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一個星期後,迷霧終於撥開了。那天我一個人在一家飯館用了晚餐,返回我的住處。大約十點鐘,我正坐在小客廳里看書,聽見有人按響了門鈴。我穿過門道,把門打開。斯特羅伊夫站在我面前。
「我可以進去嗎?」他問道。
在樓梯平台模糊的燈光下,我看不太清楚斯特羅伊夫的樣子,但是他的聲音里有某種東西讓我心頭一震。我知道他一貫節制飲食,否則我會認為他剛剛喝高了。我把他領進了起居室,請他坐下。
「謝天謝地,可算找到你了。」他說。
「怎麼回事兒?」我問道,他那種憤憤不平的樣子讓我大為驚訝。
這時我能夠把他看清楚了。通常,他穿戴得整整齊齊,但是這次他的衣服亂糟糟的。他看上去一副衣冠不整的樣子。我以為他喝醉酒了,笑了起來,準備對他的窘態取笑幾句。
「我不知道去哪裡,」他好容易憋出一句,「我早先來過了,但是你不在家。」
「我今天吃飯比較晚。」我說。
我改變了看法。看樣子不是喝多了,酒不會把他弄成這種一蹶不振的樣子。他的臉通常都紅撲撲的,現在卻紅一塊紫一塊,怪模怪樣。他的兩隻手在發抖。
「出什麼事兒了嗎?」我問道。
「我老婆離開我了。」
他幾乎不能把話好好說出來。他稍稍喘了口氣,眼淚開始簌簌地流下他的臉頰。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首先想到的是他妻子對丈夫迷戀斯特里克蘭德的態度忍無可忍了,斯特里克蘭德那種冷嘲熱諷的態度也讓她受不了,非要丈夫把斯特里克蘭德趕走不可。我知道他妻子雖一貫平靜端莊,但也有爆發的時候。如果斯特羅伊夫執迷不悟,她會甩手走出那個畫室,發誓再也不回來的。但是,這個小個子男人痛苦萬分,我不忍心再取笑他。
「親愛的夥計,別一副如喪考妣的樣子。她會回來的。你對女人發脾氣時說的話,別太當回事兒。」
「你不明白。她愛上斯特里克蘭德了。」
「什麼!」我聽了他的話委實嚇了一跳,可是他話中的意思我還沒有好好琢磨就感覺太荒唐了。「你怎麼會這麼傻呢?你莫不是因為斯特里克蘭德吃醋了吧?」我差一點大笑起來,「你很清楚,她一看見斯特里克蘭德就受不了。」
「你不明白。」他哀嘆道。
「你就是一頭歇斯底里的倔驢,」我說,有點不耐煩了,「我給你來一杯蘇打威士忌,你喝下去就會好多了。」
我猜測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老天知道人們會想出什麼奇怪的念頭折磨自己——德克腦子裡胡思亂想,以為妻子心裡有了斯特里克蘭德,他又只會把事情搞亂,深深地傷害了妻子,一來二去,妻子為了氣氣他,不斷找碴兒,惹他心生疑慮了。
「你聽著,」我說,「我們回你的畫室去吧。如果你犯傻,你就必須自食苦果。你的妻子在我看來不是那種耿耿於懷的女人。」
「我怎麼能回畫室呢?」他有氣無力地說,「他們兩個在那裡。我把畫室讓給他們了。」
「那就不是你妻子離開了你,是你離開你的妻子了嘛。」
「看在老天爺的分上,你別用這樣的口氣和我說話。」
可我還是無法認真對待他的話。我一點也不相信他告訴我的情況。但是,他真的是一副痛苦難當的樣子。
「唉,你既然來找我訴苦,最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講出來。」
「今天下午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跟斯特里克蘭德說,他差不多痊癒了,能回到他自己的住處了。我自己要用畫室。」
「這世上也只有斯特里克蘭德能逼人說出這種話,」我說,「他說什麼了?」
「他大笑了一聲。你知道他笑的樣子,好像不是他有笑的意思,而是因為你是一個該死的傻瓜。他說他馬上就走。他開始收拾他的東西。你記得我從他的住處帶了一些他的必需品,他向布蘭奇要了一張紙和一根繩子,準備打包走人。」
斯特羅伊夫說不下去了,大口喘氣,我以為他會暈過去。這不是我期望他告訴我的情況。
「布蘭奇的臉色十分蒼白,但是她拿來了紙和繩子。斯特里克蘭德沒有講話。他把東西打點起來,一直在吹口哨,根本不理會我們兩個。他的兩眼流露出譏誚的微笑。我的心好像灌了鉛,沉甸甸的。我擔心有事情會發生,真希望剛才沒有說那些話。他四下尋找他的帽子。這時,布蘭奇說話了。」
「『我要和斯特里克蘭德一起走,德克。』她說,『我不能再和你一起生活下去了。』」
「我很想說點什麼,但就是什麼話都講不出來。斯特里克蘭德一句話也不講,繼續吹口哨,彷彿這事和他根本不相干。」
斯特羅伊夫又說不下去了,抹了一把臉。我一直靜靜地待著。這時我相信他的話了。我深感驚愕,但同時又大惑不解。
接下來,他聽憑眼淚簌簌地流下他的臉,聲音顫抖地告訴我,他如何走到布蘭奇跟前,想把她的手拉起來,但是布蘭奇扭過身去,懇求他別碰她。他哀求她別丟下他一走了之。他告訴她,他對她一往情深,要她明白他是全身心愛著她的,為她什麼都可以付出。他跟她講,他們的生活有多麼幸福美滿。他不會生她的氣,也不會責備她的。
「請你讓我安靜地走吧,德克,」她終於開口說道,「你難道不知道我愛上斯特里克蘭德了嗎?」
「可你一定要明白,他是永遠不會讓你幸福的。就是為了自己,你也不能一走了之。你不清楚你面前是一條什麼樣的路。」
「這都怪你,是你非要把他接來的。」
他向斯特里克蘭德轉過身去。
「你可憐一下她吧,」他懇求斯特里克蘭德,「你不能讓她做這種發瘋的事情啊。」
「她可以自己選擇,」斯特里克蘭德說,「沒有人逼迫她幹什麼。」
「我已經做出了選擇。」布蘭奇冷漠地說。
斯特里克蘭德平靜得令人不寒而慄,把斯特羅伊夫僅剩的自控能力掠奪一空。無名之火一下子躥上來,他一時不知道做什麼好,便向斯特里克蘭德撲了上去。斯特里克蘭德嚇了一跳,踉蹌了一下,但是他很強壯,即使大病一場也無大礙,眨眼之間斯特羅伊夫就不知道究竟發生什麼了,只知道自己早趴在地上了。
「你這跳樑小丑。」斯特里克蘭德說。 斯特羅伊夫從地上爬起來。他發現他的妻子沒事人一樣,出奇地平靜。斯特里克蘭德當著她的面讓自己出盡洋相,這讓他無地自容。他的眼鏡在扭打中滑落了,無法馬上把他們看清楚。布蘭奇把眼鏡拾起來,一聲不響地把眼鏡交給他。他似乎突然明白了自己巨大的不幸,雖然知道自己只會顯得更加可笑,可還是無奈地哭了起來。他們原地站著,沒有搭理他。
「哦,親愛的,」他最終哀告道,「你怎麼能這樣冷酷無情呢?」
「我管不了我自己,德克。」她回答道。
「我對你頂禮膜拜,沒有哪個女人享受過如此禮遇。如果我過去做過什麼讓你不開心的事,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會改的。我會為你赴湯蹈火的。」
她沒有作答,臉色凝固了一般,斯特羅伊夫看出來他只能讓她討厭。她穿上外衣,戴上帽子,款款地走向門口。斯特羅伊夫見她轉眼就會離去,趕快走到她跟前,跪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他把所有的自尊都棄之不顧了。
「哦,別走,親愛的。我沒有你活不下去,我會自殺的。如果我做了什麼冒犯你的事兒,我懇求你原諒。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會更加努力地讓你得到幸福。」
「起來,德克。你把自己作踐成了一個十足的小丑。」
斯特羅伊夫連滾帶爬地趕到她腳邊,但他還是阻止不了她離去的決心。
「你要去哪裡?」他慌慌張張地說,「你不知道斯特里克蘭德的住處是什麼樣子。你不能住在那種地方。那地方很可怕。」
「要是我不在乎,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還要在乎了。」
「稍等片刻,我有話說。無論怎樣,你不會不讓我再說幾句話吧。」
「說幾句有什麼用?我拿定主意了。無論你做什麼,都不會改變這點。」
斯特羅伊夫深吸了一口氣,把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想撫慰心中跳動的疼痛。
「我不會要你改變主意,只是想讓你等一會兒聽我說幾句。這是我求你的最後一件事,別拒絕我。」
她停下來,用遲疑的眼光看著他,現在她的目光是那樣冷漠無情。她回到了畫室,倚桌而立。
「說吧。」
斯特羅伊夫費了很大勁,打起精神。
「你一定要有一點理智。你總不能靠空氣生活。你知道的,斯特里克蘭德一分錢沒有。」
「我知道。」
「你會受苦受累,連起碼的吃喝都沒有,那是很可怕的。你知道他為什麼這麼長時間才恢復了健康。他當時都餓得半死了。」
「我能掙錢養活他。」
「怎麼掙?」
「我還不知道。反正我會找到出路的。」
一個可怕的念頭在這個荷蘭人的腦海掠過,他哆嗦了一下[48]。
「我想你一定瘋了。我不知道你著了什麼魔了。」
布蘭奇聳了聳肩。
「現在我可以走了嗎?」
「稍等一會兒。」
他有氣無力地打量了一下畫室。他愛這個畫室。因為布蘭奇的存在,這畫室有了快樂,像家一樣。他閉了一會兒眼睛,然後,久久地端詳了布蘭奇一眼,彷彿要把她的樣子印在腦子裡。他站起來,拿了帽子。
「不。我走。」
「你走?」
她大感意外,不明白他究竟是什麼意思。
「我想到你住在那個可怕骯髒的閣樓就受不了。畢竟,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你在這裡住著舒服些,至少不至於沒有存身之處了。」
他走到存放錢的抽屜,拿了幾張鈔票。
「我僅有的錢給你留下一半。」
他把鈔票放在桌子上。斯特里克蘭德和布蘭奇都沒有開口說話。
斯特羅伊夫又拿了一些別的東西。
「你能把我的衣服歸置起來,放在門房那裡嗎?我明天來取。」他苦笑了一下,「再見,親愛的。感謝你過去給我帶來的幸福。」
他走出來,把身後的門拉上。在想象中,我彷彿看見斯特里克蘭德把帽子扔在桌子上,然後,坐下來,點上了一支雪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