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不過,我終於和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德相見時,各種情況使然,我不僅認識了他,還認識了更多東西。一天上午,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讓人給我送來一張便條,說那天晚上她要舉辦家宴,她的一個客人爽約了,請我去補缺。她寫道:
醜話可說在前面,你會厭煩得要死的。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枯燥的宴會,不過如果你來了,我會不勝感激。咱倆好歹還是可以說說話的。
話說到這個分上,我只能知趣地接受邀請了。
斯特里克蘭德太太把她丈夫介紹給我時,他相當冷漠地和我握了握手。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興緻很好,轉身對他說了一句小小的玩笑話。
「我請他來是想讓他看看,我真的有一個丈夫。我想他已經開始懷疑了。」
斯特里克蘭德客氣而短促地笑了一聲,人們回應並不好笑的玩笑話時就這樣笑,但是他什麼也沒有說。新的客人紛紛到來,轉移了主人的注意力,我被晾在了一邊。最後我們都聚齊了,等待晚餐開始。這時我一邊和一位叫我「招呼」的女客聊天,一邊尋思文明人竟會在浪費短暫人生的無聊活動中消耗創造力。這樣一種聚餐,讓你不由得會不解女主人為什麼不厭其煩地把客人叫來,而客人們為什麼會不厭其煩地來赴宴。一下子來了十個客人,他們漠然而來,如釋重負地離去。當然,這是一種純粹的社會交往活動。斯特里克蘭德夫婦「欠了」一些人晚餐,他們本來對這些人沒有興趣,可已經說好回請人家了,這些人接受了邀請。為什麼?為了避免夫婦面對面用餐的沉悶,為了讓僕人休息一下。沒有理由拒絕人家的好意,而且別人「欠了」他們一頓晚宴。
餐廳擠得要命,很不方便。在座的有一位王室法律顧問和他的太太,一位政府官員和他的太太,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的姐姐和她老公麥克安德魯上校,以及一個議員的妻子。就是因為這位議員不能離開議院,我才被臨時邀請來的。請來的客人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太太們都知道自己身份在那裡,穿戴不那麼講究,而且地位是明擺著的,也就不主動討人喜歡。男人們個個都是一方人物。在座的所有人都是一副心滿意足、萬事如意的樣子。
大家說話的聲音都比自然狀態下高一些,本能地渴望宴會繼續下去,所以餐廳里吵吵嚷嚷一片。但是,大家各說各的,沒有共同的話題。每人都在和鄰座交談,喝湯、吃魚、用小菜時和右邊的鄰座說話,吃烤肉、甜食和風味菜時和左邊的鄰座說話。他們談論政治形勢,談論高爾夫球,談論他們的孩子和最近上演的戲劇,談論皇家藝術學院的畫展,談論天氣以及他們度假的計劃。談話始終沒有間歇,嘈雜聲更大了。斯特里克蘭德太太也許暗自慶幸她的晚宴很成功,她的丈夫舉止得體。也許他沒有說很多話,我感覺臨近結束時他兩邊的女客臉上都流露出一種疲憊的神情,她們發覺斯特里克蘭德很沉悶。有那麼一兩次,斯特里克蘭德太太的眼睛落在他身上,有幾分著急。
終於,她站起來,帶領女客走出了餐廳。斯特里克蘭德把太太身後的門關上,來到了餐桌的另一頭,在王室法律顧問和政府官員之間落座。他把紅葡萄酒又挨個兒上了一遍,給我們遞上雪茄。王室法律顧問說葡萄酒很不錯,斯特里克蘭德告訴我們是在哪裡購得的。我們於是就開始談論釀酒和煙草。王室法律顧問給我們講了一樁他處理過的案子,而上校談了馬球活動。我沒有什麼話題可說,默然地干坐著,努力做出對談話興趣盎然的神情。因為我覺得在座的沒有人和我有什麼相干,便悠然自得地仔細打量起斯特里克蘭德來。他的塊頭比我預期的要更大些,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會想象他長得比較苗條,相貌平淡無奇。實際上,他體形寬大、厚重,手大腳大,身穿晚禮服,略顯笨拙,他讓你想到穿戴起來參加宴會的馬車夫的樣子。他是一個四十掛零的男人,相貌不好看卻也不難看,因為他的五官相當勻稱,但是,五官比實際尺寸略顯大,因此看上去不怎麼優雅。他的鬍鬚颳得很乾凈,那張大臉光溜溜的,讓人看著不大舒服。他的頭髮顏色發紅,蓄得很短,眼睛小,藍色或者灰色。他的樣子看起來很平庸。斯特里克蘭德太太說起他有點難為情,我一點也不覺得奇怪了。一個女人想在藝術家和文人中為自己爭得認可,他很難給她增加光彩。顯然,他沒有什麼社交才能,不過這種才能也並非男人必須具備的;他甚至沒有什麼怪癖,讓他免於平庸之嫌;他只是一個善良、無趣、誠實、平常的男人。有人也許會羨慕他的優秀素質,但是不會與他為伍。他微不足道。他也許是一個有價值的社會成員,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一個誠實的經紀人,但是,在他身上浪費時間就大可不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