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46章
我在前面已經說過,如果不是因為冒冒失失地闖到了塔希提島,我毫無疑問永遠寫不出這本書來。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漫無目的地漫遊了很多地方后,最終來到了塔希提島,並且在這裡畫出了讓他名垂青史的畫作。我猜測,沒有哪個畫家可以讓他夢牽魂縈的東西完全得以實現,斯特里克蘭德因為和繪畫技巧苦苦較勁而心力交瘁,沒完沒了。他為了表現心靈看見的那種幻象,也許比別的畫家更加艱苦卓絕。但是,到了塔希提島,環境大變,讓他如虎添翼。他在周圍的環境中找到了必要的事件,這些對他的靈感大有裨益,他後期的繪畫至少可以讓人看明白他苦苦追尋的東西了。他的那些畫為世人的想象力提供了一些嶄新奇異的東西。彷彿到了這個偏遠的地域,他那脫離了軀殼徜徉的靈魂,終於能夠包裹上血肉了。用那句老生常談的話說,他在這裡找到了自己。
我來到這個遙遠的海島,對斯特里克蘭德的興趣似乎應該立刻復燃。但是我手頭的事務佔據了我的精力,讓我無法顧及不相干的事情,一直到好多天之後,我才記起來斯特里克蘭德與這個地方密切相關。畢竟,我十五年來沒有再見過他,而且他去世也已九年了。我以為到了塔希提島后,緊迫的事情會從腦子裡清理一空,可一個星期過去了我都很難讓自己清醒過來。我記得第一個早上醒得很早,我來到旅館的陽台上時,一點動靜都沒有。我溜達到了廚房,但是廚房還鎖著,門外的一條長凳上睡著一個本地男僕。看樣子吃早飯的時間還早,我便漫步到海濱馬路。中國人已經在各自的店鋪里忙起來。天空還有黎明前的魚肚白,瀕海湖上一片死寂。十英裡外便是莫里阿島,如同聖杯狀的氣勢磅礴的要塞,扼守著自己的秘密。
我沒敢完全相信自己的眼睛。我離開惠靈頓以來的日子好像過得很是離奇,非同尋常。惠靈頓整齊有序,英格蘭化,它讓我想到英格蘭南海岸的海濱城鎮。後來的三天航海,大海狂風怒吼,大浪滔天。灰濛濛的雲塊在天空此消彼長。再往後,大風減弱了,大海平靜,一片蔚藍。太平洋比起別的海域更加荒涼寂寥,海面似乎更加遼闊,最平常不過的旅行在太平洋上都讓人感覺是在進行一次冒險。你呼吸的空氣是一種靈丹妙藥,讓你準備好去應付突發事件。太平洋不會讓你知道更多的東西,除了告訴你你在接近塔希提島,至多暗示你眼前是一塊想象的黃金地帶。莫里阿島,塔希提島的姊妹島,進入了視野。岩石巍然聳立,神秘地從荒涼的海面上拔水而起,如同魔棍揮舞起來的虛無縹緲的織錦。莫里阿島輪廓參差不齊,好像是太平洋上的蒙特塞拉特島[72],你會想象到波利尼西亞的騎士用奇怪的儀式看護世人不知道的可怕的秘密。隨著距離漸漸縮短,那海島揭開了面紗,讓你窺見美麗迷人的岩峰越發清晰的輪廓。但是在你隨船路過時,它還是嚴守自己的秘密,而且,黑黢黢地凜然不可侵犯,好像緊緊地團抱在一起,呈現出一種危岩般難以接近的陰森之氣。你要是靠近珊瑚礁想找入口,那入口會突然從你視野消失,你只能看見湛藍的太平洋蒼茫一片。這你一點都不必感到驚訝。
塔希提島是一座高高聳立的綠色海島。暗綠色的深褶,會讓你猜想到那是寧靜的峽谷。在它們陰暗的深淵隱藏著秘密,低吟潑濺的清涼溪水順溝而下,你感覺在這些鬱鬱蔥蔥的地方,來自遠古時代的生命一直按照遠古的方式生生不息。即便在這裡也有悲涼和可怕的東西,但這種印象轉瞬即逝,只會讓你更加敏銳地享受每一刻。當一群快活的人對滑稽小丑的插科打諢大笑不已時,我們能在小丑的眼睛里看到這種悲涼。他的嘴唇在微笑,他的笑話更加可笑,因為他在逗人發笑時感到自己更加孤獨,難以忍受。塔希提島在微笑,親切而友好。它像一個可愛的女人,嫻雅端莊,她的魅力和美麗攝人心魄,不過什麼感覺都不如航船進入帕皮提港口時那般妙不可言。停泊在碼頭上的雙桅帆船乾淨利落,海灣環抱的小鎮呈白色,安逸寧靜,而法國火焰式建築物在藍瑩瑩的天空下紅彤彤一片,炫耀奪目的顏色像激情的喊叫。它們很有肉感,帶著一種不懼羞恥的施暴勁頭,讓你簡直透不過氣來。航船漸漸靠近碼頭時,人們興沖沖地湧向碼頭,殷勤有禮。他們吵吵嚷嚷,喜笑顏開,手舞足蹈的,人群像一片棕色臉面組成的海洋。你好像感覺到,在藍色如焰的天空下,只是一片色彩在活動。什麼事情都做得吵吵嚷嚷,不論卸行李還是海關檢查,每個人好像都在沖你微笑。天氣很熱,色彩令你眩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