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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4章 大唐狄公案陸(58)

  第304章 大唐狄公案·陸(58)

  嚴總管停住腳步並略有慚色地說道:「希望您不要介意我家老爺讓您睡在這間房,昨晚這兒剛……我可以為您安排樓下其他的房間,沒人會知道的。」


  「這房間可以。」狄公趕忙說道。


  嚴遠打開房門,把狄公讓進了一間黑暗、冰冷的房間里,他點燃了角桌上的蠟燭,說:「不過這是這兒最考究的房間了,小玉小姐是個有高雅品味的姑娘,您看。」


  他嘆息一聲,指著屋內的擺設,又指了指對面幾乎占整面牆的那扇滑門,道:「外面就是佔了整個屋頂的露台。夏日的夜晚,小姐常在那兒欣賞山谷中的月色。」


  「她單獨住在這兒?」


  「對。這層樓沒有其他房間。聽說本來這兒是間庫房,可小姐喜靜,也愛這兒的景緻,老爺也只好由她了,雖然她本該住在東廂房那兒的閨房中。待會兒我會讓閔二爺的老用人送茶來。您先好好歇著,子時我會來叫您的。」


  嚴遠在他身後關上了門,狄公則又穿上了皮外套,因為這房間實在太冷了。從滑門那兒傳來一股難聞的氣味。狄公將劍放在鋪著藍色地毯的屋子中間的黃檀木桌子上,然後隨意地環顧整個房間,只見入門的右側有一個睡榻,四根黃檀木柱子上掛著一層薄紗簾,緊靠著它的是四個通常堆在一起的放衣裳的紅漆皮箱。滑門一邊是一張梳妝台,磨光的銀圓鏡下擺放著一個粉盒。入門的左面則是一座高高的橢圓形琴台,上面放著一張古琴,一旁則是個雅緻的、打磨過卻已弄髒的竹書架。滑門的一角有個雕花紅木書案,他走上前細觀掛於那側牆上的畫。那畫中有一簇盛開的梅花,系從前一位著名畫家的佳作,他也注意到書案上的硯、筆套、鎮紙及其他書寫工具,這些顯然均為精挑細擇的值錢古物。整個房間的確個性鮮明,符合那種有教養、眼光挑剔的女子品味。


  他坐在屋子中央的桌子旁的竹榻上,可又立刻站了起來,因為竹榻已快要散架了。那死去的女孩一定很嬌小。他拉過那張結實的紅木琴凳坐了下來,伸了伸已經僵硬的腿,坐在那兒聽外面屋頂上狂吼的風聲。


  狄公慢慢捋著長須,儘力想理清縈繞腦中的混亂思緒。他不敢肯定那個用漁網捕獲匪首的計劃能否成功。他那樣做主要是為了鼓勵閔員外,把閔員外從迷信的昏沉中解脫出來。他也不敢肯定他已實行的關鍵計劃是否能成功。最可靠的方法還是他親自去與匪徒談判。但朝廷絕不會為了解救一個被俘的官員而向匪幫妥協,如此行事有損朝廷尊嚴,亦即鼓勵其他歹徒同樣行事。不過也許因他目前的高位,朝廷此次會破例也說不定。但若因此而活了下來,他會眼見匪幫如願以償,而且可能因此次的冒險成功,匪徒們會再次犯下暴行;之後他將再追捕他們,既往不咎,但新的罪行絕不饒恕。


  誰偷了金子?他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兒猜想。就他在那屋主房間所見,那個丫鬟的確有機會得知鑰匙藏於何處,但他卻感到另有隱情,事實遠非如此。那老人無疑非常愛自己的女兒,但有一次談起她的時候,語氣卻帶著明顯的嘲諷意味。而他又為什麼堅持讓狄公——一個朝廷命官,住在他死去女兒的房間呢?

  沉思中他被一陣敲門聲嚇了一跳,一個身著藍色粗布衣、佝僂著背的老用人走進房中,輕輕地將茶盤放在狄公的肘前,然後在梳妝台旁放了一個木水桶。他走向門口時狄公問他:「小玉小姐患心病死時是獨自一人嗎?」


  「是,大人。」接著這個灰鬍子便用一種狄公聽不懂的方言說了一大串話。


  「慢點兒說。」狄公煩躁地說。


  「我是說她就躺在這床上,不對嗎?」這老用人反問道,「她打扮齊整準備用晚膳,還穿著上好的白色長絲袍,我猜那袍子一定很值錢。可她卻沒下樓吃晚飯。先是嚴總管來敲門,可她沒答應,嚴總管下樓叫閔二爺,也就是我家老爺,老爺又叫上我。他和我一起到這兒來,小玉小姐就躺在那床上。我告訴你,我們以為她睡著了,可不是那麼回事,老爺叫她她也不應,老爺便彎下身搭了她的脈,合上她的眼皮。『小姐心病發作,已經去了。』老爺臉色蒼白地說道,『叫上你老婆。』我和我老婆用一個竹擔架把小姐抬到佛堂里。可真重,我說。本來廖管家應該幫我們把她放進棺材的,可那傻小子聽到這消息后就垮了,我便告訴他沒關係,我們能弄妥。這就是我們做的。」


  狄公說:「我知道了,可悲之事。」


  「再糟也比不上從城裡趕到這兒,馬上就會被匪徒們給劈了。我是活夠了,我的子女也都成家了,我這身老骨頭還求什麼呢?我一直說——」


  傾盆大雨打在屋頂上的嘩嘩聲打斷了他的話。「好像我們還嫌雨水不夠似的。」老用人抱怨道。


  的確,若是暴雨繼續,水勢將會更高;可另一方面也可阻止飛虎幫前來夜襲。狄公嘆息著走向梳妝台那兒,洗了把臉和手,接著拉開了梳妝台最上面的抽屜,想在各種各樣的梳妝用品中找一把梳子梳理連鬢鬍鬚。他驚奇地在內中發現了一個織錦捲軸,裡面放置的抄本和圖畫令人困惑不解。狄公解開綁帶,展開捲軸,原來這是幅妙齡少女的畫像。他剛欲將畫像重新捲起,卻見一旁還有行題字:吾女小玉十六歲存念。此為剛死去的這房的主人,即那姑娘的畫像。狄公將這幅肖像放在桌上,仔細地研究。


  這是幅攔腰半身像,被畫者的四分之三臉面對著觀看者,上身著一件綉有盛開梅花的淡紫色長袍,右手也拿著一枝梅花,其長長的黑髮自前額起整齊地向後梳,在腦後脖子處束成一個髻,瘦削的雙肩顯示出她身材瘦小,背好像有點兒駝。她有張引人注目的面孔,雖不是很美,卻很迷人。小玉小姐眉骨甚高,鼻子俏麗但有點兒鷹鉤鼻,凹陷蒼白的兩頰以及沒有血色的嘴唇,說明她長期處於病態,但她那雙熱情的大眼睛卻有種奇怪的魅力。她的目光中有種佔有慾,煞是怪異。


  那畫師的水平著實很高,他賜予這幅畫像生命力,然而這卻猛然叫狄公不安起來,就好似那畫中人仍舊活著,隨時會走進這間屋子似的。


  狄公怏怏地推開肖像,靜靜地聽了一會兒嘩嘩的雨聲,欲弄明白為何那女孩的眼睛令他如此不安。他的目光落在書架上,便飛快起身走到那兒。他先是將幾本閨中常見的《列女傳》之類的書放在一邊,有四卷詩人的集子吸引住他的目光,已經破損的書頁說明小玉小姐生前曾經多次翻閱過它們。就在他把書放回去時,他又看了看這四本書的作者,很巧,這四個人皆是自殺身亡。捋著長須,狄公想知道這其中的含義。他又翻了翻其他藏書,臉上閃過一絲不解的表情。他找到的均為道教書籍,還有一些關於如何延年益壽及如何提煉金丹的書籍。狄公轉過身,再次將畫拉近燭光仔細研究。


  驀地,狄公恍然大悟。這可憐的姑娘忍受了長時間的病痛折磨,害怕年紀輕輕還未真正活過便要死去,也因對疾病的恐懼,她只能寄情於那些厭世的詩人之作。她眼中的饑渴之情,是她對生命的渴望。這渴望如此強烈,以至於見到此肖像的人俱心傷神衰,恨不能與之同亡。這也是她將自己的肖像藏於梳妝台抽屜中的原因了:每日將鏡中的自己與畫中的佳人比較,觀察自己身體日漸虛弱的跡象。可憐的姑娘。


  她對梅花的迷戀也可以理解。那白色的小花是傳統的春天即臨的徵兆,歷經嚴寒尚能在敗枝上怒放。狄公走到堆在一起的衣箱那兒,打開最上面一個,發現幾乎所有疊放整齊的長袍或短褂上均綉有梅花的圖案。


  狄公倒了一杯茶,急切地喝著。他脫下帽子放於桌上劍旁,然後又踢掉靴子,仍舊穿著皮外套和其他衣服躺在床上。耳里聽著單調的雨聲,極力想入眠,但那死去姑娘的畫像一直出現在他眼前。


  「我承認梅花很平常,但為何人不能像它那般呢?」


  狄公嚇了一跳,馬上睜開眼睛坐了起來,借著閃爍的燭光,他發現房中仍空無一人。那羞答答的聲音原來只是他的幻覺,似乎是小玉小姐面對觀畫者所提出的問題。狄公合上眼睛儘力擺脫雨聲的侵擾,倦意使他很快就進入夢鄉。


  狄公被嚴總管搖醒了。他起床后發現雨聲已止。


  「雨何時停的?」他一邊整理帽子一邊問道。


  「一刻鐘前,現在只有點兒毛毛雨。我離開瞭望塔時發現匪幫的山洞前也有火光,不知道他們在做些什麼。」 他將狄公引到樓下的大廳里,用一個防雨的油紙燈籠照明。雖然明火已只剩下燒紅的灰燼,可大廳中還是很暖和。


  黑漆漆的、潮濕的院子此刻就顯得分外寒冷與凄涼。靠近門樓時,嚴總管抬起燈籠,讓光照在三個縮在牆角里的人身上。「他們已在屋頂準備了漁網,」他輕聲說,「他們都是有經驗的漁夫,可在一瞬間爬上柱子。」狄公點了點頭,此時風勢已弱。


  跟隨著嚴總管,狄公爬上通向外牆頂端的狹長、光滑的石階,他們沿著牆垛走向位於東南角的瞭望塔,一架吱吱作響的扶梯通向頂端,那兒有個露台,露台的圍欄以大圓木製成,塔頂上低垂的屋檐可防風雨及敵人的亂箭。


  「您坐在這條長椅上十分安全,還可以觀察四周的情形。」嚴總管將燈籠放在地上,但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來接替我值夜之前你最好休息片刻。」狄公說。


  「可我根本不覺得累,狄大人。這真讓人興奮,您不介意我陪您一會兒吧?」


  「當然不。」狄公指了指長椅,嚴總管在他身旁坐了下來。


  「大人,現在您能十分清楚地看見他們了,瞧!他們在最大的那個山洞前點燃了火把,他們要幹什麼?」


  狄公眯著眼看著山脊那邊。


  「天知道,也許是為了取暖。」狄公聳了聳肩。他再向南望去,黑暗中沒有一絲光亮,所能聽到的只有低沉的滔滔流水聲。他拉緊了皮外套,儘管風小了,但這兒仍然十分寒冷。狄公不停地抖動著身體,說:「拜會你家主人時,我發現他雖然神思恍惚,但仍不失為一個精明的老員外。」


  「要多精明就有多精明,雖然嚴厲,可公正體貼,也經常為那些佃戶著想,這兒人人都說他好。在他病倒前,我的工作十分輕鬆,也就是到時向佃戶們收收租,聽聽他們的抱怨。可以這麼說,這兒的生活直到洪水來臨前還十分沉悶,老天爺,和城裡可大不相同。大人,您知道我們的州城嗎?」


  「路過一兩次,那是個熱鬧的地方。」


  「熱鬧,說說而已,什麼都貴,到處都要錢。我家裡也給不了我什麼,家父開了個小茶葉鋪,所賺的剛夠日常開銷罷了。閔家有錢,已經富了好幾代了。我家老爺在城裡有許多金子,更甭提他在鄉下的這些地產了。」


  「他死後誰會繼承這一切?」


  「他女兒死了,他的弟弟便是繼承人。這老傢伙的錢已經用不完了,可他不會介意得到更多的錢的。」


  短暫的沉默過後,狄公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小玉小姐死時你在場嗎?」


  「我?我不在。不過是我發現事情不對的。昨日下午小玉小姐的情緒就十分低落,我們全都瞧見了。我聽老女用人說,小姐昨日比平時要早上樓,吃晚飯時也沒出現在內眷的房間里,我便上樓去敲她的房門,可是並無反應,所以我就去提醒閔二爺,閔二爺和那個老用人上去便發現小玉小姐穿著整齊,死在床上了。」


  「她會不會自殺?」


  「自殺?不可能。閔二爺精通醫術,他立即斷定她是飯前小憩時死於心疾。我忙去稟告老爺和太太。這可真不是個好差事,老爺又受了一次打擊,太太花了很長的時間才讓他平靜下來。隨後,閔二爺令人將屍身放在佛堂里的棺木中,經過就是這樣。」


  「我去拜訪你家主人時,聽你家夫人提到一個叫翠菊的丫鬟的事兒,夫人還說翠菊知道所藏金子的秘密,這是怎麼回事?」


  「大人,這是金子失蹤的最好解釋。老爺房裡的鐵盒子里藏著四十錠金子,值二百兩黃金,鑰匙就藏在老爺床架一個隱蔽的地方,只有老爺和太太知道。翠菊是個沒教養的丫頭,模樣還不錯,就是與那些鄉下丫鬟一樣精刮,由她來照顧老爺,定會讓老爺占點兒便宜。我猜,她希望遲早能當上小妾。」


  嚴總管撇了撇嘴,繼續道:「可能是老爺告訴她鑰匙在哪兒,或是在發高燒時不小心說了出來。強盜來了,翠菊定是以為『一鳥在手,勝過二鳥在林』,於是就偷了金子跑了。她把金子埋於一棵樹或岩石下,再去強盜那兒。那些豬狗不如的傢伙肯定歡迎像她那樣俊的姑娘入伙。接著她再逃跑,挖出事先埋好的金子,跑到鄰近州縣再嫁個什麼小財主。這對她來說確是樁好買賣。現在我得走了。您看到掛在檐上的銅鑼了嗎?一有情況您就用它邊上的小棍子敲它,那便是我們的警報。我會準時來替您的。不,我用不著這燈籠,我熟悉回去的路。」


  狄公將長椅轉了個方向,手撐欄杆,面對著黑漆漆的山。他知道飛虎幫在做些什麼,因為他已看到那火光前人頭攢動,可是他並未對嚴遠說什麼,是因為他不想嚇壞了嚴總管,儘管嚴總管看上去是這宅子里因此事而感到不安的一個。匪徒們正在做攻城器具,但他認為匪徒不會在拂曉前貿然進攻。他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關於小玉小姐之死,嚴遠所述與那老用人說的一模一樣,可想到那雙眼睛,狄公不安地覺得還有什麼事未曾明了。這家主人或許有所懷疑,這也是他堅持讓狄公住在小玉小姐房裡的緣由,那老人期望狄公作為一個有經驗的斷案者,或許能發現她猝死的一絲線索。


  令人好奇的是那老人提到了星象曆書。每年禮部均會頒布一本曆書,它通過仔細的易經研究,預報來年天空中出現的星象及其諸般神秘之義,狄公並不敢小覷此類預示,因它畢竟集古人智慧之大成。狄公便出生於老虎星象出現的年代,難道這冥冥之中促使他獨自來此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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