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大唐狄公案陸(47)
第293章 大唐狄公案·陸(47)
「在大廳右邊的茶軒里,大人,」里正答道,「請讓小人帶路。」
他帶他們走進一個相當寬敞的大廳。廳里點著白綢糊成的小燈籠,這些燈籠從兩根雕刻精美的柱子上懸挂下來。一名衙役站在門的左邊,右邊擺著一張桌子和一把大扶手椅。大廳後面是個月洞門,圓形的入口掛著藍色珠子穿成的帘子。一隻雪白的手快速地將帘子放下,珠子發出了沙沙的聲音。
「你坐在那兒等著!」狄公指著右邊的扶手椅,對姚員外說道。然後,他問里正:「你沒動過現場的任何東西吧?」
「沒有,大人。我只進去過一次,把兩根點燃的蠟燭放在桌上,查證她是否確死無疑。這裡的女管家說死者是王小姐。不過,我在死者的袖子里發現一張錦緞的名刺,上面清楚地寫著她是刺史夫人。一切都原封未動,大人。」
衙役開了門,他們瞧見一間小茶室,茶室正中放著一張花梨木桌子和三把椅子,左手是一張靠牆的桌子,上面擺著一個花瓶,瓶里的花已經枯萎了。牆刷得雪白,掛著幾幅精美的花鳥捲軸圖。唯一的一扇窗子前趴著一個女人,這女子身穿樸素的褐色女袍,身邊是一把翻倒的椅子。顯而易見,這第四把椅子原本是放在靠窗的桌子旁的。
狄公從桌上拿過一支蠟燭,向陶干做了個手勢,他的親隨便蹲跪下來,將女死者的身體翻轉過來,讓她面孔朝上。刺史急忙把臉轉向一邊,喬泰於是走過去,站在刺史和屍體中間。她的面孔可怕地扭曲著,腫脹的舌頭從沾滿血污的嘴裡伸出來,陶干費了點兒勁,才將那條緊緊纏在她脖子上的絲巾給解下來。他默默地給狄公看了拴在絲巾一角的銀幣。
狄公示意喬泰將死者的臉蓋上,然後轉身向站在門外的里正問道:「命案是如何發現的?」
「大人,她到這兒之後大約一刻鐘,那個最小的丫鬟以為與這個女人經常會面的男子也已經到了,就走過來準備倒茶。她看到屍體,就扯著嗓子尖叫起來,街上路過的行人都聽見了。這兒的窗戶是開著的,您看,就像現在這樣。這幢房子和那幢中間只隔著一條狹窄的小巷。哦,正好有兩個男子走過這條巷子,聽到了丫鬟的叫聲,立刻跑到我的公事房來告訴我,我就匆匆趕到這兒來,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
狄公命喬泰和陶干搜查這間屋子,尋找可能的線索,然後再將屍體移送衙門。他對鮑刺史道:「鮑大人,我現在要和你一起審問這裡的管家婆。里正,你把她們關在何處?」
「我把管家婆關在廳后的會客室里,大人。住在這兒的四個姑娘,我命她們待在自己的房內,在二樓。我讓丫鬟待在廚房裡。」
「幹得好!來吧,鮑大人!」
當狄公穿過大廳走向月洞門時,姚開泰一下子從扶手椅上站了起來,但狄公故意不理他。刺史走過時怒視姚員外一眼,後者憂心忡忡地很快回到座位上。
那間小會客室里只擺著一張雕花的烏木茶几、兩把烏木椅和一個高高的壁櫥。櫥邊一名衣著素凈的中年婦女看到狄公一行人進來,連忙深深地道了個萬福。狄公在茶几邊坐下,示意刺史坐在另一張椅子上。里正將那婦人按倒跪下,然後站在她的身後,雙臂交叉放在胸前。
狄公從姓名和年齡開始問起,她用北方話吞吞吐吐地回答。不過,由於問得很巧妙,狄公仍然誘問出姚員外是五年前買下這房子,讓她來照管四個姑娘的。其中兩個是姚員外買來的妓女,另外兩個以前是唱戲的,她們的報酬都很豐厚。姚員外大約三四天來這兒一次,有時獨自來,有時帶著兩三個朋友。
「你是怎麼認識鮑夫人的?」狄公問她。
「我發誓,我一直不知道她是刺史大人的夫人!」女人嗚咽道,「否則,我自然不會答應倪船主帶她來這兒。他——」
「我說什麼來著?」鮑刺史大叫起來,「那淫混——」
「讓我來處理,鮑大人。」狄公打斷道。他瞅著女管家說:「講下去!」
「哦,我方才已說,船主是幾年前到這兒的。他介紹說她是王小姐,他有時下午要和她聊聊天,問我是否可以行個方便,給他一間屋子使用。船主是個有名望的人,大人,而且他支付高價的茶和糕點的費用,所以我……」
「姚員外知不知道這事?」狄公問道。
那女人臉紅了,結結巴巴地說:「因為船主總是下午才來,大人……而且只是來喝杯茶,我……我就覺得沒什麼必要告知姚員外,而且——」
「而且你把船主付的錢私吞了。」狄公冷冷地替她說完,「你讓倪船主和那女人同床共枕,也就是說,你沒有合法執照卻開了個妓院。為此你要受到鞭笞的懲罰。」
那女人在地上叩頭如搗蒜,哭叫起來:「我發誓,船主連她的手都沒碰過,大人!反正那屋裡連張榻、凳子之類的都沒有!請大人問問丫鬟們,大人!她們一直都在進進出出,端茶遞糖的,她們會告訴您,兩個人只是坐在那兒聊天而已。有時他們也下下棋,不過如此!」她大哭起來。
「別哭了,起來吧!里正,去問問丫鬟們,驗證一下她說的話!」狄公又問那女人:「船主和鮑夫人來這兒時是否總是事先通知你?」
「不,大人,他從不通知。」她用袖口擦擦臉,「為什麼他要事先通知呢?他知道姚員外下午是從不來的。船主和她總是分別過來,有時船主先到,有時她先來。今天是她先來的。丫鬟讓她進了他們倆一直用的那間屋子,心想船主馬上就會到的。可這次他沒來。」
「他當然來了!」刺史憤怒地叫起來,「只不過你沒看見他,你這蠢婦!他是從窗戶進來的,而且——」
狄公揮了揮手,他對那女人說道:「如此說來,你沒看見船主。是否有其他客人來過,在鮑夫人來之前或之後?」
「沒有,大人。要那麼說,倒有一位……自然是那個可憐的姑娘。她在鮑夫人來之前到的。因為她是個瞎子,我就——」
「你是說一個瞎眼姑娘?」狄公厲聲問道。
「是的,大人。她身穿一件樸素的褐色衣裙,相當舊了,可她說話彬彬有禮的。她說她是為上次晚上失約來向姚員外道歉的。我問她是不是那個常常賣給姚員外蟋蟀的姑娘,她說是的。」
女管家突然住口,回頭驚恐地瞅了瞅月洞門。
「來,把你知道的所有關於這個姑娘的事都告訴我!」狄公命令道。
「哦,後來我記起姚員外確實等過她,大人。他告訴我,以前她有好蟋蟀要賣總是到他的住所去,但從今往後她會到這兒來。姚員外也命我在樓上準備一間屋子。大人,儘管她眼睛瞎了,可她相當漂亮,而且很有教養。再說,因為姚員外喜歡換換口味……」她聳聳肩,「不過,她那晚沒來,姚員外是和這兒的一個姑娘過夜的。」
「我明白了。當你告訴那瞎眼姑娘姚員外不在家時,她是否立即離開了?」
「沒有,大人。我們站在門口聊了一會兒。她說,除了來見姚員外,她還想在這附近尋找她的一個女伴。這位女伴最近開了一間私人鋪子,她認為就在這附近,在華塔後面。我告訴她肯定弄錯了,因為我知道這附近沒有這樣的鋪子。『去我們屋后的青樓看看吧,美人。』我說。因為姑娘們跨進這一行后,總愛對朋友說她們正在同別人合開一間鋪子。要知道,那聽上去好多了。後來,我直接把她送到我們的後門,告訴她怎樣去那個青樓。」
突然,珠簾被拉開了,里正走進來,後面跟著倪船主和押著他的兩個衙役。鮑刺史剛想站起來,狄公扯住了他的胳膊。「在哪兒抓到船主的,里正?」狄公問道。
「他是乘轎子來的,大人,還有他的兩個朋友,進來時泰然自若,而外面還貼著一張緝拿他的布告呢!」 「你為何來此,倪相公?」狄公心平氣和地問道。
「我和一個熟人約好的,大人!我本應該早點兒到的,可路上我順便去看了一個朋友,在他那兒碰到了以前認識的一位船主。我們喝了幾盅,敘敘舊,不知不覺天晚了。因此我乘轎子來這兒,我的兩位朋友也陪我來了,想清醒一下頭腦。到了這兒,我看見有衙役站在門口。這兒發生什麼事了嗎,大人?」
狄公沒有馬上回答,他對里正說道:「去向那兩位核實一下他剛才說的話!」然後,他問倪船主:「你來這兒要見的熟人是誰?」
「這個嘛,大人,我還是不說的好,那其實是姚開泰的一個姑娘。我過去和她很熟,在姚員外認識她之前就——」
「沒必要再說謊了,倪相公。」狄公打斷了他的解釋,「她被人殺了,就在你和她幽會的那間茶室。」
倪船主的臉色變得煞白。他想問些什麼,但看了看刺史,又咽了回去,接下來是長時間的尷尬和沉默。刺史兩眼怒不可遏地盯著倪船主,他剛想開口,里正進來對狄公說道:「那兩位先生證實了倪船主的話,大人。丫鬟們說的也同這女人說的完全一樣,他們會面時非常規矩。」
「好了,里正。將船主帶到喬校尉那兒去,他可以向校尉解釋一切。兩名衙役,你們可以回到外面繼續守衛了!」
他們出去之後,鮑刺史一拳砸在桌子上,語無倫次地發著牢騷,但狄公緩緩地說道:「尊夫人是被誤殺的,鮑大人。」
「誤殺?」鮑寬迷惑不解地問道。
「沒錯。就在她到這兒之前,那盲女來了。有一個或幾個想殺那盲女的人跟蹤她,他們一見她進了這房子,就開始尋找一條能悄悄進來的路。與此同時,那盲女被人從後門送出去,而尊夫人卻由丫頭引進房內。由於尊夫人穿的衣服和那盲女差不多,所以刺客從外面透過窗子向茶室里張望時,看見尊夫人背對他們坐在那兒,便將她誤認為是那個盲女,於是就進來從後面將她勒死了。」
刺史一直半信半疑地聽著。這時,他慢慢地點了點頭。
「賤內以前見過那賣蟋蟀的!」他突然大聲說,「那盲女定是兇手的同夥!她到這兒來分散女管家的注意力,好讓那些惡棍乘機動手!」
「我會考慮你分析的這種可能性,」狄公說道,「你最好回去吧,鮑大人。現在你該明白了,尊夫人從來沒欺騙過你。雖然她同她年輕時的朋友倪某保持來往,那是不明智的,不過,這並未辱沒你家的門風。待會兒見吧!」
「她死了,走了,」刺史獃獃地說道,「她還這麼年輕,她——」他的聲音噎住了,遂急忙站起身,走了出去。
狄公望著鮑刺史蹣跚僂行的背影,決定永遠不讓他知道他夫人和阿拉伯人短暫的偷情經歷。狄公覺得有點兒不可思議,一個出身良家的漢人女子怎麼會愛上阿拉伯人呢?狄公穩住自己的心緒,轉身向仍站在那兒的女管家厲聲問道:「快說!還有什麼外面的女人到這兒來過?包括阿拉伯女人!」
「沒有,大人,我發誓!姚員外倒有時要換換口味,不過……」
「好吧,我會向他核實的。那麼,他帶到這兒來的男人之中,你有沒有見過一個高大英俊的北方人?」他又描述了一下劉大人的外貌。但她搖搖頭,說姚員外所有的朋友都是廣州人。
狄公站起身來。姚員外見他穿過月洞門過來,再次從扶手椅上一下子站了起來。
「在外面的轎子里等我。」狄公簡短地說道,然後繼續向茶室走去。
倪船主在茶軒里和喬泰、陶干談話。屍體已被運走了。陶干一見狄公便急切地說:「兇手是從屋頂進來的,大人!這扇窗子邊上有棵大樹,和二樓的屋檐相齊。我發現有幾根樹枝是剛被折斷的。」
「這就對了!」狄公說道。然後他對倪船主說:「鮑夫人是被強盜殺死的。你和鮑夫人的關係落了個悲慘的結局,此乃遲早之事。同一個有夫之婦保持友誼是無甚益處的,倪相公。」
「這不一樣,大人,」倪船主平靜地說道,「她丈夫冷落了她,而他們又沒有孩子,她沒什麼人可以好好地聊天。」
「除了她那個瞎眼的女友之外。」狄公淡淡地說。
倪船主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然後搖搖頭。
「不,她從沒提到過什麼瞎眼姑娘,大人。不過,有一點您是對的,我應對此負全部的責任。幾年前,我愚蠢地同她吵了一架之後就離開了她。我出海了,原指望幾個月後便能回來的,可我們碰上了壞天氣,船失事漂泊到了南海的一個島上,我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才回到這裡。那時她已經放棄我,嫁給了鮑寬。後來她姐姐死了,再加上她那並不幸福的婚姻,這就使她輕易地成了曼蘇爾的獵物。她想要我出主意,我就想到姚員外這個私宅是最安全的會面地點。曼蘇爾敲詐她,而且——」
「像曼蘇爾這麼有錢的人何必要干敲詐的事呢?」狄公打斷道。
「因為當時他急需現錢,大人。哈里發沒收了他所有的財產。當曼蘇爾發現是我在替她付錢時,他就要求更多的錢財。因為他知道我有波斯血統,而他憎恨所有的波斯人。」
「說到波斯人,誰是你那兩個女奴的父親?」
倪船主迅速地打量了狄公一眼,然後聳聳肩道:「這個我不知道,大人。以前我原本可以發現的,但那既不能讓她們的母親復活,也不能給這對孿生姐妹一個真正的父親。」他盯著窗前的地板怔怔地望了片刻,憂慮地接著說,「她是個奇怪的女人,高度緊張,又十分敏感。我覺得,我們之間的交談對她是如此重要,她——」他突然停住了,拚命想控制住抽搐的嘴唇。
狄公轉向他的兩名親隨。
「我現在要回都督府去,」他對兩人說道,「我要在那兒和姚員外談談,然後用晚膳。你們倆晚飯後就直接來都督府,還有許多事要商量。」
喬泰和陶干目送狄公上轎,然後轉身進了屋子。
「早上我就吃了點兒油餅,」喬泰粗聲地對倪船主說,「後來沒吃上午飯,腦袋卻重重地挨了一記。現在我急需一頓豐盛的飯菜和一大壇好酒。我請你和我們一同去,船主,條件是你得帶我們去最近的飯店,走最近的路!」
船主感激地點了點頭。
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