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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0章 大唐狄公案陸(54)

  第300章 大唐狄公案·陸(54)

  「我要把母親家族的一個舅公請來,他會料理我哥哥的後事,而且……」她憂鬱地搖了搖頭,過了片刻才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接著說,「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離開他,不該讓他獨自面對那些個折磨他的可怕念頭。那時他還是個男孩,每天在花園角落裡玩他的木偶兵,想象自己將來指揮大戰的情景,後來……可後來,他知道自己不適合從戎。當我離開他后,他又意識到自己不能擁有一個女人。第二次打擊令他徹底垮了,他原想自殺,但他遇到了朱姆茹德,她……她顯然是他能擁抱的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女人。他只為她活著,可她並不喜歡他,而且常用殘酷而侮辱性的話這樣告訴他。都是我的錯,我本該用更委婉的方式拒絕他,本該讓他對另一個女人感興趣,一個善良的女人,她會……但我那時太幼稚,我不懂,我不懂……」她用雙手蒙住了臉。狄公向陶干打了個手勢,兩個人便下樓了。


  喬泰同四名手下和十幾名衙役等在大廳。狄公告訴他們,強盜事先藏在這屋子裡,梁員外突然向其中一名強盜撲過去時,卻因心疾發作而故世。狄公要喬泰帶領他們徹底搜查這屋子,一發現有任何可疑的人立即予以拘捕。隨後,狄公把一名最年長的手下叫到一邊,告訴他曼蘇爾已登上了停泊在珠江口的一艘阿拉伯船隻,並吩咐他立即去找市舶使,派四艘快船去追捕曼蘇爾。這名手下匆匆離去后,狄公命老管家帶自己和陶干去梁員外的卧室。


  陶干在床架後面發現了一個秘密牆櫃。他撬開鎖,但牆櫃里只有一些文契以及和生意有關的其他重要文書。狄公也沒指望能找到任何足以定罪的文件,梁福畢竟很精明,應該不會保存這種文書。狄公相信,當他派人對內廷宦官總管的府第進行突擊搜查時,他會在長安找到他所需要的書面證據的。他命陶幹將朱姆茹德的屍體秘密移送衙門,便自行先上轎回都督府。


  他讓府中的一名隨從直接帶他去都督的私人書房,它位於正廳的樓上。


  這是一間不大但裝飾優雅的房間,拱形的窗戶外面是花園和蓮池,一套瓷茶具和插著白玫瑰的玉瓶擺在左邊的茶几上,右邊靠牆是一座厚實的烏木大書櫥。都督坐在一張高大的書案後面,正在對站在椅子旁的老書吏吩咐著什麼。


  都督一見狄公,急忙站起身,繞過書案來迎接他。他請狄公坐在靠茶几的那張舒適的扶手椅上,自己則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老書吏上過茶后,都督就打發他走了。都督雙手放在膝蓋上,向前探了探身子,緊張地問道:「出了什麼事,大人?我見到您發布的告示了,那個高官是誰?」


  狄公一口氣喝完了杯子里的茶,他突然覺得自己累壞了。他放下茶杯,鬆開長袍的領子,平靜地說:「這是個極其不幸的事件。你知道,劉大人在此地被謀殺了,我在華塔寺發現的屍體其實就是他。我現在以大理寺正卿的名義給你說明端詳。劉大人來廣州是為了他與本地一名女子的戀情。但她已有情人,於是那惡棍便毒死了劉大人。我發布的告示其實是個計謀,兇手的一個朋友看到告示,就前來告發他。現在兇手已被捕,正被押往京城秘密審訊。你要明白,連這扼要的官府說法也是不可泄漏的,朝廷也不希望大臣的不檢點行為被四下傳開。」


  「我明白了。」都督慢慢地說道。


  「我能理解你尷尬的處境,」狄公柔聲說,「我清楚地記得,當我還是個地方縣令時,京城的一位要員來我地方視察的情形。這種事是沒辦法的,我朝體制歷來如此。」


  都督十分感激地望著狄公,然後問道:「能告訴我梁員外的住宅為何被衛兵包圍嗎?」


  「我接到報告說,疍民強盜進入他的家中。我去他家提醒他,卻發現他已碰上一名強盜,在搏鬥中不幸因心疾發作而亡。我的兩名親隨正在圍捕那些強盜。這件事一定要謹慎處理,因為梁員外是地方名人,如果讓羊城百姓知道是疍民殺了他的話,一定會引發地方械鬥衝突的。你就讓我的兩名親隨全權處理這件事。」他呷了一口茶,「至於阿拉伯人的問題,我已派人追捕元兇曼蘇爾了,等他落網之後,我們就可以取消治安的緊急措施。我將向政事堂提出昨天對你說的有關隔離外番的建議,這樣,以後就不必擔心他們製造什麼麻煩了。」


  「我明白了。」過了片刻,都督怯怯地接著說,「我希望,這裡所發生的一切……呃……不正常的事,不會歸咎為在下治理不力,大人。如果京里的大臣聽說我……呃……瀆職的話,我就……」他憂慮地瞥了客人一眼。


  但狄公沒理睬他,相反,狄公平靜地說道:「在調查的過程中,暴露出一些與主案關係不大的事情,卻並非不重要。首先是鮑夫人的死案,刺史正在調查此事,我認為你最好由他去了結這件命案。其次,我探知到多年前發生在這裡的另一個悲劇,是關於一名波斯婦女自殺身亡之事。」他迅速朝臉色變得慘白的都督看了一眼,繼續說道,「昨天早上我們在花園的亭子里碰面時,你急於把調查波斯居民區的事從我手中接過去,顯然你對他們的事做過專門的研究,所以我想,你能為我提供關於這個悲劇的更多細節吧。」


  都督把臉轉了過去,凝視著窗外都督府的綠色屋頂。狄公從瓶里拿出一支大白玫瑰,使勁地聞著花的幽香。都督用一種不自然的聲音說道:「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我被派到這兒來擔任衙門的法曹。實際上,那是我的第一個職務。我當時還年輕,易受外界影響,外族住區的異國風情對我產生了誘惑。當時我經常去一個波斯商人家做客,因此認識了他的女兒。不久,我們相愛了。她是個優雅的漂亮姑娘,但我沒注意到她是個十分敏感、性格脆弱的人。」


  他轉過身來,盯著狄公的臉,接著說:「我非常愛她,決定放棄我的仕途,同她成親。可有一天,她對我說,她不能再見我了。當時我就像個傻小子,什麼也沒懷疑,只以為她想結束我們的關係。絕望中,我開始經常光顧一名中國妓女。過了幾個月,那個波斯姑娘捎信來了,信中要我在當天的黃昏時分去華塔寺見她。去了之後,我發現她獨自一人坐在茶亭里。」他垂下眼睛,盯著握緊的拳頭,「她身穿橘黃色的長袍,頭上包著一條薄薄的絲圍巾。我想跟她說話,但她打斷了我,讓我帶她到塔上去。我們默默地順著陡峭的樓梯往上爬,越爬越高,終於到了最高的第九層上狹窄的平台。她走過去站在欄杆邊,落日的餘暉把淡紅色的光芒灑在下面的一大片屋頂上。她不看我,卻用一種怪異的、沒有感情的聲音告訴我,她已經有了我的兩個雙胞胎女兒,可因為我拋棄了她,她就將她們溺死了。我站在那裡,全然呆住了,她就突然縱身跳下欄杆。我……我……」


  他一直在竭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但此時已完全崩潰了,遂用雙手蒙住了臉。狄公聽見他在喃喃自語:「我沒有壞心,老天為我做證!而她……只是……我們當時太年輕,太年輕了……」


  狄公靜待都督恢復鎮靜。他把手中的玫瑰慢慢地轉來轉去,看著白色的花瓣一片片掉在光滑的黑色桌面上。當都督終於抬起頭來時,狄公將花重新放回瓶里,說道:「她一定愛你頗深,否則不會像著了魔似的,要用這種殘酷的方法來傷害你。於是她自殺,並且騙你說她弄死了你的兩個女兒。」都督震驚得正要從椅子上站起來,狄公擺擺手,「不錯,那是謊言。她將雙胞胎女兒送給了一個漢人朋友。後來他破產了,一個她生前認識的有波斯血統的漢人又收養了她們,把她們照顧得很好。我聽說,她們已長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她們在哪兒?那人是誰?」都督脫口問道。


  「他姓倪,就是我曾對你提到過的那位船主。他是個神秘、有點兒奇特的人,可我得承認,他卻是個有原則的人。儘管他知道你卑鄙地欺騙了那個波斯女人,但他寧可對此事保持沉默,因為他認為舊事重提對誰都沒好處,尤其是對那兩位姑娘。你哪天可以去拜訪他,或許得微服而行。如果我的消息沒錯的話,船主現在應該是你的女婿了。」狄公站起身來,順了順他的長袍,又補充說,「此時此地你對我所說的一切,我都將忘卻。」 都督感激得說不出話來。他把狄公送到門口,後者道:「在開口談波斯女人的事之前,你說你擔心你在京城的名聲。放心吧,我將責無旁貸地向政事堂報告,我覺得你是個十分勤勉的傑出官員。」他打斷都督受寵若驚的感激之語,最後說,「我奉命立即回京,今天下午就離開廣州。多謝你的盛情款待,告辭了!」


  二十四


  狄公同喬泰、陶干一起在他的餐室里用了一頓遲至的午膳。他的兩名親隨已經在梁府里拘捕了兩名疍民惡棍和三名漢人無賴,以及一名阿拉伯刺客。這六個人已經被關進了衙門的大牢。


  午膳間,狄公向兩名親隨講述了事情的全部經過,不過隱去了他同都督的最後談話。他簡要地說明了劉大人命案的官府解釋后,繼續道:「如此,劉大人為自己定下的使命,現在已經圓滿完成了,只是他為此而付出了性命。宦官總管將得到應有的懲罰,他的那些奸黨也將垮台。太子不會被廢黜,皇后的外戚成員也會退出政局,不過是暫時的。」狄公突然沉默不語。他在想皇后這個人,她實在端莊美麗,精力充沛,又極其能幹,卻十分殘忍,常被奇怪的慾望所左右,因她和她家族的權力而野心勃勃。在這第一回合的間接衝突中,他已經佔了她的上風,然而,他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更多的正面衝突將會來臨,流血事件已是不可免的了。他感到了令人不寒而慄的死神之降臨。


  喬泰擔憂地望著狄公那張憔悴的面孔。狄公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眼袋,凹陷的雙頰刻滿深深的皺紋。狄公費力地控制住自己,緩緩地說道:「劉大人的命案也許是我審理的最後一個犯罪案件。從現在起,我可能要全心致力於時政的問題。梁福對我破案方法的分析切中肯綮,這讓我意識到,該是我退出斷案生涯的時候了。我的方法太廣為人知了,聰明的罪犯可以利用這一點。而我的方法是我性格的一部分,我年事已高,無法改變了,應該讓年輕而有才幹的人來接替我的工作。今日午後,待酷熱稍退,一支特別的衛隊將護送我回京,你們倆把劉大人的案子了結后也趕快回到京城來。你們要恪守我已同爾等說過的官府解釋,確保不再有什麼事情發生。你們不用擔心曼蘇爾,他逃到一艘阿拉伯船上去了,我已派兵船去珠江口追捕他。他將被秘密處決,因為他知道一些朝廷的大事,這些事絕不能傳到外族首領,諸如哈里發的耳朵里去。」他站起身來,接著說,「我們都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你們倆沒必要回城裡那陰暗的客棧去,就在我的外間睡個午覺吧,那兒有兩張空榻。午睡后你們可以送我,然後去辦事。我相信,你們明天就能起身離開廣州了。」


  當三人朝大門走去時,陶干凄然說道:「我們在這兒只待了三天,但羊城的一切都讓我看到了!」


  「我也是。」喬泰簡短地說道。稍後,他又實在地補充說:「我正盼著回京繼續工作呢,大人。」


  狄公迅速看了看他這名親隨蒼白、憔悴的臉。他想,一個人要從生活中學到什麼,就必須付出相當的代價。他對兩名親隨熱情地笑了一笑,然後說:「聽你這麼說,我感到很欣慰,喬泰。」


  他們登上了通往二樓狄公住處的寬樓梯。喬泰看到外間里那兩張豪華的、帶有床簾的床架,便對陶干咧嘴苦笑道:「你隨便睡哪張吧,或者兩張都給你!」他轉過身來對狄公說:「我就在你卧室門前的席墊上打個盹兒就行了,大人!天氣可真是熱!」


  狄公點了點頭。他將門帘拉開,進了卧室。裡面又熱又悶的,於是他走到寬寬的拱形窗前,卷上了竹簾。但他很快又將它放下來,因為中午的烈日照在毗鄰房子的琉璃瓦上又反射進來,直刺他的眼睛。


  他走到房間的後部,將帽子放在榻旁的小茶几上。他的匕首就擱在茶壺後面。當他摸著茶壺還熱不熱的時候,目光落在掛在牆上的「雨龍」劍上。見到他珍愛的寶劍,他突然想起梁家祠堂里那幅「南海王」畫像中的大劍。沒錯,將軍有疍民的血統,但是,他血液中那種原始的野性已被一顆高貴的心給抑制了,那種強烈的激情已升華為一種近乎超人的勇氣。狄公壓制住傷感,脫下他的厚緞子長袍,只穿了一件白色絲綢睡袍,便伸開四肢躺在榻上。


  他兩眼盯著高高的天花板,想到了他的兩名親隨。他覺得自己該為喬泰的傷心經歷負起部分責任。確實如此,他早就該讓喬泰有個家了,那是他對下屬該有的關心。


  馬榮已經娶了木偶影戲班主的兩個漂亮女兒,他也早該為喬泰安排一個合適的人選。回京后,他就著手去辦這件事。不過,這不太容易,因為喬泰出身於名將家族,他的先輩幾百年前就在西北定居了,他們性格樸實、堅強、吃苦耐勞,活著就是為了戰鬥、打獵和飲酒。他們喜歡那種同他們一樣強壯、獨立性強的女子。所幸陶干在這方面沒有問題,因為他生來一見女人就討厭。


  後來,他想到回京后要做的一些重大決定。他知道,忠於聖上的大臣們會請他接手已故劉大人的政務。但是,等陛下駕崩之後再走這一步豈不更好?他竭力設想所有可能發生的事,但發覺思路很難清晰起來。門帘外隱約傳來喬泰和陶干輕柔的說話聲,這使他漸生倦意。等說話聲一停,狄公也打起盹兒來了。


  都督府這個偏僻的廂房此刻非常安靜,除了外面大門口的衛兵外,每個人都在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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