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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3章 大唐狄公案陸(57)

  第303章 大唐狄公案·陸(57)

  「哪裡,哪裡。」狄公急忙打斷他,「切勿在意,即便靠在長椅上,我也睡得著。」


  「還是由我兄長來決定。」閔二爺又堅定地重複了一遍。他站起身走出大廳,身後跟著嚴總管和廖管家。


  狄公又為自己倒了杯茶。到達此地時,他為了不叫未謀面的主人感到為難,說自己是個縣令。可其實就算最大的財主按狄公目前京城高官的身份來接待他,也難免會有不周之處。他已了解此地危險的局勢,很慶幸自己隱瞞了真實身份。


  他將杯中的茶一飲而盡,起身走到門口,站在台階上,向院子里張望。當下那兒被一些冒著煙的火炬照亮著,嚴總管和廖管家正站在一口巨大的鐵鍋旁,忙著將鍋里的粥分到排隊的眾人碗中。閔二爺站在一旁監督,不時粗暴地呵斥難民們,令他們不要推來搡去。人群中有一半是婦女和兒童,後者中有幾個僅是嬰兒。絕不能讓他們落入賊人之手,飛虎幫會立即殺死男人、老婦和嬰兒,再將那些年輕的男孩和女孩販賣為奴。他不得不做些什麼。狄公焦慮地捋著鬍鬚,痛苦地意識到塵世中權力的力量。他已是朝廷的最高司法官的大理寺正卿,可在環境的迫使下,突然成了一個無助的遊民。


  狄公轉身穿過大廳來到左側的小書房。在一把巨大的扶手椅上坐定之後,狄公將手攏在寬大的袖中,抬頭看掛在對面牆上已褪色的風景畫,側面掛著的是兩個細長捲軸,上用篆書寫了兩句經書: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

  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

  狄公讚許地點著頭。他目視前方又坐了好一會兒,突然,他站起身來,將手自袖中取出並將燭火拉近。他斜置水壺,往硯台里倒了點兒水,又自漆盒中取出一支墨,便細細地研起墨來。他一直在考慮所要書寫的內容。隨後,狄公從賬簿旁拿過幾張厚的家制毛邊紙,又選了一支毛筆,開始用一種工整的筆法書寫一份公函,寫完后,他接著又重新寫了很多張。「就好似在私塾里抄書一般。」狄公無奈地笑著自言自語道。他又在每張紙上加了官印——他一直將它用絲帶吊於腰帶上——再將信捲起納入袖中。


  斜靠在椅背上,狄公盤算著成功的概率。他的整個身體已因長時間的策馬賓士而僵硬,背部也在隱隱作痛,但他的頭腦還很警醒。突然間,他意識到這是他離開北州以來,麻木的神志頭一回離他而去。一直愁眉苦臉是愚蠢的,為了他心中的期盼、那些在北州死去的至愛親人、他的老家人洪亮以及藥王山上的她……他必須採取行動,想出另一個計劃來拯救這所宅子里的人。但假如他的那個關鍵的計劃失敗了,他也就只能現身在那些土匪面前,說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並答應他們數倍於向閔府勒索的贖金,那也意味著他將成為人質,而且強盜為了加快談判進程,也許還會割掉他的耳朵及雙手。不過狄公知道如何對付那些惡棍,顯然這是可能成功的辦法。狄公起身走回院子里。


  那些流民正忙著喝粥。他走到那兒並找到了幫他拴馬的孩子,看著那孩子吃光了碗里的食物,狄公讓他帶自己去馬廄。


  圍牆之內北風撲面,那兒一個人也沒有。狄公將那孩子帶到牆角的陰暗處,和他談了好一會兒,最後狄公又問了個問題,只見那孩子忙不迭地點頭,狄公給了他一些卷著的紙,又拍了拍那男孩的背:「我相信你。」就又走回到院子里。


  閔二爺正站在屋子的台階下。「我一直在到處找您,」他粗魯地說道,「晚飯前我哥哥要您去一下。」他將狄公引至屋內,帶狄公走上緊靠大廳入口的寬大樓梯,來到了灰暗開闊的二樓。二樓有許多扇門,也許是這屋中的寢室。閔二爺輕輕敲了敲左邊的一扇門,門啪的一聲打開了,一張滿是皺紋的臉露了出來,閔二爺和她耳語了幾句。過了片刻,門大開,閔二爺示意狄公一同進去。暖洋洋的房間里瀰漫著一股草藥的味道,這氣味源於牆角,那是地板上一個大火盆上吊著的冒著熱氣的罐子,火盆里堆滿著燒紅的炭火。這間陳設簡單的房間,被兩邊桌上的兩隻特大銅製燭台所照亮,后牆立著一張紅木雕花大立式床架,兩塊厚重的緞子帷帳垂掛在兩旁。


  狄公發現床上躺著的老人面無血色、眼睛紅腫,老人靠在墊高的枕頭上正注視著狄公,那雙眼睛因極度瘦削的臉頰而顯得很大,幾縷灰白的頭髮散亂在滿是汗珠的額頭上,乾癟的嘴上方留著稀疏的鬍子,光滑的下巴那兒也有一縷白鬍子。


  「這位是狄縣令,大哥。」閔二爺柔聲道,「他正向南趕往京城,可被洪水耽擱了,他——」


  「我看過,我看過曆書。」老人突然發出刺耳而又顫抖的聲音,「九顆星交會呈老虎狀時,便意味著不幸的災難。曆書上清楚地寫著,它預示著災難和暴力,以及暴力的死亡。」他閉上眼睛,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他閉著眼繼續說,「老虎星象又出現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那時我剛滿十二歲,才學會騎馬。洪水漲呀漲,漲到了門樓的台階上。我親眼看見……」痛苦的咳嗽令他瘦削的肩膀顫動著,他說不下去了。那個老婦人快步走上前去讓他喝了一口大瓷碗里的葯。


  待咳嗽聲漸漸變小時,閔二爺說:「狄縣今晚須在此留宿,哥哥,樓下的廂房……」


  那老人突然睜開眼睛,若有所思地看著狄公,喃喃道:「全都應驗了。老虎星象出現了,飛虎幫來了,洪水來了,我病了,玉兒死了,我甚至不能下葬我的玉兒。」他儘力抬高身子,從被子里伸出了雞爪般的雙手想坐起來,可心有餘而力不足,只能又靠回枕頭上。他喉嚨嘶啞地對他弟弟道:「他們會把她的身體撕成碎片的,你一定得……」他哽咽住了,他妻子快步上前扶住他的肩,老人重又閉上雙眼。


  「玉兒是我的侄女,」閔二爺急急地低聲道,「今年只十九歲,一個非常聰慧的女孩,只是身體一直不好,心脈甚弱。現下這種情景對她來說太刺激了。昨日晚上,就在晚飯前,她去世了,突發的心病。我哥哥特別寵愛她,這個不幸的消息讓他重病複發,他……」閔二爺搖搖頭,說不下去了。


  狄公一臉茫然地點了點頭。他適才注意到放在牆邊的高高的碗櫥,再旁邊是通常放在一起按季節而分的四個衣箱,再旁邊是個用大銅鎖鎖住的鐵箱子。待他轉過頭去,他發現那病人正盯著他,眼中閃著一絲狡黠。閔夫人走到牆角銅盆那兒。


  「看,金子就藏在這兒!」那老人獰笑著尖叫道,「四十錠金子呀,大人,二百兩黃金!」


  「翠菊偷走了金子,這個小娼婦!」狄公身後響起了乾巴巴的嘶啞聲音,是閔夫人在說話,邊說還邊惡狠狠地瞪著她丈夫。


  「翠菊是這兒的丫鬟,」閔二爺窘迫地解釋道,「昨晚她失蹤了,肯定是投奔了那些強盜。」


  「和那些畜生上床,和他們每個人,」那老婦人生氣地叫道,「她不見了,還帶著那些金子!」


  狄公站起身來走向錢箱,並開始仔細檢查它。


  「沒人撬過這把鎖。」他說。


  「翠菊當然有鑰匙!」閔夫人怒聲道。


  那老人乾枯的手抓住了他妻子的衣袖,懇求地看著她,本想說些什麼,但抽搐的嘴裡只發出了含混不清的聲音,熱淚滴在他瘦削的臉頰上。


  「不,她沒拿走金子,請相信我!」老人啜泣著,「我這樣……我病成這樣,可沒人關心我,沒人。」他妻子彎下腰去用手巾為他擦了擦口鼻。狄公移開目光,再一次仔細地察看那口鐵箱。箱子表面是一層厚厚的鐵皮,上面沒一絲划痕。當狄公又回到床前時,老人已恢復了平靜,他遲緩地向狄公說道:「只有我、我妻子和女兒知曉鑰匙在哪兒,沒其他人。」乾癟而無血色的嘴閃過一絲詭秘的微笑,他伸出右手,用瘦削多結的手指了指床頭,那兒的木頭上刻滿複雜的花紋。


  「翠菊一直都在你身邊,你發燒的時候也在!」老婦惡狠狠道,「在你神志不清的時候,你指給她看了。」


  老人輕聲地笑了笑,手指按在一個木製花朵骨兒那兒轉了轉,啪嗒一聲,床頭的一塊小木板打開了,空洞地躺著一把大的銅鑰匙。他露出孩童一般的微笑,把木板連續開了又關,關了又開。


  「一個結實、標緻的姑娘。」他說道,「一個好姑娘。」他的嘴角流出了口水。


  「你早該多想想你女兒的婚事,而不是那個小蕩婦。」他妻子提醒道。


  「哦,我的乖女兒!」老人又沉重起來,「我那絕頂聰明的女兒。」 「是我張羅了她和梁公子的婚事,還為她挑選了嫁妝,」閔夫人氣鼓鼓地說,「可你,縮在我背後。」


  「我不該打擾太久。」狄公打斷他們,示意閔二爺站起身。


  「等等,」老人突然叫了起來,他用眼神向狄公示意此時局面之微妙,「大人,今晚您就住在玉兒的房間里。」


  他深深地嘆息了一聲,便閉上眼睛。


  狄公和閔二爺向門口走去,那老婦人則蹲在火盆邊,一面用一對銅鉗撥弄著炭火,一面生氣地嘀咕著。


  「令兄的確病得很重。」邊下樓,狄公邊對閔二爺說。


  「是啊,可很快我們都要死了。玉兒還算幸運,她在平靜中死去。」


  「正好在她成親之前?」


  「她很久之前就和梁公子定了親,梁公子是住在要塞附近的一個大莊主的兒子,原本準備下個月就要成親了。他可真是個好小夥子,雖說其貌不揚,可忠厚老實。我在城裡見過他和他父親,可現在我們連玉兒的死訊都沒辦法通知他們。」


  「她的屍體放在哪兒?」


  「用一個臨時薄棺暫厝於佛堂里,在大廳的后側。」走下了樓梯,閔二爺又說,「我看嚴總管和廖管家已經在等我們了,我建議您先不必回小玉的房間,不需要。房子外有間浴房,出門即是。」


  狄公再走進大廳,就發覺閔二爺以及嚴遠和廖管家已經在後面桌子旁就座,桌上擺著四碗米飯、四碟腌菜和一條鹹魚。


  「粗茶淡飯,請多包涵。」閔二爺客氣道,似冷淡的主人那樣客套。閔二爺舉起筷子示意他們可以開始用膳了,他抱怨說:「我們的存糧已經不多了,我哥哥真該想到這點。」他搖了搖頭就把臉埋在碗里吃飯。


  他們默不作聲地吃了一會兒。狄公真的餓了,他覺得這簡單的飯菜十分合他的口味。嚴遠站起身,從身後的桌子上拿來一個褐色的石酒壺及四個小瓷杯。就在他倒酒時,廖管家驚奇地看著他,不快道:「嚴遠,這酒壺是你取出的?小姐死的第二個晚上,你怎可能想到喝酒?!況且目前我等又逢這種情形。」


  「何不借酒消愁,忘了那些強盜呢?」嚴總管無所謂地答道,「真是好酒,閔二爺,您不反對吧?」


  「喝吧,喝吧。」閔二爺嘴裡滿是飯地嘟囔道。


  廖管家低下了頭,狄公注意到他的手在顫抖。而狄公啜了一小口酒,發現確是佳釀。


  廖管家突然放下了筷子,焦慮地看著狄公,訥訥道:「大人,您定是經常處置些強盜、土匪,為何我們不勸那些山賊接受銀票呢?我家老爺和城裡的兩個大銀庄關係都很好。」


  「可強人土匪不會接受除了現錢以外的任何東西。」狄公幹巴巴地回答。酒暖和了他的身子,靴子也幹了,他站起身脫掉外衣,裡面穿了件用寬絲帶繞腰數圈綁緊的旅行穿的褐色長棉袍。狄公把外衣放於角桌上道:「可我等也不必太悲觀。目前還有不止一個解脫困境的機會。」他坐下並將帽子從眉毛那兒推了推,繼續道,「那些山賊無疑非常生氣,他們以為金子被偷只是你們的騙局。可是他們也時間緊迫,大水退去之前他們必須乘木筏逃走,因為他們害怕要塞里的官兵。須知,受驚嚇者最難應付,別指望從他們那兒得到同情,和他們談條件也沒用,除非我們手中握有討價還價的籌碼。我猜你們這兒的佃農夏天常捕魚,是不?」


  嚴總管和廖管家幾乎同時點了點頭,狄公繼續道:「好。我倒希望明早他們早點兒來。今晚我們先選出幾個強壯的垂釣好手,給他們一張大漁網,再讓他們藏在門樓兩旁的頂子上。可此事不能讓外人知道,因為在流民中可能有姦細。土匪一到,我就走出門外和他們談判,我知道怎麼對付他們。我會和他們的首領說我們也配有兵器,如若他肯饒過我們的性命,我們就不反抗,他們可以進來拿走所有的東西,包括大量的金銀首飾。他們當然會答應,那樣他們就可以輕鬆地進得門來,然後再殺死我們。一俟他們的首領和保鏢們走進門來,站在屋頂上的好手們就用漁網罩住他們,再將大門在其他匪徒面前關上。雖然他們全副武裝,但我們也可不費吹灰之力地制伏那些被罩在網下的傢伙,有他們做人質,我們就可以認真地和門外的土匪們談判了。」


  「這主意不壞。」閔二爺緩緩地點了點頭。


  廖管家的臉色好了些,可嚴總管仍啜著酒,疑慮道:「太冒險了,只要有一點兒耽擱,他們就會立即殺死我們,拷打我們的。」


  狄公並未理會大驚失色的閔二爺和廖管家的驚呼,自通道:「如有不測,你們就立即關上我身後的大門,我會照顧好自己的。」他又咧嘴笑了笑說,「我就出生在老虎星象出現之年。」


  閔二爺若有所思地看著狄公,過了會兒他說:「好,我來安排。廖管家,請你幫我。」閔二爺飛快站起身問:「嚴總管,你可以帶狄大人去玉兒的房間嗎?」他又對狄公補充道:「我還要去瞭望塔那兒值夜。狄大人,我們整晚每隔一個時辰換一次人值夜,以防強盜突襲。」


  「我也要參加。」狄公說,「我就排在你之後如何,閔二爺?」


  閔二爺堅決婉拒,狄公仍堅持,最後,閔二爺應允從午夜子時到丑時由狄公來望哨,嚴總管則接替狄公值夜到拂曉。


  閔二爺和廖管家去庫房裡取漁網,狄公則披上外套,提著佩劍跟在嚴遠後面。嚴遠帶他來到樓梯那兒,爬上屋角一個直通三樓的窄長且咯吱作響的樓梯,他注意到通向那木門只有一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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