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大唐狄公案陸(46)
第292章 大唐狄公案·陸(46)
「我注意到他肩上鼓出來一塊,怕他穿著鐵甲背心。」杜尼婭德盡量說得滿不在乎,但她的聲音卻在發抖,臉色也非常蒼白,額頭上滲出一層細細的汗珠。突然,她跑到遠處的一個角落,在地上嘔吐起來。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來,拂開粘在臉上的濕頭髮,喃喃說道:「一定是因為中午吃了魚。來,把你的褲子穿上,幫我弄醒他。」
她跪在喬泰身邊,開始按摩他的脖子和肩膀。達納妮爾去拿了一罐水,將水澆在他的頭上。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喬泰才恢復知覺。他茫然地抬眼望著兩張俯視他的面孔。「好可怕的一對孿生姐妹!」他倒抽了口冷氣,隨即又閉上眼睛。
喬泰紋絲不動地躺了片刻,然後緩緩坐起,摸著腦後隆起的一個大包。他理理頭髮,小心地戴正帽子,惡狠狠地瞪了孿生姐妹一眼,咆哮道:「老天,這出惡作劇讓我丟盡了臉,我要打爛你們的小屁股!」
「拜託你瞧瞧襲擊你的那兩個人好嗎,大老爺?那個瘦的叫阿米提,胖的叫阿齊茲。」杜尼婭德一本正經地說。
喬泰坐起身來,凝視著躺在帘子前的那兩個阿拉伯人,以及散落在席子上的刀和棍。
「在我妹妹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時,我乘機捅死了那個矮胖子,」杜尼婭德解釋道,「另一個我只是將他打昏了,你願意的話可以審問他。他說過,是曼蘇爾派他們來的。」
喬泰慢慢地站了起來。他覺得噁心和眩暈,可還是咧嘴笑著說:「好姑娘!」
「你現在該去吐一吐了,真的,」達納妮爾說道,關切地望著他慘白的臉,「這是頭上遭重擊后的正常反應。」
「我看上去那麼沒用嗎?」喬泰憤然地問。
「如果你想象自己正在吞食一大塊有點兒腐臭的肥羊肉,你會吐的。」達納妮爾建議道。當他開始反胃想嘔,她又趕緊說:「別吐在席子上!請到那邊角落裡去吐!」
喬泰跌跌撞撞地走到那個地方,嘔吐起來。他不得不承認,吐過後確實舒服多了。他拿起水罐喝了一口水,吐出窗外,然後走到躺在地上的那兩個人身邊。他從矮胖子背上拔出杜尼婭德的那把刀,並在死者的袍子上把刀擦乾淨,很勉強地稱讚道:「你的刀法真利索!」他又查看瘦子的腦殼,抬起頭來說道,「其實,這個幹得也利索過了頭。他死了。」杜尼婭德壓著嗓子驚恐地叫了一聲。喬泰對她說道:「你塗在眼圈上的黑粉掉色了,看上去很糟糕。」
杜尼婭德一轉身,跑到帘子後面去了。
「別管她,」達納妮爾說,「她神經過敏。」
喬泰仔細地檢查那兩個死者的衣物,然而,他們身上連一張小紙片也沒帶。他站在那兒,捋著鬍子陷入沉思,直到杜尼婭德臉上重新化好妝回來,他說道:「真奇怪,這兩個人到底要幹嗎?!他們為何不馬上把我刺死?那把長刀看上去挺管用的。」
「我說什麼來著?」杜尼婭德對妹妹說,「他人挺好,可惜太笨了。」
「嘿!幹嗎說我笨?你們這兩個無禮的野丫頭!」喬泰叫起來。
「因為你連這麼簡單的道理都想不明白,」她沉著地回答說,「難道你沒看出他們要用船主的劍來刺死你嗎?這樣就可以讓人覺得兇手是船主。如果你還不明白,我樂意再為你解釋一遍。」
「我的天!」喬泰叫道,「你說的沒錯!船主在哪兒?」
「他用過午膳后就出去了。我們聽到老太婆向你解釋過,可你沒聽懂,不管三七二十一就進來了。你真夠冒失的。」
「那我進來時你們倆究竟為什麼不露面呢?」
「所有關於男女的書卷都說,」杜尼婭德認真道,「判斷一個男人的性格最好的辦法就是,在他認為周圍沒有人的時候觀察他。因為我們倆都對你感興趣,所以就躲在那個帘子後面觀察你。」
「真沒想到!不過,還是要感謝你們!」
「你難道不認為,校尉大人,」杜尼婭德認真地繼續道,「今天發生的事足以讓你把我們倆買下來當妻子嗎?」
「這絕對使不得!」喬泰驚叫起來,嚇壞了。
「這絕對使得!」她堅決地說。她雙手叉腰,又問道:「你想我們救你命是為了什麼?嗯?」
達納妮爾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喬泰瞧,此時她緩緩說道:「我們別那麼莽撞,姐姐。我們說好了的,這事必須我們倆同時干,不是嗎?你能肯定這個人有足夠的精力嗎?」
杜尼婭德懷疑地瞅了瞅他。「難說。我看他鬍子有的已經灰白了,至少也有四十歲!」
「如果我們倆之中有一個會失望,那就太糟糕了。」姐姐繼續說道,「我們姐兒倆總想共同分享床笫之歡,不是嗎?」
「你們這兩個淫蕩的小騷貨!」喬泰憤怒地叫了起來,「你們那個瞎眼的女伴也和你們一樣嗎?」
杜尼婭德毫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後厭惡地對妹妹說:「他想要個瞎眼女子!對了,只有那種女人他才有把握弄到!」
喬泰斷定自己不是姐妹倆的對手,於是疲憊地對杜尼婭德說:「讓那個丑老太婆叫兩頂轎子來,我可以把這兩具屍體運到我上司的駐地去。在轎子來之前,我幫你們把這兒弄乾凈,但有一個條件,那就是把你們倆的櫻桃小嘴閉上!」
十五
與此同時,狄公已在他的私人餐廳里同陶干一起用完了午膳。他們一邊喝茶,一邊等著喬泰回來。快到未正時分,還沒見喬泰露面,狄公便起身叫總管帶他們去議事廳。
都督和鮑刺史站在門內恭候,身旁站著一個蓄著鬍子的人,穿著閃亮的鎧甲。都督介紹說,他是本地的防禦使;另一個站在他們身後的官員是市舶使,看上去比他們稍微年輕些。梁福和姚開泰也都上前向狄公行禮,隨後,都督領狄公走到大廳中央早已準備好的一張大書案旁,請他落座正中。
所有這些貴賓按各自等級落座,頗費一番周折。最後,兩名書吏彼此分開坐在兩張稍矮些的桌子旁,將毛筆蘸好墨,準備做會議記錄。狄公這才宣布議事。他簡要地說了一下所面臨的問題,然後命防禦使簡述一下目前的戰略態勢。
不到兩刻鐘,防禦使就簡明扼要地講完了羊城的布局以及防禦使所統兵力的分佈情況。中間僅被打斷過一次,一名小吏走進來將一封信交給鮑刺史,刺史匆匆看完信后,請求狄公讓他暫且告退片刻。
狄公剛要問防禦使有何安全措施可資參議,都督卻站起身來開始發言。都督審慎小心,發言的內容多涉及地方施政及廣州諸般事宜。在他發言的過程中,鮑刺史回來了,坐到自己的位子上。都督說了一刻鐘,言及許多毫不相關的細節,狄公聽得甚不耐煩,正要換個坐法,一名隨從走了進來,小聲地向狄公報告說喬泰有急事求見,請示是否帶他進來。狄公很高興可以有機會伸伸腿,決定不顧官場禮節,自己出去見喬泰。他起身說要離開片刻,請大家繼續。 在前廳,喬泰匆匆講述了一遍發生在倪船主家的事。
「去阿拉伯居民區,立即拘捕曼蘇爾!」狄公生氣地說道,「這是我們可以用來指控這個惡棍的第一個直接證據!而且阿米提和阿齊茲這兩個人,劉大人在他那筆記里也曾提到過。帶上我的四名手下。」
喬泰高興地咧嘴笑了。他正要轉身離去,狄公又補充道:「設法把倪船主也帶來,假若他還沒回來,就讓衙門給羊城所有的里正都發一張拘捕令。我要和那個船主談談!好一個玄奧之學的研習者!」
狄公返身進屋就座之後,嚴肅道:「我們此次議事的要事之一,是討論該對曼蘇爾採取什麼措施,他是這裡阿拉伯居民區的首領。我剛剛得知一些情況,這讓我不得不下令立即拘捕他。」狄公一邊說,一邊迅速地察看周圍每個人的表情。
大家都點頭表示贊同,只有姚員外露出十分懷疑的表情。
「我也聽說了關於阿拉伯人即將叛亂的傳聞,」姚開泰說,「不過,我認為這只是不負責任的饒舌罷了,並沒有放在心上。至於曼蘇爾,我可以說很了解他,雖然他傲慢,性子也急,但我確信他連做夢也不會想到要從事這樣的叛亂行動。」
狄公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承認,」狄公心平氣和道,「我沒有具體的證據可以指控曼蘇爾,目前還沒有。不過,既然他是阿拉伯居民區的首領,他本人就要對同胞中發生的每一件事負責,而且他正好可以證明自己是清白的。當然,我們仍然必須考慮曼蘇爾是不是主謀,因此,在逮捕他之前採取預防措施並非多餘。現在我請防禦使系統地陳述一下這些措施。」
防禦使用他慣有的簡明方式陳述完之後,市舶使又補充了幾點意見,建議限制阿拉伯船隻在港口的活動。官員們一致通過了這些方案,狄公隨即令鮑刺史根據這些方案擬出必要的命令和布告。完成所有這些文案並討論和確認就花了相當長的時間,最後狄公在文案上鈐章。正當他要宣布議事已畢時,都督卻從懷中取出厚厚的一疊文案放在桌上。他鄭重地清了清嗓子,然後說道:「這次突然冒出來的阿拉伯事件,佔用了大人您如此多的寶貴時間,為此卑職深感不安。卑職並未忘記大人此行的目的是巡視此地的海外貿易情況。我已讓市舶司擬定了一份呈文,裡面詳細記錄了重要貨物進出口的有關數據。若大人允許,卑職現在就根據這些呈文簡要地講述一下概況。」
狄公原想厲聲喝道還有更重要的事要辦,但仍及時將話咽了回去。畢竟,他還得裝裝樣子,而都督又熱情可嘉。於是他點點頭,無可奈何地靠回椅子上。
狄公一面聽著都督那單調乏味的敘述,一面琢磨喬泰剛才所說關於倪船主的事。曼蘇爾企圖讓倪某被指控為謀殺喬泰的兇手,看來船主並未捲入這場險惡的陰謀中。或許船主和那盲女是一夥的?船主早已得知喬泰要拜訪自己,而喬泰離開時,那盲女的小包便塞入了喬泰的衣袖。狄公想對陶干低語幾句,卻發覺他正全神貫注地聽著都督的敘述。狄公嘆了口氣。他知道,陶干總是對貿易方面的事情特別感興趣。
都督講了半個多時辰,當他終於講完時,僕人走進來點亮了銀燭台。接著,梁福站起身來,討論起都督提供的數據。這時,隨從又進來了,狄公感到很高興。那隨從一臉憂慮,急匆匆地對狄公說:「西北城區的里正來了,大人,有重要情況要向刺史稟報。」
鮑刺史探詢地望著狄公。狄公點頭表示同意,刺史便急忙起身跟著隨從出去了。
狄公剛開始稱讚都督和梁員外講得不錯,刺史突然沖了進來,臉色死一般地蒼白。
「賤內被謀害了!」他哽咽道,「我得——」
他看到喬泰走了進來,就把話打住了。
喬泰快步走到狄公面前,懊喪地說:「曼蘇爾不見了,大人,船主也不見了。我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
狄公揮了揮手打斷他,立刻命令都督說:「派人去拘捕曼蘇爾和倪船主。馬上去!」隨後,他告訴喬泰說,鮑夫人被謀害了。他轉向刺史道:「節哀順變,鮑大人。我和兩個手下這就陪你去你家。這起新的兇案——」
「不是在我家裡發生的,大人!」刺史叫了起來,「她是在光孝寺南面的一座宅子里被害的!這地方我從未聽說過,在第二條街的南拐角上!」
姚員外壓著嗓子叫了一聲。他張大嘴巴盯著刺史,一雙牛眼因恐懼而睜得大大的。
「你知道那個地方嗎,姚員外?」狄公厲聲問道。
「是的,我確實知道。事實上,我……這宅子是我的,我在這宅子里招待生意上的夥伴。」
「我命你解釋,如何——」
刺史剛開始發話,就被狄公打斷了:「姚員外也和我們一同去案發地點。到那兒他再做進一步的解釋。」
狄公迅速站起身,命都督立即執行剛才通過的那些預防措施,然後帶著兩名親隨、鮑刺史和姚開泰離開了議事廳。前院里,衛兵已經在點燈籠了。狄公站在那兒等轎子過來時,向鮑寬問道:「她是怎麼被害死的?」
「是被人從後面用一條絲巾勒死的,大人。」鮑寬用呆板的聲音答道。
狄公對兩名親隨使了個眼色,不做評論。當轎子的梯凳放下之後,他對刺史說:「你和我同乘一頂大轎吧,鮑大人,裡面寬敞著呢。里正,你和姚員外同乘你的轎子。」
狄公讓鮑刺史坐在他身邊,喬泰和陶干則坐在對面。當轎夫們舉起轎轅擱到他們長著厚繭的肩上時,喬泰急切地說道:「姚員外昨晚對我提到過那個地方,大人!好像他在那兒養著幾個漂亮姑娘。他雇了一個女人管著,而且——」
「現在我明白那賤貨為什麼去那兒了!」刺史突然叫起來,「她去同倪船主那個淫棍幽會。他們從前是情人,我真是個老傻瓜,竟然娶了她。我以前就常懷疑他們在我背後仍一直持續著那種骯髒關係!而姚開泰居然縱容這樣的事。大人,我要求拘捕姚、倪二人,我……」
狄公揮了揮手。
「冷靜點兒,鮑大人!就算尊夫人去那兒和船主幽會,也不能證明就是他謀害了尊夫人。」
「我要向您稟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大人!賤內知道我一下午都要在都督府議事,因此她就去和情夫幽會。不過,儘管她有點兒輕浮,經常也很愚蠢,可她本質上還是個正經女人……都怪我,大人,是我冷落了她。都督總讓我忙個不停,我沒時間……」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他搖搖頭,用手蒙住了臉,稍後控制住自己,便輕聲地繼續說下去,像是在自言自語:「這次賤內一定是對倪某說,她想結束這種骯髒的關係,永遠結束。這畜生於是勃然大怒,就把她給殺了。事情肯定就是這樣的。」
「他似乎躲起來了,這也許表明他確實有罪。」狄公說道,「不過,我們不能草率地下結論,鮑大人。」
十六
四名衙役站在一幢兩層樓房前面,其中兩名提著紙燈籠,燈籠上寫著四個紅字:廣州刺史。轎夫們將轎子放下,衙役們立即站直。狄公從轎子上走下來,鮑刺史和兩名親隨跟在後面。狄公等里正和姚員外從轎子里出來后便問里正:「命案發生在哪間屋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