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我有將近一個星期沒有看見斯特羅伊夫了。一天晚上七點剛過,他就來找我,約我去吃晚餐。他身穿重孝,高頂禮帽上有一條很寬的黑帶子。他的手絹上都有一條黑邊。重孝在身說明他在一場禍患中失去了這世上一切親屬,連遠方的表親戚都沒有了。他圓滾滾的身材與胖胖的紅臉頰和他這身重孝很不協調。說來真是殘忍,他遭受了這樣家破妻亡的不幸還是顯得有幾分滑稽可笑。
他告訴我,他已經拿定主意離去了,但不是像我建議的那樣去義大利,而是回荷蘭。
「我明天就動身。這也許是我們最後一次會面了。」
我恰如其分地回答了他一句,他苦笑了一下。
「我五年沒有回家了,我想我把家的一切都忘掉了。我過去覺得距離父親的家萬里之遙,都不好意思重訪故居,但是現在我才感覺到,那是我僅有的庇護所。」
他磕碰得傷痕纍纍,不禁又想到母親的慈愛之心。他多年來承受的世人的取笑如今好像把他壓垮了。布蘭奇的背叛成了最後一擊,把他開心面對世人取笑的良好心態擊垮了。他無法再和那些取笑他的人一起開懷大笑了。他是一個被社會遺棄的人。他向我講述了他在那所整潔的紅磚房子里度過的童年,告訴我他母親對保持家裡整潔有使不完的勁兒。母親的廚房清潔明亮,堪稱奇迹。所有用品都井井有條,所有地方都一塵不染。確實,母親真的是愛潔成癖了。我彷彿看見了一個手腳利落的小老嫗,兩腮如同紅蘋果,從早到晚忙忙碌碌,一年到頭辛勤勞作,把屋子保持得窗明几淨,整整齊齊。他的父親是一個清瘦的老叟,終生勞碌,兩隻手青筋畢露,不愛說話,為人正直。每逢夜幕降臨,他便開始大聲地讀報,而他的妻子和女兒(現在已經嫁給一個小漁船的船長了)不肯浪費點滴時間,埋頭做針線活兒。小鎮一成不變,相安無事,落在了文明步伐的後面,年復一年地打發日子,一直等到如同老友一般的死神光臨,給勤勤懇懇勞作的人們帶來長眠。
「我父親指望我做一個木匠,子承父業。我們家父子相傳,五代都從事這個職業。踏著你父親的腳步,不要左顧右盼,也許這就是生活的智慧。我還是個孩童時,就說要娶隔壁馬具手藝人的女兒為妻。她是一個藍眼睛的小姑娘,留一條亞麻色辮子。她會把我們的家拾掇得秩序井然,我會有個兒子繼承我的行業。」
斯特羅伊夫嘆了一口氣,安靜下來。他的思緒縈繞在這些本可能發生的畫面上,他放棄的這種安全生活讓他充滿渴望。
「人世艱難殘酷啊。我們身處這人世,沒有誰知道為什麼到這裡來,死後又會到哪裡去。我們必須者者謙謙,認清安靜處世的美,低調地度過一生,不讓命運注意我們。讓我們去尋求簡樸無知的人們的愛情吧。無知遠比有知可取。讓我們少言寡語、心安理得地待在小小的角落裡,像他們一樣逆來順受。這就是生活的智慧。」
在我聽來,這番話是他精神坍塌的自白,我反感他這種向生活認輸的態度。然而,我把自己的觀點保留給自己就好了。
「什麼原因促使你做起畫家來了?」我問道。
他聳了聳肩。
「碰巧我有點繪畫的小技巧,在學校畫畫獲了獎。我可憐的老母親對我這點天賦非常自豪,送了一盒水彩獎勵我。她把我的素描拿給牧師、醫生和法官顯擺。他們把我送到了阿姆斯特丹,看看我能不能考取獎學金,而我居然考取了。可憐的老母親哦,她自豪得不得了。儘管和我分別讓她心碎,但是她強顏歡笑,在我面前一點悲傷都不肯流露。她的兒子就要成為畫家了,她感到高興。他們省吃儉用,省出錢來讓我有足夠的費用。當我的第一張畫展出時,他們趕到阿姆斯特丹來看,我父親、母親和妹妹都來了,而且母親看到我的畫時不由得驚叫起來。」斯特羅伊夫的眼睛炯炯有神,「就是現在,那所老屋的所有牆壁上還都掛著我的畫,用美麗的金邊畫框裝了起來。」 他因為幸福的自豪,臉上閃閃發光。我想到了他那些刻板的畫面,色彩艷麗的農民、柏樹和橄欖樹。那些畫鑲嵌在十分奪目的畫框里,懸挂在農舍的牆壁上,看起來一定怪裡怪氣的。
「可憐的老母親,她以為她為我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到底把我培養成畫家了。可是,如果父親的意志得以實現,我成了一個本分的木匠,對我來說也許更好呢。」
「這下你知道藝術能提供什麼了,你願意改變你的生活嗎?你會放棄藝術給你帶來的所有快樂嗎?」
「藝術是這世上最偉大的東西。」他稍停一下,回答說。
他看著我想了片刻,好像猶疑不定。然後,他說:
「你知道我去見斯特里克蘭德了嗎?」
「你?」
我感到不可思議,我原以為他連看一眼斯特里克蘭德都受不了。斯特羅伊夫淺淺地笑了笑。
「你早知道我這人沒有什麼骨氣的。」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他跟我講了一個異常有趣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