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大唐狄公案陸(50)
第296章 大唐狄公案·陸(50)
「我來解釋!」她生硬地打斷了他的話,「只是為了說明為什麼你必須立即帶我去見你們大人,同時你也好為我說句話。」她脫下藍色披風,隨手扔到地板上。她裡面只穿了件透明的絲織長袍,婀娜多姿的胴體一覽無餘。「大約一個半月以前,」她接著說,「我與我的庇護人在寺廟附近的一間房子里過夜。當我早晨離開時,他說華塔寺有一個廟會,我最好在去碼頭的途中到寺里為他祈福。這個王八蛋!不過,我還是去了,在觀音娘娘的大塑像前燒了香。突然,我發現站在旁邊的一個男子正看著我。他高大英俊,儘管穿著樸素,卻具有一種權威氣派。他問我,一個阿拉伯女子怎麼去拜菩薩?我說,對一個姑娘家來說,保佑她的神明越多越好。他笑了,於是就同我長談起來。我馬上就感覺到,這就是我一生中所希望遇見的男子。他待我也像待一位貴夫人一樣!我對他一見鍾情,就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十六歲小妞兒!我知道他也喜歡我,於是就請他到房間里同我一起喝杯茶。你看,那兒離寺廟後門很近,我知道我的庇護人已經走了。你應該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他告訴我他還沒成家,以前也從沒跟女人睡過覺,不過他說那無所謂,因為現在他遇到我了。他又說了許多這樣的好話,後來還說他就是朝廷的中書令劉大人!當我向他訴說了我的煩惱之後,他答應幫我成為大唐子民,並向我的庇護人付清我的一切贖金。不過過幾天他得離開廣州,但他會回來接我,並帶我去京城。」她輕輕按了按頭髮,面帶追憶的微笑繼續說道,「告訴你,我們在一起度過的那些日日夜夜,是我此生最幸福的時光!真不可思議,像我這樣不知跟多少個男人睡過覺的女人,竟會感到如同情竇初開的少女在初戀中的苦苦掙扎!我對他萬分痴情,以致他要回京城時,我竟萌生了強烈的忌妒之心。我真是一個十足的大傻瓜,是我自己親手把一切給毀了!」
她停下來,用袖口擦去額頭上的汗珠,然後抓過茶壺,對著壺嘴喝了一口,無精打采地接著說:「你一定知道,我們水戶備有各種各樣的怪葯、春藥和一些好葯,但也有一些毒藥。這些藥方在我們疍民女性中已經傳了好幾代了。我們疍民女子有一種特殊的毒藥,專門對付她們懷疑找借口出遠門而永遠不再回來的情人們。如果這男人回來了,她們就給他解藥吃,而他卻從不知情。我問劉大人什麼時候回廣州來接我,他說十多天之後一定來,於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我就把毒藥放在他的茶里,那劑量在二十多天內吃解藥就沒事。但如果他騙我,不再回來,我就要他用生命來補償。」
「十多天過去了,然後又是幾天。那二十來天多難熬呀……我吃不下飯,而且那些夜晚……二十餘天過去后,我神情恍惚,呆板地數著日子……可第二十五天他回來了,說他在京城有急事給耽擱了。他到廣州已經三天,完全隱姓埋名,只有他的朋友蘇主事一人陪同。他推遲來看我,是因為不得不去見一些阿拉伯朋友,也因為感覺身體不太舒適,想稍作休息。但他身體越來越差,因此他就來了,儘管病著,他仍希望有我陪伴,他覺得或許這樣他的病就會好起來。我慌了,因為當時身上沒帶解藥,我把它藏在寺廟附近的房子里了。我勸服他馬上跟我去那兒,可我們一進屋他就昏過去了。我將解藥倒進他喉嚨里,可是已經遲了,一刻鐘后他就死了。」她咬了咬嘴唇,朝房子外面的屋頂凝視了一會兒。喬泰抬頭望著她,目瞪口呆,臉色變得煞白。她又緩緩地繼續說道:「房子里沒有別人可以求助,因為我的庇護人沒在那裡安排丫鬟。我匆匆跑到他那裡去,告訴他所發生的一切,他只是笑了笑,說他會處理一切的。那個渾蛋知道我已經完全被他捏在手中了,因為我,一個水戶賤民,謀殺了朝廷的劉大人。如果他告發我,我就會被大卸八塊!我對他說,如果劉大人那夜沒回客棧,蘇主事肯定會擔心的。我的庇護人問我蘇主事是否知道我與劉大人的關係。我說不,他就說那他確保蘇主事不會惹麻煩。」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斜睨了喬泰一眼,接著說:「如果你帶我去京城的話,我就有機會讓我的庇護人閉上他的鳥嘴。他在京城一文不值,而你是禁軍的校尉。如果他泄漏出去,你便可將我藏在他們抓不到的地方。不過,現在沒事了,因為你們大人宣布劉大人是叛逆,這便意味著我非但無罪,還替大唐做了一件大好事。我要對你們大人說,如果他讓我成為大唐的子民,在京里給我弄間體面的小房子,他可以拿一半的金錠。快!穿上衣服,帶我去見他!」
喬泰恐懼地抬頭看著這個剛給自己判了死刑的女人。她背對著窗戶,站在那兒。他凝視著她在滿天朝霞映襯下的美妙玉體,腦里突然清楚地浮現出黎明中可怕的刑場,這具柔軟的、完美的胴體將被劊子手剁碎,四肢分離……他強壯的身體不禁顫抖了好長一陣子。他慢慢站起身來,站在這個被喜悅沖昏頭的女人面前,他拚命思索有什麼方法可以救她,有什麼方法去……
突然,她大叫一聲,倒在他懷中。因為太突然了,他差點兒失去平衡。他緊摟著她酥軟的腰肢,低下頭去親她那豐滿的紅唇,但他發現她的大眼睛漸漸變得獃滯,嘴巴在抽搐,下巴上有血。同時,他感到熱血一滴滴地淌在他摟在她后腰的手上。慌亂中,他摸了摸她的肩膀,握到了一把木柄。
他呆若木雞地站在那裡。這個奄奄一息的女人豐滿的乳房緊貼著他的胸膛,溫暖的大腿也緊貼著他,他感到她的心在亂跳,就像上次在船上他把她抱在懷裡時那樣。接著,她的心停止了跳動。
他把她放到榻上,然後從她背部拔出標槍。他輕輕地合上她的雙眼,擦了擦她的臉。他的腦子僵住了,只是怔怔地望著阿拉伯房子的平頂。她所站的窗口位置,正好使她成為一個標槍高手輕易就能投中的目標。
突然,他意識到自己正站在唯一愛過的女人的屍體旁,他全身心愛過的女人身邊。他跪在榻前,將臉埋在她長長的捲髮中,開始一種奇怪的無聲抽泣。
過了許久,他站起身來,用她的藍長披風將她蓋好。
「對我倆來說,愛就意味著死亡,」他喃喃低語道,「自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那時我就看到了戰場,聞到了鮮血的腥味,看到了鮮紅的血流……」
他對這具寧靜的胴體注視良久,然後鎖上門,下了樓。他朝都督府一路走去,穿過清晨行人稀少的灰色街道。
總管告訴他,狄公還在卧室里。喬泰上了樓,在前廳的一張榻上坐下。狄公手裡拿著梳子正在梳理絡腮鬍,一聽見他來了,沒戴帽子,穿著睡服便把門帘拉開,但一見喬泰憔悴的臉,他快步上前,吃驚地問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喬泰?快別站起來,老弟!你看上去氣色不好!」他坐在榻的另一頭,擔心地瞅著他的親隨。
喬泰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說出了朱姆茹德的全部故事。說完后,他看著狄公的臉,用一種刻板的聲音補充道:「我在來這兒的路上都想通了,大人。無論怎樣,她和我都完了。如果殺手沒殺死她,我也會當場殺了她,她要為劉大人償命,一命換一命,她一定會明白這個道理的。這是她的天性,也是我的天性。那麼,我也會自殺。實際上,我現在還活著,可一旦這個案子了結了,我懇求您讓我離開,大人。我想去參加北方的軍隊,去同邊界的韃靼人作戰。」
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最後,狄公平靜地說:「我從沒遇見過她,但我能理解。作為一個女人,她死得很幸福,因為她唯一的夢想就快要成真了。不過,在她被殺之前她已經死了,喬泰。因為那時她只有一個夢想,而人要活著是需要有許多夢想的。」他順了順他的袍子,然後抬起頭,沉思道,「我完全了解你的感受,喬泰。七年前,我們在北州破那個鐵針命案時,我也碰到了與你同樣的事,甚至那女人還挽救了我的性命和仕途,可我不得不做出這個決定。而你的決定卻由殺朱姆茹德的兇手代勞了。」
「她被處死了嗎,大人?」喬泰緊張地問道。
「不!她不想讓我費事,她自殺了。」狄公慢慢地捋著鬍鬚,接著說,「當時我也打算放棄一切,我想從一個突然變得灰暗、毫無生氣、死氣沉沉的世界里退出來。」他停頓了一下,然後突然用手抓住喬泰的胳膊,「無人能給你忠告,你必須自己決定走什麼路。但是,無論你做出什麼決定,喬泰,它永遠不會改變我們之間的友誼和我對你的敬意。」
狄公站起身來,帶著慘淡的微笑補充道:「我現在得去梳洗一番了,我看上去可能蓬首垢面的!你最好命我的四個手下立即去她的船上,拘捕她的丫鬟,那丫鬟是那個庇護人的眼線;且需審問所有的船員,因為我們要了解那個庇護人的身份。然後,你帶十幾名捕快去你的客棧,把屍體帶來,再按既定計劃追蹤殺手。」 他轉過身,消失在門帘後面。
喬泰站起身來,下樓去了。
二十一
狄公剛坐下用早膳,陶干就進來了。他向狄公道罷早安,便迫不及待地問是否有人來索取賞金。狄公搖搖頭,示意他坐下,然後一聲不吭地喝粥。直到放下勺子,斜靠在椅子上,雙手插在袖子里,他才告訴陶干這假布告帶來的意想不到的結果。
「如此說來,劉大人是為了戀情才回廣州的嘍!」陶干驚叫道。
「部分是這樣。同時他也想查查曼蘇爾煽動叛亂的陰險計謀,因為他清楚地告訴朱姆茹德,他不得不去見這裡的一些阿拉伯人。」
「但為什麼他不讓別人知道呢,大人?為什麼他回京后,不同政事堂討論這件事呢?就是他第一次來這兒之後,並且……」
「他對女人知之甚少,陶干,但他對朝廷事務的確相當精通。他懷疑是他在朝廷的對手在背後策劃這場陰謀的,但他沒有確切的證據,因此不能告訴任何人。他的對手身居高位,可能在三省六部均有耳目,十分了解政事堂的秘密決定。為了找到可靠證據,劉大人回到廣州,可又被他深愛的女人誤殺在這裡。」
「大人,像劉大人這樣一位高雅的君子,怎會迷上一個粗俗的阿拉伯舞女呢?」
「哦,一個原因是,她同劉大人常在京城見到的那些優雅的、有教養的大唐淑女迥然不同。她一定是他見到的第一個阿拉伯女人。在京城,不像在羊城,阿拉伯人並不多,更不用說阿拉伯女子了。我想,是這種新鮮感首先吸引了他。後來,她強烈的女性魅力喚醒了他壓抑多年的慾望,這種燃燒的激情是會跨越一切部族、社會地位和文化程度的鴻溝的。喬泰也非常喜歡她,陶干,你最好別在他面前提起她,這個悲劇對他的打擊已經夠大的了。」
陶干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喬兄跟女人交往總是倒霉透頂。」他有感而發,「誰可能殺她呢,大人?」
「喬泰認為是曼蘇爾乾的,他說曼蘇爾也愛著她。在曼蘇爾的宴會上,當她被引見給喬泰時,那個阿拉伯人看到她對喬泰產生好感后相當不高興。她去喬泰的客棧時,曼蘇爾可能跟蹤她,爬上後面房子的屋頂偷看他們。他看見他們在一起,穿得很少,以為這是情人間的幽會,妒忌心大發,便把她給殺了。這話聽起來雖然有理,卻不足以令人信服。」
狄公呷了一口茶,繼續說道:「不論是什麼情況,這出悲劇現已成為次要的了。目下主要是得弄清楚誰是她的庇護人,那個試圖讓劉大人卷進阿拉伯陰謀、想掩蓋劉大人死亡的事實、策劃謀殺蘇主事和鮑夫人的人。我們必須完成劉大人無法完成的任務,也就是要找到確鑿證據,揭開他對手的假面具,揪出這些朝廷內的可恥叛逆!因為是他們僱用了朱姆茹德的庇護人,唯有此人可以向我們揭露他們的身份。我們未能阻止劉大人的對手謀殺劉大人,但可以阻止他們從卑鄙的罪行中得益,此乃義不容辭之事。他們已經開始行動了,從政事堂發來密函中的壞消息可以證實這一點。因此,我今天回京城前必須找到這個人。我手下的人正在審問朱姆茹德的丫鬟和那些船員,不過對此我並不抱奢望,因為那傢伙事先早做了安排,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那我們該做些什麼呢,大人?」陶干焦急地問道。
「喬泰走後,」狄公回答說,「我又把這兩天發生的事綜合了一下。根據已有的線索,我把事情大體上按推斷的順序梳理了一遍,已基本上有了結論。根據這個結論,我會採取行動,就在今天上午。」他喝光杯中的茶,慢慢捋著絡腮鬍說道,「我們掌握了那個庇護人的一些線索,這些線索提供了一些相當有趣的可能性。」他把桌上的一張便箋推給陶干,「你最好記下這些線索,因為在解釋我的結論時,我要參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