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大唐狄公案陸(55)
第301章 大唐狄公案·陸(55)
這時,伴隨著一陣輕輕的沙沙聲,竹簾被拉開了。曼蘇爾悄無聲息地越過窗檯進到屋裡來。他只纏著一塊白色的腰布,彎匕首別在腰間,他沒戴他的大包頭巾,而是在頭上緊緊地纏了一塊布。他那肌肉發達的身體布滿汗珠,閃閃發亮,因為他是一路從房頂爬過來的。他站在窗前,等了片刻好喘口氣。他得意地發現狄公已經睡熟了,狄公的睡袍在胸前鬆了開來,露出他寬闊的胸膛。
曼蘇爾步態靈巧地走向床榻,就像一隻黑豹捕捉它的獵物一般。他將手按在匕首柄上,目光突然落在掛在牆上的那把劍上,於是遲疑了一下。他想,以後向哈里發稟報說他是用這個異教徒自己的劍殺死他的,那該有多好。
他取下劍,然後將劍迅速地拔了出來,但因他不熟悉中國劍,劍鞘滾落在石板地面上,發出了噹啷聲響。狄公不安地挪動了一下,然後睜開了眼睛。曼蘇爾罵了一聲,舉起劍欲刺狄公的胸膛,但聽見背後有人大喝一聲,於是一下子轉過身來。喬泰只穿了條寬大的褲子,直撲向曼蘇爾,這阿拉伯人也朝前衝去,用劍直刺喬泰的胸膛。喬泰一面搖搖晃晃地向後退,一面還拽著曼蘇爾,這時狄公從榻上一躍而起,從茶几上抓過匕首。曼蘇爾回頭迅速掃了他一眼,不知道該用劍保護自己,還是扔掉它改用自己用慣了的彎匕首。此刻的猶豫註定了他的滅亡。狄公向他急撲過去,將匕首刺入他的脖頸,由於用力過猛,鮮血噴得很高。狄公將阿拉伯人的屍體推到一邊,在喬泰身旁跪了下來。
那把鋒利的「雨龍」劍已深深扎入喬泰的胸膛。他臉色慘白,兩眼緊閉,細細的一股鮮血從嘴角慢慢流出來。
這時陶干衝進來了。
「去把都督府的郎中叫來,趕快通知衙役!」狄公大聲吼道。
他把喬泰的頭枕在自己胳膊上,不敢把劍拔出來。一連串的往事胡亂地在他腦海中閃過:他們在林中初次相遇,他就是用這把劍對付喬泰的;他們並肩面對過許多次的危險,他們曾多次救了對方的性命。
他盯著這張寧靜的臉,不知在那裡跪了多久。突然,他發現許多人圍在他身邊。都督府的郎中診視了傷者,當他小心地拔出劍、止住血后,狄公用沙啞的聲音問道:「我們能將他抬到榻上嗎?」
郎中點了點頭。他嚴肅地看著狄公,低聲說:「大人,他只是靠著非凡的意志才挺到現在。」
他們同陶乾和衙役班頭一起將喬泰抬起來,輕輕地放到狄公的榻上。狄公拿起劍,吩咐衙役班頭:「叫你的手下將這阿拉伯人的屍體抬走。」
喬泰睜開了眼睛,看到狄公手中的劍,略帶微笑地說道:「我們因劍而相識,也因劍而分別。」
狄公迅速將劍插入鞘內,把它放在喬泰晒黑的、滿是傷疤的胸膛上,輕柔地說道:「『雨龍』永遠與你同在,喬泰。我不會攜帶一把沾有我好朋友鮮血的劍。」喬泰面帶幸福的微笑,將他那雙大手捂在劍上。他對狄公注視良久,漸漸地,他的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層薄霧。陶干用左臂輕輕地抱住了喬泰的頭,眼淚一滴滴地從他那瘦長的臉上淌下來。
「要不要我吩咐兵士敲奏響版報喪,大人?」衙役班頭小聲問道。
狄公搖搖頭。
「不,讓他們敲奏凱旋軍鼓樂。馬上!」
他揮手讓郎中和衛兵離開,以便他們可以單獨相處。他和陶干在榻前深深彎下了腰,望著他們這位朋友的臉,此刻喬泰非常安詳,雙眼閉著。他們盯著他看了許久,發現他的兩頰變紅了,不一會兒,他的臉泛出一種興奮的紅光,汗不斷從這個將死之人的前額上冒出來。他呼吸急促,鮮血從扭曲的嘴裡湧出。
「左隊……前進!」喬泰叫道。
突然,都督府瞭望塔上大鼙鼓咚咚咚的重擊聲打破了外面的寧靜,節奏越來越快,長號尖厲的吹奏聲也隨之傳來,宣告疆場上的戰士凱旋。
喬泰睜開雙眼,目光有些獃滯。他專心地聽著,隨後他那沾有血跡的嘴唇現出一絲幸福的微笑。
「戰鬥勝利了!」他突然說道,聲音非常清晰。
他的喉嚨發出一種嘎嘎聲,高大的身軀戰慄了好一陣子,隨後,微笑凝固了。
二十五
當陶干同四名手下處理完劉大人的命案時,夜幕已經降臨。他悄悄地、萬無一失地掩去了所有的證據,阿拉伯舞女的屍體已被秘密帶回衙門,然後公開送往華塔寺火化。梁福的同夥甚至未經審問就被衙門的捕快抓了起來,只要護送隊一到河上游的山上,這些人就會被立即處決。當陶干以狄公的名義在所有必要的文案上鈐章后,他感到筋疲力盡。狄公在親自安排好護送喬泰遺體回京之事後,就由一支特別的馬隊護送離開廣州了。一小隊衛士在前面開路,他們扛著鑲紅邊的旗子,表明他們有權在路過的每個驛站徵用新的馬匹趕路。這次的行程是十分累人的,但也是返京的最快方式。
陶干離開衙門,吩咐轎夫送他去梁府。梁府大廳里點著油燈和火把,一片明亮,梁福的屍體安放在一個帶天篷的豪華棺架上,一列人舉著香緩緩地從前面走過,向死者致最後的哀悼。一位有身份的長者——陶干認為是死者的舅公——在老管家的協助下接待憑弔者。
陶干陰沉地看著這莊嚴的儀式時,突然發現姚開泰站在他身邊。
「對羊城來說,這是一個傷心的日子!」姚員外說道。但他那傷感的聲音掩蓋不了臉上狡詐的神情。顯然,他已經開始盤算死者的哪些生意他可以接收過來。
「我聽說你們大人已經走了,」姚開泰接著說,「你知道,他似乎對我有懷疑,因為他曾經仔細地盤問過我。不過,既然他沒傳喚我就回京了,那就是說,我是清白的。」
陶干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好吧,」陶干慢慢地說道,「實際上,我是不可以同外人談論衙門的公事的,不過,因為我喜歡你,我就向你透露一條有用的內部消息。當一個人被綁在行刑架上的時候,他不該忘記請求行刑者的手下在自己的嘴裡放一個木塞子。因為,人在極度痛苦中會咬掉自己的舌頭,這種事是常見的。但如果我是你的話,姚員外,我不會太擔心的,因為擔心是救不了人的。」
陶干說完便轉身走了,獨留姚員外一人站在那兒,獃滯的眼裡充滿了恐懼。
陶干對這次邂逅有點兒高興。他打發走轎夫,決定步行去市場。儘管背疼腳酸,但他仍覺得需要點兒時間理理頭緒。市場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那條黑暗的後街似乎比以前更陰暗了。
他爬上窄窄的樓梯,駐足在門前聽了片刻。他聽到一種細柔的唧唧聲,可見他的推測是正確的。 他敲敲門,走了進去。掛在屋檐下的那些小籠子,在昏黃天色的襯托下顯出輪廓。暮色中,他隱約看見了桌上的那隻茶籃。
「是我。」他說道,這時她從竹帘子後面走出來。他拽著她的衣袖,把她領到長凳上。他們倆肩並肩地坐在那兒。
「我知道會在這兒找到你的。」他接著說,「我準備明天一早回京城,但我不想不辭而別。命運對你我二人打擊都很大,你失去了哥哥,而我失去了最好的朋友。」他簡短地對她講述了喬泰的事,然後焦慮地問道,「你現在獨自一人怎麼生活呢?」
「謝謝你在悲傷之中還這樣惦記著我,」她平靜地說,「不過,別為我擔心。在我離開梁府之前,我已經讓舅公起草了一份文契,宣布我願意放棄我哥哥的一切財產。我什麼也不需要,我有蟋蟀。有了它們,我就可以生活下去;有了它們,我就不寂寞了。」
陶干聆聽著蟋蟀的唧唧聲,聽了良久。
「你知道,我一直細心地養著你那兩隻蟋蟀,」他最後說,「一隻是你送我的,還有一隻是我在科場你房間里發現的。現在我也開始欣賞它們的叫聲了,那是如此的安寧。我覺得我已又老又累,藍麗,安寧是我唯一渴望的東西。」
他迅速瞅了一下她平靜的臉龐。他輕輕地將手放在她的胳膊上,怯怯地說道:「如果有一天你能來京城與我同住,我會非常感激的。再帶上你的蟋蟀。」
她並沒有將她的胳膊抽開。
「如果你的大太太不反對的話,」她平靜地說,「我會很高興地加以考慮的。」
「我一直獨身,沒有大太太。」然後,他輕柔地補充道,「但會有一位的。不管什麼時候,只要你說句話就行了。」
她抬起那雙失明的眼睛,專心地聆聽。有一隻蟋蟀的鳴叫聲把其他的都壓下去了,那是一種持續的、清晰的音樂聲。
「那是『金鈴』!」她滿意地笑道,「如果你仔細去聽,你會明白,它的鳴叫不僅意味著安寧,也意味著幸福。」
韓忠華 譯
還魂秘影
狄公拱肩縮背,身著厚重的皮外套,頂著凜冽的寒風,獨自馳騁在荒野大路上。此時已近黃昏,冬夜的昏暗天色籠罩著這片被水淹沒的光禿禿的土地,隆起的大路就像一面破鏡上的裂痕。鉛灰色的天空映在水中,低垂得好似貼近微波起伏的水面,北風驅趕著天空中的雲雨,向迷霧籠罩的遠山飄去。
陷入沉思的狄公飛奔向前,將他的隨從們甩在半里之外。他弓著身子,皮帽嚴嚴實實地蓋住了耳朵,雙眼一直盯著大道的前方。他知道自己該好好考慮一下將來,兩天之後他就必須趕到京城就任新的職位。被任命這一高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而他的思緒卻又不斷地回到過去的那幾天——在北州任縣令的最後幾天里,那噩夢般的經歷一直困擾著他,使他的心思一直停留在三日前離開的那座嚴寒陰鬱的北方小城。
三日來,他們穿過冰天雪地的北國,一直向南馳騁。突如其來的冰雪消融,使他們此時路過的這個州洪水泛濫成災。早晨他們遇見了成群結隊的農民,這些人離開被淹沒的田地家園,向北逃去。他們背著可憐的家當,腳上纏著沾滿泥漿的破布,神情疲憊、步履艱難地走著。當狄公一行在驛站用餐時,狄公的護衛官稟報說,前面是受害最嚴重的區域,而那兒卻是必經之路。黃河的北岸已全部被淹沒了。護衛官建議最好等到有前方水勢情況的報告后再決定行程,但狄公決定繼續前行,因他奉命必須及時趕到京城。此外,他從地圖上得知,過了黃河到達南岸,地勢升高,有一座要塞,他們可以在那兒過夜。
整條大路上空無一人,只有從那片汪洋的泥漿中不時露出水面的農舍屋脊來看,才知幾日前這兒還是片肥沃的人口密集區。狄公騎馬馳向山脊,卻發現路的左前方有座營房,約有十幾個人圍在一起,站在那兒。他驅馬更近一步,發現那些人是當地的團丁,都身著厚厚的皮大衣,戴著皮帽,穿著高筒靴。有一段路面已經塌陷,形成了百餘尺寬的豁口,只見一股混濁的水流從中奔涌而過。那些團丁正焦灼地望著用木柴臨時搭起的矮牆,它是為了加固橋頭堡四周而建的。豁口上有一座木橋通向對岸,從那兒有條大路直通向樹林密布的山坡。這座木橋是用繩索將圓木捆綁而成的,橋的一半浮在水面上,隨著湍急洪水的衝擊,橋面一上一下地起伏著。
「大人,這橋不穩便哪!」團丁的首領喊道,「水流越來越急,我等沒法確保此橋的安全,您最好掉轉馬頭。若是繩索斷了,我們也就只能放棄這座橋頭堡了。」
狄公掉轉馬頭,在凜冽的北風中眯起眼睛,可以看見遠處他的隨從們正策馬飛奔,看樣子很快就能趕上他了。
於是狄公策馬上了滑溜溜、搖搖晃晃的木橋,他小心翼翼地向前,粗麻繩索嘎嘎吱吱作響,他的坐騎踮著腳走在狹窄的橋面上。剛走到橋的一半,滿是泥漿的洪水就湧上了橋面,狄公輕輕地拍著馬兒的脖子撫慰它。突然,一根被湍流衝過來的樹榦砸在橋上,洪水一下子涌到了馬肚子那兒,狄公的靴子都濕透了。狄公驅策著騰躍的坐騎繼續向前,還好另一半橋面是乾的,不一會兒他就來到了對岸。可狄公剛策馬來到一塊地勢較高的高坡上,在一棵大樹下停下,便聽到一聲巨響,此時幾棵被連根拔起的樹一同撞在橋上,橋的中段就好似一條龍尾掃過似的,只見繩索鬆了,那橋一分為二。現時,在他和對岸之間,除了洶湧的洪水外,什麼也沒有了。
他揮動著馬鞭向對岸的民團示意他將繼續趕路。他的隨從在橋修好后能趕上他的,他會在要塞那兒等他們。
策馬過了第一個岔口,路旁植滿了濃密、高大的橡樹,狄公來到樹蔭下歇腳,此時他才感到穿著濕靴子,雙腳寒冷刺骨。但路經那麼多洪水泛濫的地區后,又能踩在乾燥的地面上,對他來說多少是個安慰。
突然間他聽到樹枝的斷裂聲,一人策馬從樹叢中沖了出來。此人外表粗野,長發用一條紅布束起,闊肩上披了一張老虎皮,身背一把大刀。他在路中央勒住馬,擋住了狄公的去路,用他那兇狠的小眼盯著狄公看,兩隻手交替不停地揮舞著一支短矛。
狄公也勒住馬。
「讓開道!」狄公呵斥。
只見那人手捏矛柄,揮動短矛,矛尖在空中畫了一個圈,擦過狄公坐騎的前額。狄公拉住韁繩,過去幾天來積鬱在心頭的不快一下子爆發開來。他手伸向右肩,瞬間便拔出掛在背後的佩劍,直指那強盜。卻見那人嫻熟地用矛頭擋開,與此同時,揮舞著矛的另一端朝狄公的頭顱擊來,狄公急忙閃避,但那矛頭隨即又轉向他,狄公猛地用劍劈去,那矛咔嚓一聲,斷成了兩截。那強盜驚愕地望著手中的矛,此時狄公逼上前欲用劍朝他脖子來個致命一擊,卻只見那人雙膝一夾,坐騎急轉回頭,劍唰地從那人的頭上揮過,只擦著了他的頭皮。那惡棍大罵了一聲,但並未接招。
那人驅馬來到路的另一側,叫道:「反正你也是瓮中之鱉了!」
說罷,他獰笑著,消失在密林中。
狄公收起劍,策馬繼續前行。他覺得自己必須振作起來,一個山裡的強盜不應令他如此生氣才對。看來北州發生的悲劇在他心中刻下了太深的烙印,不知何時他才能恢復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