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大唐狄公案陸(59)
第305章 大唐狄公案·陸(59)
狄公決定先把超乎現實的想法放在一邊,集中精力去考慮人力所及的事情。但那老人所指的暴力死亡的徵兆是什麼?也許是指飛虎幫的侵犯以及他女兒的猝死。小玉小姐死時沒有行醫郎中在場真叫人遺憾,閔二爺雖然也懂些醫術——這是許多上年紀的縉紳所受的教育的一部分,但畢竟無法與一個專業的行醫郎中相比,更別說仵作了。狄公也懂一些仵作之術,他很想親自去驗屍,但不可能。
他想起了留在豁口那兒的隨行人員。他希望能保住那個橋頭堡,這樣他們今晚就能在營房裡過夜了。他有點兒擔心和他的隨從們同行的那兩個京官,他們打京城趕到北州來向他頒旨,這些人從小便生活在京城裡,習慣舒適的旅行。狄公又想到了他的妻兒們。幸運的是,接到任命的消息時她們還在他的家鄉。離開北州那天他已令陶干留守在那兒迎接他的繼任者,又派親信馬榮和喬泰到太原去接他的三位夫人及孩子們到京城,那條路很安全,狄公倒不必擔心他們。
時間稍縱即逝。嚴總管的頭出現在樓梯口比狄公預料中的早。
「有什麼新情況嗎?」嚴遠焦急地問。
「沒什麼,但天快亮了。天亮后,你必須密切注意他們的動向。」狄公提起燈籠,離開了露台。走進正房時他遇見了廖管家,這個瘦子正從馬廄那兒走出來。
「我聽見馬在嘶叫,就過去看看馬廄是不是乾的。大人,您說強盜什麼時候會來?我們等得心驚。」
「想是在黎明前吧。屋外實在太冷了,流民中那些女人和孩子如何?」
「大人,他們都很好。牆壁很厚,地上又鋪了厚厚的稻草。」
狄公點了點頭走進房去,大廳里的火已經完全熄滅,裡面非常冷,而且靜得像墳墓一樣。借著燭光,他很容易地就上到了二樓,然後小心地爬上通往三樓的樓梯,盡量不弄出咯吱的聲音。
走進小玉小姐的房間,狄公驚奇地發現房中灑滿銀光,是透過滑門的紙窗照進來的。狄公穿過房間,推開滑門,看到月亮出來了,白色、陰森的月光照在遠山上。
他走上露台,注意到地面和欄杆仍舊是濕的,最左面有一個竹花架,上面三格放了幾個空花盆,一個疊著一個,像是台階一樣。
此時他能清楚地看到那些匪徒正在做攻城錘。他以為黎明前他們沒法準備好,因為他們還得造手推車,由山上把攻城錘運到這宅子的門樓前。狄公斜倚在欄杆上,他發現向下約二十尺左右便是這座房子後半部的屋頂;向上看,寬大的屋檐遮在露台上。滑門門楣上方有一排三尺見方的木嵌板,每塊上面都雕刻著複雜的雲中游龍的圖案。這精細的工藝顯示出此屋至少有兩百年的歷史,現在的工匠已經不可能這般精工製作了。
空氣中的寒氣叫人愉快,不久之後便會結霜。他讓滑門半開著,這樣他在房間里也可以聽見匪徒的動靜,以便警醒。他本想上床小憩片刻,但看到那座琴台後又改變了主意。他毫無睡意,希望能靠撥弄琴弦打發些時間;再則,所有的古琴書都認為,明月當空最適宜撫琴。年輕時狄公曾彈過七弦琴,那樂器是古代聖賢的最愛。未曾撫琴已有多年了,狄公急切地想知道自己是否還記得那複雜的指法。
他將琴台轉了向,這樣一來,坐在紅木琴凳上背也可以靠著牆。狄公邊揉搓冰涼的手指,邊饒有興趣地研究這架古琴。橢圓形的木質紅漆琴面上已有了細細的裂痕,表明此琴至少已有百年歷史,是件價值不菲的古董。他用食指連續地撥弄著琴弦,琴弦發出了極不尋常的低音,聲音顫動著在安靜的屋內回蕩。音調還很准,說明她死前不久還彈過它。狄公右手轉動著瑪瑙制的琴軫,極力回想自己喜歡的曲譜,但他很快就意識到,他就算想起了曲譜,也不可能想起那複雜的指法。他打開琴台的暗格尋找曲譜,先是找到了一本對他來說更難彈奏的古曲譜,名曲《梅花三弄》抄本,那個死去的女孩摯愛梅花,自然寶愛此譜。在暗格最深處他又發現了一首短小的曲子,名為《心秋》,他以前從未見過有人用如此小巧、秀氣的字跡謄寫曲譜,曲譜的一些詞已被劃掉,曲子也有多處改動的痕迹,這定是那姑娘的作品。曲中云:
百花落
散秀錦
秋將盡
寂寞心
卻道悲風知凄涼
悠悠絕唱
無人聽
枯葉飛
隨風舞
圓月出
望鴻鵠
但為奴心寄寒宮
重重阻隔
何處訴
狄公看著曲譜非常緩慢地彈奏了一遍。旋律輕快,很容易記住,連續彈奏了幾遍最難的樂章后,狄公已經記住了曲調。他將皮外套從手腕那兒向後抖,抬起頭對著月色下的山景準備認真地彈奏一番……
突然間他停了下來,在房間左角靠著桌子處,他瞥到了一個纖巧的女子身影。其身影被籠罩在黑暗中,但借著滑門處照來的月光,他仍能清楚地辨出那略彎的肩膀、鼻子側面的輪廓及其髮式。
但那女子只出現了片刻,霎時間就不見了蹤影。狄公想大叫,但嗓子卻喊不出任何聲音,他站起身繞過琴台,躡手躡腳向屋子的左側走去,那兒空無一人。
狄公用手揉了揉眼睛,剛剛出現的定是那死去姑娘的鬼魂。
狄公竭力恢復平靜。他把滑門大開,走了出去,在冷風中深深地吸了口氣。以往生涯中,他也曾遇到過鬼魂,但事後皆有適宜且符合心智的解釋。但適才他所見的姑娘是怎麼回事?該如何解釋此幽靈?也許那只是他冥思中的幻想,好似之前入睡時聽到那姑娘的聲音一般,也或許他在打瞌睡。可那時他是完全清醒的呀!
狄公緩緩地搖了搖頭,又走回室內,拉上了滑門。他自袖中取出引火盒,點燃了油紙燈。他已打定了主意,鬼魂出現只說明一件事:小玉小姐死於暴力。她的幽靈仍在徘徊,試圖返回陽間現形。當他入睡時,她成功地讓他察覺了她的聲音,而在狄公全神貫注撫琴時,陰陽兩界合和交融,令她在人間短暫地現了形。在其位謀其政,他提起燈籠走下樓去。
到達二樓大廳時他停住了,屋主的房門下透出一絲光亮,他踮著腳走過去,將耳貼於門板上,只聽得些悄語聲,可根本沒法聽清說的是什麼。過了會兒,悄語聲停,接著有人開始用單調的聲音禱告,像是在念什麼秘咒或是祈文。
他下樓到了大廳,站在樓梯底端,將燈籠擎起,以確定自己的方位。除了正門,他記得用餐時看見椅子後面還有一道門,那該就是閔二爺提到的廳后的佛堂的門了。
他穿過大廳推了推那扇門,門未鎖。他打開門,一股濃重的天竺香味證實了他的猜測。他無聲地帶上門,將燈籠高舉,只見靠後牆處放了一張高高的木製紅漆供案,上端的小神龕內奉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前有一銀香爐,爐中四支天竺香半插於香灰中,香煙繚繞。
狄公看了看那幾支香,接著取了香爐旁幾支未動過的香與香爐中的比較,後者比前者短了四分之一尺,也就是說剛有人來點燃過這些香。
他看了看放在兩個支架上的橢圓形原木箱子,亦即暫厝那姑娘屍身的棺木,默思一陣。但見對面牆上由房頂向下懸挂著一幅上好的古帛,帛上綉著佛涅槃時的情形:佛祖側靠卧榻之上,三界眾生圍繞著他哀傷不已。
狄公將燈籠放於供案上。他想到門虛掩著,任何人都可以進來。突然間,他有種不安的感覺,這屋裡似乎還有別人。但在這麼小的屋中沒人能躲藏,除非懸挂的帛畫後有暗洞。狄公走上前去,用食指按了按,但帛畫是直接貼於牆上的。他聳了聳肩,胡亂猜測毫無用處。他最好快些行動,因為那個未知的來訪者可能會再來。
他繞過祈禱用的跪墊,借著燈籠的光線細觀那具棺木。它長約六尺,高卻僅有二尺,狄公若要檢視屍身,便用不著將屍身抬出棺木了。棺木蓋未曾完全釘死,僅以寬油紙帶繞棺木封了一圈,不過棺木蓋看上去似乎很重,他自己很難搬開它。
狄公脫下皮外衣放在地上,這小屋很暖和,用不著穿它。狄公身子俯向棺木,正當他嘗試以長長的拇指指甲劃開紙帶時,卻聽見了一聲嘆息。
他一陣驚悚,忙豎起耳朵細聽,但只能聽到自個兒的心跳。定是那掛著的帛畫發出的沙沙聲,那裡有條小裂縫。他開始解紙帶,突然,棺木蓋上出現一個黑影。
「讓她安息!」他身後響起了嘶啞的聲音,狄公轉過身去,廖管家正站在那兒,張大眼睛看著他。 「我必須檢查她的屍身,」狄公煩躁地說,「我懷疑此事有詐,你難道不知?你在此做什麼?」
「我……我睡不著,就到院子里……」
「因你聽見馬在嘶叫,適才在外面遇到你時你便這麼說的。從實道來。」
「我來點幾根香,以告慰小姐在天之靈。」
「你對主人家的女兒倒忠誠得緊呀。你說的若是真話,為何在我進來時卻躲了起來?你藏在何處?」
管家把那懸挂的帛畫拉開,手顫抖地指了指,但見最角落處有一凹壁。
「這兒,這兒有扇門,從前,」他結結巴巴道,「後來砌了牆。」接著他轉向棺木悠悠地說道,「您是對的,大人,我無須躲藏,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我一直暗中戀慕著小玉小姐。」
「她也愛你?」
「怎麼可能?我從未讓她知道我的感情。」管家嚇了一跳,大聲道,「大人,我們家五十年前也算望族,可現在衰落了。我身無分文,又怎敢向老爺去……再說,小玉小姐也定了親,和梁……」
「好。你告訴我,你覺得小姐的猝死有何怪異之處?」
「不,大人,為何會有怪異處?大家均知小姐的心體虛弱,恰又遭逢現在這局面。」
「好,你可曾見過她的屍身?」
「我受不了那光景,大人,永遠受不了!我寧可記得她活著的模樣。她,她……閔二爺讓我幫他的老用人搬小玉小姐的……到棺木里,可我不能。我太難過了,先是土匪,又,又突然……」
「現在能否幫我移開棺木蓋?」
狄公把油紙帶的頂端鬆開,再把它撕成一片片的。
「你搬那一頭!」他令廖管家道,「然後我們把它放在地上。」
他們一起抬起了棺蓋。
突然,管家那一端的棺蓋掉了回去,半蓋於棺木上,狄公只能竭盡全力才不叫棺蓋掉在地上。
「這不是小玉小姐!」管家尖聲叫道,「她是翠菊!」
「輕聲!」狄公對著他呵斥道。狄公看到了棺木中那個姑娘已僵硬的臉,死亡亦未能奪去她的美麗,彎彎的濃眉掛在緊閉的雙眼上,眼皮發青,豐腴的臉頰長著酒窩,嘴唇豐滿,很是美麗。她與肖像中的小玉小姐一點兒也不像。
「現在把棺蓋放在地上,盡量不要發出聲音。」狄公平靜地對瑟瑟發抖的管家說道。
管家將棺蓋放在地上,狄公把燈籠放於一旁。狄公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那白色長袍,那是以上等絲綢製成的,上綉盛開的梅花圖案。一根絲帶系在豐滿的胸下,被精心地打了個蝴蝶結。
「這長袍是小玉小姐的?」狄公問。
「是的,大人,可她是翠菊。告訴我,小玉小姐怎麼了?」
「現在咱們開始著手調查此事。首先我必須檢視屍身,你守在大廳里,不要點亮燭火,我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此事。」
管家嚇得牙齒打戰,意欲反對,可狄公一把將他推出門外,關上了門。
狄公先設法解開那姑娘的腰帶,可解那複雜的蝴蝶結用了很長的時間。接著他左手托起姑娘的腰部,把屍體抬高一些,以便解開繞在她身上好幾圈的帶子。屍體的確很沉,那老用人抱怨他和老婆將屍身搬到樓下時頗覺沉重,與眼前情形相吻合。狄公把腰帶掛在棺木邊上,拉開了屍身的外袍,發現姑娘未穿裡衣,美妙的身材暴露無遺。狄公借著燭光一寸一寸地察看屍身上是否有暴行的痕迹,但除了豐滿的胸前和圓潤的腹部上有幾處淺淺的划痕外,皮膚甚為光滑完整。狄公斷定她已有四個月的身孕,遂再將她那已僵硬的手臂從寬大的袖中拉出,看了一眼她那短而破裂的指甲和掌中的老繭。他再將屍身轉了過去。狄公強忍著才未驚叫出聲——就在屍身左肩的下方有一塊小小的黑色膏藥,大致一個銅錢大小。他小心地撕開膏藥,露出一個小小的瘀血青腫的傷口。狄公研究了許久,觸摸它周圍的皮肉,最後斷定它有一枚牙籤的深度。翠菊是被人謀殺的,被人用一把長長的尖刀捅在心窩上。
他將屍身重新擺放好,並用袍子遮蓋。他試著把那帶子重新系成蝴蝶結,可沒成功,只得將帶子的兩端簡單地打了個結。他把手臂攏在長袖中,對著那件白色長袍注目良久,眉頭緊鎖著。事情的確叫人迷惑。
他打開門喚廖管家入內。廖管家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著,面孔死一般地蒼白。他們一起將棺材蓋上。
「你的房間在哪兒?」狄公邊穿外衣邊問。
「在這宅子的後部,嚴遠的隔壁。」
「好,你現在直接上床休息,我會去找小玉小姐的。」
未待他提問,狄公便轉身離開了佛堂。
在大廳門口,狄公又好言安慰了管家幾句,把他打發走後,狄公便走上樓去。二樓有光亮照下,他見閔二爺站在染恙在身的屋主房門口,手執長燭,還是穿著他的灰長袍,那張胖臉瞧上去依舊甚是傲慢。
閔二爺不悅地看了狄公一眼,粗魯地問道:「您去過瞭望塔了嗎?」
「去過了,未有什麼新情況。尊兄現下如何?」
「嗯,我只想來看看,可裡面沒有燭光,我想我還是回自己的房裡去。我不想叫醒我大嫂,她坐在我哥哥床邊的扶手椅上打盹兒,已經累壞了。我看您最好也去睡一會兒,在這兒閑逛一點兒用處也沒有。」
狄公目送著這個胖子走進此層最深處的那個門,接著他便走向通往三樓的樓梯。
回到小玉小姐的房間,他將燈籠放於桌上,凝視著滑門窗格映進來的月光,站了一會兒。假若小玉小姐還活著,他適才一剎那間看見的,便是小玉小姐在戶外映於滑門上的影子,當時被他錯以為是屋內的鬼魂。如若果真如此,她定是站在露台上望著狄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