那樣——」陳千里似乎一邊努力思考,一邊斟詞酌句,「你懷疑組織內部被敵人滲透了?」
「我認為——」易君年艱難地說出了他似乎考慮很久的想法,「組織內部很可能有內奸。」
陳千里搖了搖頭,好像決定暫時放下這個想法:「我要跟『老開』同志取得聯繫。」
「上級也沒有告訴你到底是什麼任務?」
陳千里沒有回答,卻反過來問易君年:「你們約定了出獄以後,用什麼方式互相聯絡?」
易君年把大家的聯絡方式告訴了他。他發現這位同志的記性特別好,每個地址和聯絡方式他都只說了一遍,而對方沒有再問。
兩人分手時,陳千里又迴轉身問易君年:「那個衛達夫,是不是專門負責安排安全住所的同志?」
「組織上安排他進房屋經租處工作,一旦需要設置秘密聯絡點,或者安全住所,他很快就能安排好,哪怕臨時通知他也沒有問題。他手裡也有一些十分可靠的鋪保。」
易君年把《笑林廣記》卷了卷攥在手裡,遲疑了片刻才又說道:「但是菜場會議被敵人破壞以後,加上部分同志被捕入獄,他有些意志消沉。」
「那我就借這個機會觀察他一下。」陳千里摘下帽子,撓了撓頭髮。易君年看了他一眼:「對,要過年了,我也該去理個髮。」
陳千里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暗夜裡。易君年壓了壓帽子,收緊大衣,背著手朝跑馬廳路路口走去。穿過馬路時,他隨手把《笑林廣記》扔進了一輛路過的垃圾車,拉車的騾子垂著頭毫無知覺。
易君年在馬立斯大樓前停下腳步,又點上一支煙。寒風中行人緩步走著,彷彿並不著急回家。他直到抽完那支煙,在鞋底碾滅煙蒂,才順著暗紅色的磚牆轉進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