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0章 大唐狄公案陸(44)
第290章 大唐狄公案·陸(44)
「你們兩個退下,去給花澆點兒水,」倪船主對那孿生姐妹說道,「天已經越來越熱了。」姐妹倆怏怏不快地離開了。船主繼續說道:「這麼說,您想了解曼蘇爾的情況。好吧,我給你講點兒他的故事。那大概是四年前吧,曼蘇爾第一次到我們羊城來。當時此地有個年輕女子,父母雙亡,她哥哥便成了一家之主。我得補充一點,這可是一個非常富有的望族。她原本與本地的一個後生相愛,但後來吵翻了,小夥子離她而去,於是她哥哥便將她嫁給一個官員,那官員是個酸氣十足的乾癟老夫子,年紀幾乎是她的兩倍。這段不相配的婚姻開始不久,她就遇到了曼蘇爾,並瘋狂地愛上了他。您知道,是那種頭腦發熱、曇花一現的愛情。不久她就懊悔至極,對曼蘇爾說一切都結束了。您知道曼蘇爾怎麼回答的嗎?他說結束可以,不過她得付他一大筆錢,作為服務的酬勞,這是他選擇的字眼。」
「卑鄙的蠻賊!你知道他目前在幹些什麼勾當嗎?我倒希望有機會能把這個雜種投入大牢!」
倪船主捋了捋他的短須,過了片刻,他回答說:「不,我不知道。很抱歉,我不太喜歡阿拉伯人,他們踐踏了我母親的國家。我很愛我母親,她的波斯名字叫尼札米,我改姓倪就是為了紀念她。」他停頓了一下,繼續道,「這是座大城市,總是充滿各種各樣的謠傳。我的原則是不傳播沒根據的謠言,那些話通常只是惡意的嚼舌根罷了。」
「我明白了。對了,我在曼蘇爾家的宴會上遇見一個名叫朱姆茹德的阿拉伯舞女。你見過她嗎?」
倪船主迅速瞅了他一眼。
「朱姆茹德?沒有,我從來沒見過她。不過,我倒聽說她舞藝非凡,長得也挺漂亮的。」
「你知不知道她的庇護人是誰?」
「不知道。如果她有的話,一定是個有錢人。我常聽說她要求相當高。」
喬泰點點頭,將茶一飲而盡。
「說到漂亮女人,」他接著說,「你身邊這對孿生姐妹倒也長得不賴!順便說一句,她們向我抱怨說你對她們不夠親熱。」
船主淡淡地一笑。
「我把她們買來已經四年了,看著姐妹倆從小孩子出落成大姑娘。我感覺她們就像我女兒一樣。」
「她們倆好像挺麻煩的!你是在哪兒買下她們的?」
倪船主並沒有立即回答。他用銳利的眼光看了喬泰一眼,然後說道:「她們倆是一個很正派女子的私生女。這女子是我母親的遠房親戚,被一個漢人官員誘姦了。她害怕情人會拋棄她,就把孿生女兒送給了她熟悉的一個中國商人。果然,那情人到底還是離開了她,她就自殺了。這件事當時在此地還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不過,她那情人設法置身事外,才不致毀了仕途。」
「滑稽的傢伙!你以前認識他嗎?」
「聽說過他,可我不想見他。不過,我一直都掌握那對孿生姐妹的情況。那商人家對她們倆挺好,可他破產了。他拍賣財產的時候,我就買下了她們。我儘可能地教她們讀書,現在我又得給她們找合適的夫君了。」
「我不能耽擱太久,」喬泰知趣地站起身來,說道,「我最好現在就走。」
「你下次一定得再來,我們比比拳術。」船主一邊送他下樓一邊說,「您比我壯實一點兒,可在年齡上我有優勢。」
「那太好了!我是需要活動活動。過去我倒常和我的把兄弟練拳,可如今這傢伙成了家,發福了!」
在小花園裡,杜尼婭德與達納妮爾正拿著小水壺在澆花。
「再見了,孩子們!」喬泰大聲叫道。
姐妹倆故意裝作沒聽見。
「我支走她們,她們倆生氣了。」船主笑著說,「她們像猴子一樣好奇,可她們討厭別人叫她們孩子。」
「我也變得像父親一樣了。」喬泰自嘲地說,「多謝你讓我觀賞你那些寶劍。」
船主在他身後關上門,喬泰這才注意到街上很擁擠,人們一大早買完東西正急匆匆地趕回家去。喬泰在人群中往前擠著,迎面撞到了一位年輕女子,他剛想道歉,那女子已經急匆匆地走了過去,他只看到她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
十二
在梁福家的前院里,鮑刺史和陶干扶著狄公從轎子里出來。狄公注意到整個宅院確實相當宏偉,院子里鋪著雕飾的大理石板,後面那雙扇包鐵大門前的台階也很寬敞,同樣是昂貴的大理石材料。梁員外急忙走下台階,後面跟著一個蓄著亂蓬蓬的灰白鬍子的老頭兒——顯然是這宅子的管家。
梁福深施一禮,以示迎接狄公。接著,他開始喋喋不休地說,由他來接待甚為高貴的京城要員與本地的刺史,真是榮幸之至。狄公讓他嘮叨了一會兒,然後說道:「我很清楚,此次拜訪與朝廷大臣的身份不符。不過,梁員外,我非常渴望來拜訪像令尊這樣一位大民族英雄的府第。我也總喜歡瞧瞧人們在自己的環境中如何生活,這還是我在任縣令時養成的習慣。請帶路吧!」
梁福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個躬。
「請允許我帶大人參觀一下先父的書房。我一直都將它保持原樣。」
他們邁上大理石階,穿過一個昏暗的廳堂,兩邊是巨大的柱子,再經過花園,便進入一座更大的兩層樓房。房子里稀疏地擺放著幾件古老的雕花烏木傢具,牆上掛著有關海戰的彩色長卷,除了一名見到他們就急忙跑開的老媽子外,周圍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穿過另一個院子,狄公問道:「照看如此大的宅子需要不少僕役吧?」
「不需要,大人,因為我只住一側的廂房,且只在晚上回來,白天我都在城中的生意鋪里。」梁福停頓了一下,接著笑道,「由於事務纏身,直到現在我還尚未成家。不過,明年我就三十五歲了,我會把成家大事辦了。這是我住的廂房,先父的書房在後面。」
老管家在前領路,梁福、狄公和刺史跟隨其後,陶干走在最後面。一行人走進一條寬敞的游廊。
游廊先是繞過一個竹園。園內修竹叢叢,葉子沙沙作響,投下一片涼爽的綠蔭。接著,游廊將眾人引到一座平房。游廊左側的寬大窗子外是一座假山庭院,右側是一排房門緊閉的屋子,屋子前面都有黑漆欄杆,拉窗上糊著乾淨的白色窗紙。突然,陶干拽了拽狄公的袖子,將他拉到一邊,興奮地耳語道:「我看見那個盲女了!在我們剛才經過的第二間屋子裡。她在看書!」
「去把她帶來!」狄公簡短地說道。陶乾急忙往回跑,狄公對梁員外說:「我的手下提醒說,我忘了帶扇子。我們在這兒等他片刻。那兒的假山真是漂亮!」
他們身後傳來一個女子憤怒的聲音。
「什麼聲音?」梁福叫道。他匆忙折了回去,狄公與刺史緊跟其後。
陶干站在第二間屋子前,緊抓著欄杆。他抬頭望著那個美麗的年輕女子,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站在一間布置優雅的小屋裡,身後可見一個畫著山水畫的帘子。那女子對梁福氣憤地說道:「這個粗莽的傢伙是誰?我剛把窗子拉開,好讓屋子亮一點兒,他就突然冒出來大叫,說我欺騙了他。」 「看錯了!」陶乾急忙告訴狄公,然後又低聲說,「她很像那盲女,但不是她。」
「這女子是誰,梁員外?」狄公問道。
「是我妹妹,大人。她是刺史的夫人。」
「賤內聽說卑職要陪大人來這兒,」刺史解釋道,「就決定也過來瞧瞧她原來住的屋子。」
「我明白了。」狄公說道。接著,他又對鮑夫人說:「請原諒,夫人!我手下認錯人了。」狄公匆匆掃了一眼桌上攤開的書,又說道,「我看你正在讀詩。這倒是個好消遣,可以提高品位。」
「詩?」鮑刺史好奇地望著妻子,問道。她很快地合上書,搪塞道:「隨便翻翻而已。」
狄公注意到她確實很漂亮。她有一張迷人的、機敏的臉孔,同她兄弟一樣長著兩道長長的彎眉毛,但這種眉毛長在她哥哥臉上就有點兒女子氣了。她羞澀地接著說:「能見到大人真是三生有幸,我——」
「你夫君說你認識個賣蟋蟀的姑娘,」狄公打斷道,「我想見見她。」
「我若再見著一定轉告她,大人。」她嗔怪地瞥了刺史一眼,然後說,「剛才夫君還罵我沒問清她的住處。不過,她告訴我,她幾乎每天都來市集,所以……」
「多謝夫人!告辭了。」
一行人繼續往前走。狄公問梁福:「你還有別的兄弟姐妹嗎,梁員外?」
「沒有了,大人,我是獨生子。我原有兩個妹妹,可大妹妹幾年前死了。」
「事情發生在我們婚後不久,」鮑刺史用淡淡的、刻板的聲音說道,「這對我那年輕的妻子來說打擊不小,當然對我來說也一樣。」
「發生了什麼意外?」狄公問道。
梁福回答說:「她睡覺時風將窗帘吹到了油燈上,屋子著了火。她一定被煙熏昏過去了。後來我們只找到些燒焦的殘骸。」
狄公說了幾句安慰的話。梁福打開一扇沉重的門,領著大家走進一間屋頂很高、頗為涼爽的屋子。梁福做了個手勢,管家便拖著腳步走到窗前,捲起了竹簾。狄公打量著四周。四面靠牆都擺放著書架,上面堆滿了書和一卷卷的文案,藍色地毯的中央放著一張巨大的桌子,桌上只有兩個銀燭台和文房四寶。梁員外將一行人領到角落的茶几旁,他讓狄公坐在茶几后的一張大扶手椅里,而讓刺史和陶干坐在茶几前的靠背椅上,自己則找了張稍遠的矮椅子坐下,然後叫管家上茶。
狄公捋著他的長須,滿意地說道:「我感受到了一種舒爽高雅的氣氛,而這正是人們心目中一位儒將的書房。」
大家抿著茶,聊了一會兒「南海王」打過的海仗,梁福則給他們看了將軍收藏的一些頗有價值的舊羊城地圖。狄公仔細地察看著一張地圖,突然用食指指著說:「這裡是華塔寺!昨晚我曾去過那兒。」
「這是本地的名勝古迹之一,大人,」梁福說道,「我至少隔數日去一次,同寺里的方丈對弈。他可是個高手,學問廣深。他現在正潛心寫書,敘述歷史上佛經的流傳情況。」
「既然他生性好學,」狄公說道,「那他一定把寺中的事務交給寺監去管理了?」
「這倒沒有,大人!方丈非常盡職。事實上他也必須如此,因為偌大的一個寺廟是需要嚴格管理的。各色可疑的人——我指的是竊賊、騙子之類的人——都去那兒,想對那些容易上當的香客詐取錢財。」
「你應該再加上殺手。」狄公冷冷地說道,「昨天我在那兒發現一具官府探子的屍體。」
「原來那些和尚談論的是這件事!」梁福叫道,「當時我和方丈正在下棋,他突然被叫走了,半天未見回來,我就問和尚們怎麼了,他們說有兇殺案件。是誰幹的,大人?」
狄公聳了聳肩膀。
「地痞惡棍之類的。」他回答說。
梁福搖了搖頭。他抿口茶,嘆了口氣,說道:「這就是我們繁華羊城的另一面,何處有財富,何處也有可怕的貧窮。若隨便看看,就只能看到都市生活奢華的表面,殊不知其底里還生著個無情的下層世界,在那兒海外的惡棍和中國的無賴狼狽為奸。」
「所有這些人都被嚴格控制了,」刺史冷冷地說,「而且我要強調,那些犯罪活動都被限制在他們自己的區域之內。其實每個稍大點兒的城市都能發現這樣的渣滓。」
「本人深信不疑。」狄公說道。他將茶一飲而盡,然後對梁福說:「你剛才提到了海外罪犯。我聽到些不利於曼蘇爾的傳聞,他會不會雇阿拉伯惡棍干犯罪的勾當?」
梁福坐直了身子,捋著細細的山羊鬍,沉思良久,然後回答說:「我本人並不認識曼蘇爾,大人。不過,我倒聽說過許多關於他的事,當然主要是從我的朋友也是生意夥伴姚員外那兒聽來的。一方面,曼蘇爾是個經驗豐富的船主,足智多謀,英勇善戰,同時也是個精明的商人;另一方面,他還是個野心勃勃的阿拉伯人,對他的人民和宗教忠誠到狂熱的程度。他在自己的國家裡很有名,是哈里發的遠房侄子。他在叔叔手下身經百戰,抵禦他國家西面其他野蠻人的入侵,原本應該被封為某個領地的都督的,可是有一次因為講話不慎,冒犯了哈里發,於是被逐出朝廷。不過,他從沒放棄過再次獲得哈里發的青睞。為達目的,他會無所不為的。」
梁福停下來考慮片刻,措辭小心地接著說:「剛才我所說的情況是經過徹底核實的,下面我要講的則只是道聽途說。有人在私下傳,曼蘇爾想在廣州製造騷亂,劫掠這座城市,然後帶著豐厚的戰利品乘船回國。哈里發會認為這一豐功偉績有助於提高阿拉伯的威望,於是就會獎勵曼蘇爾,讓他在朝廷中官復原職。不過,我得再說一遍,這僅僅是傳聞。我這麼說也許對曼蘇爾已經太不公平了。」
狄公豎起了眉毛,問道:「一小撮阿拉伯人怎麼能敵得過一千多名經驗豐富、武器精良的防禦使隊官兵呢!更別說還有衛兵和港口捕快了。」
「曼蘇爾曾經多次積极參加圍攻異族城市的戰鬥,大人。因此,我們可以猜想他在這方面有許多經驗。他一定知道羊城不同於北方的城市,有大量木結構的兩層樓房,因此只要趁天氣乾燥有風的日子,在幾個精心挑選的地方放火,就會釀成災難性的大火。趁混亂之際,一小伙亡命之徒便可以搶到很多東西。」
「天哪,他說的沒錯!」刺史嚷道。
「再則,」梁福接著說,「不管誰在城裡製造混亂,一旦開始打劫,就會有人急切擁護。我指的是數以千計的疍民,那些人對我們懷著深仇大恨已有數百年了。」
「說的不是完全沒有道理,」狄公嘆了口氣,說道,「不過,那些水戶能幹些什麼?他們既沒組織,又沒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