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大唐狄公案陸(43)
第289章 大唐狄公案·陸(43)
鮑寬在涼亭的台階上深躬施禮,進入亭子后又躬下身子。他滿臉憂慮地對都督說道:「大人恕罪!沒曾想到那女子臉皮這麼厚!她沒露面,屬下不知她為何——」都督冷冷地打斷他:「你打算把人介紹給我之前,怎麼也不弄清楚他們是否可靠呢?好了,現在我正和大人有事商談,你——」
「屬下實在慚愧之至,大人,」這位沮喪的刺史急切地為自己辯解道,「不過,屬下知道您喜好蟋蟀,而賤內又說那女子對此十分精通——」
都督還沒來得及打發刺史,狄公趕緊說:「我竟不知還有女子喜好此物。她一定也賣這種小蟲子吧?」
「的確如此,大人,」刺史說道,心中對狄公的介入十分感激。「賤內說這名女子對識別好蟋蟀有非凡的眼力。不過,對她用『眼力』一詞實不恰當,因為她是個瞎子。」接著他又對都督說:「正如我昨天向您稟報的,大人,賤內命她黎明時在大人開堂前來此等候,以盡少佔用大人寶貴的時間,以及——」
「我想知道一下她的住處,鮑大人,」狄公打斷道,「買幾隻蟋蟀回去倒也不錯,算是羊城的紀念品吧。」
這一要求看來讓刺史更為苦惱,他結結巴巴地說道:「卑職……卑職問過賤內那女子的住處,可那蠢貨說她不知道……她只在市場遇到過一次。她被那女子對蟋蟀的痴迷所打動,以至於……」
看到都督的臉氣得越來越紅,正要狠狠地呵斥刺史時,狄公出面為刺史開脫了:「沒關係,真的。好了,我要回自己的住處去了。」他站起身來,急忙對同時也站起來的都督說:「不,不用麻煩!鮑大人可以為我帶路。」
他走下涼亭,進了花園,刺史慌慌張張地跟在後面。
當他們上了台階,狄公笑道:「不必在意你上司的壞脾氣,鮑大人!我自己這麼早也不會有好心情的!」刺史感激地對他笑了笑,狄公接著說,「都督看起來對公務十分勤勉,我想他一定經常在城裡微服巡視,以便親自掌握這裡的情況吧。」
「從來沒有,大人!他這人很傲,認為那樣會有失身份!他也實在很難討好,大人。而且,卑職比他年長許多,又有經驗,所以覺得在這兒工作十分……呃……不愉快。卑職在此已任職五年了,大人。卑職原來的職務是我老家山東的一個縣令,因為做得相當不錯,所以被升遷到廣州來。在此地我費勁地學會廣州話,而且可以說對本地事務了如指掌,都督在做決定前,應該先徵求我的意見才是。可他是個十分刻板的人,他——」
「一名官員在背後批評上司是不合適的,」狄公冷冷地打斷他,「你如果有不滿,可以通過正當途徑向吏部呈報。我待會兒要去拜訪梁福員外,想再問他一些情況,希望你陪我一起去。用過早膳半個時辰后等我。」
刺史默默地把狄公引到前廳,便躬身告辭了。
狄公在總管的伺候下在私人餐廳里用過早膳,從容地喝了杯茶。他的頭已經不疼了,但仍然覺得難以集中心思。他漫不經心地望著朝霞逐漸映紅紙窗,心中琢磨著那盲女之事:「都督真的從未見過她嗎?」
他嘆了一口氣,放下杯子走進卧室,換上官袍,戴上高高的烏紗帽后,便來到大廳。他坐到書案後面時,目光落在一隻像公函的大信封上。他扯開信封,粗略地看了一下裡面的信箋。接著,他從抽屜中取出一長卷白紙,蘸了蘸毛筆開始寫了起來。
他還正埋頭書寫,陶干突然進來向他請安。這個瘦子坐下來,說道:「我剛剛去過衙門,大人。刺史還沒到,於是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對衙役班頭說了。那傢伙相當精明,要我說,是太精明了。我先命他把那妓女贖出來,然後要他小心地查問那個盲女,他聽完後會心地斜睨了我一眼。從那一刻起,我發現他跟我說話的口氣就格外隨便了。」
「好極了!」狄公叫道,「既然那渾蛋認為你只是個普通的好色之徒,他就不會對刺史亂說。而最重要的就是別讓刺史和都督知道我們對那盲女感興趣。」
他對陶干說了他在亭子里的談話,然後補充道:「我有種感覺,都督先前見過她,但不想讓刺史知道。我們只能猜測她失約的原因。她不可能是被綁架的,那樣的話,她不可能帶走她的蟋蟀和其他東西。我倒認為她只是想躲起來。但願那班頭像你想的那樣精明,能夠發現她的行蹤,因為我們必須和她談談。對了,我正要結束交給政事堂呈文的草稿,待會兒我們一起看一下。」
狄公繼續在文件卷上用剛勁的書法寫著。過了片刻,他靠在椅背上,大聲朗讀呈文。陶干點著頭,因為呈文已經簡潔地敘述了所有發生的事實,他沒什麼可添的了。狄公簽了名,蓋了章,然後拍了拍書案上的那隻信封說:「這封信剛由普通驛使從京城送來,是刑部發來的公函,知會我一名特使已攜帶一封政事堂的密信由護衛隊護送上路,應於今晚到達本地。希望這說明他們已經發現劉大人秘密來此的目的。說老實話,我對這裡所發生的事還是摸不著頭腦!」
總管進來,說狄公的轎子已等在前院了。
鮑刺史正在那兒等他們。他躬身迎接,十二個騎馬的衛兵向狄公行軍禮致意,二十名穿制服的轎夫直立在豪華的轎子旁。轎子有個高高的紫色華蓋,上面是三層鍍金的尖頂。
「這麼笨重的東西能進得了梁員外家的大門嗎?」狄公綳著臉問道。
「很容易,大人,」刺史笑著回答說,「已故將軍的住宅實際上是個大府第,是按古制建造的。」
狄公不滿地哼了一聲。他上了轎子,刺史和陶干跟在後面,一行人由騎馬的衛兵開道,向前行進。
十一
轎子砰的一聲停了下來,把喬泰從混亂的思緒中驚醒。他跨出轎子一看,這是條安靜、狹窄的小街,住在兩邊的店主看起來都已經歇業了。他賞了轎夫幾個錢,便去敲那扇普通的木門。
一個駝背的老太婆開了門,張開癟嘴笑著迎接他。她領他穿過一個精心修剪的小花園,來到一座刷白的兩層樓房,他們走上一條狹窄的木樓梯,那個老太婆一邊喘著粗氣,一邊自言自語地咕噥著奇怪的話。她將他讓進一個寬敞通風的房間,房間的布置充滿了異國情調。
左面沿牆掛著一幅繡花的絲質帘子,由天花板直垂地面,與昨晚在曼蘇爾家看到的風格相同。兩邊有一對雪花石的大花瓶,立在低矮的烏木座子上。右面牆上掛著一個木架子,上面擱著十來把外國寶劍。後面是一排四扇敞開的拱形窗,寬大的窗台上擺放著一些上等的蘭花盆栽,相當漂亮;再遠處則可見到鄰街的屋頂。屋內有兩把紅木雕花扶手椅和一張低矮的圓茶几,地上則鋪著厚厚的蘆席,一塵不染。屋裡並沒有人。
喬泰正要去細看那些寶劍,帘子掀開了,走出兩個十六歲左右的年輕姑娘。喬泰倒抽了一口氣,因為這兩個姑娘長得十分相像,都有一張相當活潑的圓臉,戴著長長的金耳環,捲曲的頭髮做成奇怪的異國式樣。她們赤裸著上身,露出堅挺嬌嫩的乳房和光滑的淺棕色皮膚,穿著印花布燈籠褲,褲腳在腳踝處收緊,脖子上戴著的項鏈一模一樣,用藍色的珠子串成,邊上鑲著金絲。
其中一位走上前來,莊重地看了喬泰一眼,然後用地道的漢語說道:「歡迎您來倪府。老爺稍後便到。」
「你們兩個是何人?」喬泰問道,尚未從驚愕中完全恢復過來。
「我名叫杜尼婭德,這是我的孿生妹妹達納妮爾。我們是倪老爺內屋的人。」
「我明白了。」 「您認為您明白了,可您並不明白,」杜尼婭德一本正經地說,「我們雖然服侍船主,但我倆可還是黃花閨女。」
「不會吧!再說,船主是個跑海的人!」
「船主愛著另一個女人。」達納妮爾認真地說,「他專情如一,又是個極端自愛的正人君子,因此他對我倆的態度完全超乎男女之情。真可惜。」
「對船主來說,也很可惜,」杜尼婭德說道,「我倆皆頗解雲雨。」
「你們兩個野姑娘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喬泰不高興地說。
杜尼婭德豎起了柳眉。
「我們熟悉所有的房事細節,」她冷冷地說道,「四年前,船主把我們從一個姓方的生意人那裡買來。之前,方員外讓我們做他三姨太的丫鬟,我們常常伺候他們倆顛鸞倒鳳。」
「不可否認,他們的房事相當簡單,」達納妮爾補充道,「從三姨太老是抱怨缺少花樣來看,可以作如是觀。」
「你們倆說話怎麼文縐縐的?」喬泰驚問,「你們到底從哪兒學來這些冗長費解的話?」
「從我這兒呀。」倪船主悅耳的聲音在喬泰身後響起,「很抱歉,讓您久等了。不過,您遲到了一會兒。」他身穿一件薄毛料的滾紅邊白袍,系著一條紅色腰帶,頭上包著染色的絲綉頭巾。
他在那張較小的扶手椅上落座,杜尼婭德走過來站在他身邊,達納妮爾則跪在地上,帶著挑逗的微笑抬頭望著喬泰。喬泰交叉雙臂,對她怒目而視。
「坐,坐!」倪船主不耐煩地對喬泰說道,又對孿生姐妹厲聲說:「你們忘了禮數啦。快去給我們泡點兒好茶來!再加些薄荷。」兩個姑娘去了,他繼續說道:「她倆相當聰明,懂漢語、波斯語,還懂阿拉伯語。由她們陪著我夜讀各種漢文和外文書籍真是一大快事,而她們倆也總是在我書房裡看書。對了,喬老爺,看到你安然無恙,我可真鬆了口氣。看樣子你昨晚沒遇上什麼麻煩。」
「你為什麼認為我會遇上麻煩呢?」喬泰小心翼翼地問道。
「我可是眼觀六路呀,朋友!我看到一個阿拉伯惡棍和一個疍民刺客在靠門的一個有利角落監視你。」
「是啊,我也注意到那兩個傢伙了,不過,他們和我沒關係。順便問一下,他們和夥計吵什麼?」
「唉,那傢伙不肯伺候疍民。您知道,那些流浪漢碰什麼就弄髒什麼,所以那個夥計砸了疍民喝的酒杯。而那個留鬍子的無賴一直都盯著你瞧,他跟著您出了酒館,我就想,校尉可能有點兒麻煩了。」
「你怎麼突然把我升到校尉了?」
「因為我曾瞥到您的金徽,校尉,就跟那個留鬍子的傢伙看到的一樣。我還聽說大名鼎鼎的狄公已到了廣州,由兩名親隨陪同。如果某人遇到兩個從北方來的高官著力扮成卑微的小吏,恕我直言,那他就要動動腦子了。」見喬泰沒吭聲,船主接著說道,「昨晚在茶館聽說狄公在都督府召開了一次會議,討論這兒的海外貿易問題。這又讓我陷入思索。狄大人斷案如神,長於此道,而就算海外商人牟取暴利,你也不能把他們稱為罪犯,再說狄公的兩名隨從喬裝打扮在碼頭上閑逛,把這兩件事聯繫起來,我就忍不住問自己:廣州這裡正醞釀著什麼樣的陰謀呢?」
「顯然你挺善於推斷的!」喬泰咧嘴笑著說,「不過,我們確實在這兒調查阿拉伯人的生意。哪兒有大量昂貴的進口貨和高額稅收,哪兒就……」他的聲音越來越輕。
「如此說來,你們在這兒是追查走私!」船主持了捋他的鬍子,「沒錯,我看這幫阿拉伯混賬也不會安分的。」
「那些和他們做生意的中國商人怎麼樣?比方說,姚開泰員外。你大概認識他吧?」
「知道他。一個狡詐的商人,從小本經營開始,一直做到羊城數一數二的富商。但他是個色鬼,好色可是個費錢的嗜好。他有一大群妻妾和野女人,得供她們過奢侈的生活。因此,他也許要通過不合法的手段掙些外快。可我得強調,我從未聽到過這方面的任何傳聞。再說,航運行業有頭有臉的人我差不多都認識。」
「另一位熟悉阿拉伯事務的梁福員外又怎麼樣?」
「那你就找錯對象了,校尉!」倪船主微微一笑,說道,「你可不能把姚開泰與他相提並論。梁員外是世家子弟,家財萬貫卻又樸素節儉。梁員外會走私犯法?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那對孿生姐妹端著個黃銅盤子走了進來。她們在一旁倒茶伺候,倪船主抱歉地笑著道:「招待不周,請多包涵,校尉。我在城南曾經有座大宅子,可幾年前為了償還一大筆債務,就把它賣了。如今我開始喜歡陸上的清凈日子,並決定留在這兒一直到用完身邊的積蓄。在海上的時候,我有大量的時間東想西想,後來就對玄奧之學產生興趣。現在我大部分時間都用來研讀這類書籍,有時也去拳劍社,鍛煉一下筋骨。」他站起來說道,「行了,來瞧瞧我收藏的寶劍吧。」
兩人走到架子旁,船主向喬泰曆數每把劍的特點,細說劍身的各種鑲接之法。接著,他又講了一些關於廣州著名劍客技藝非凡的逸事,那對孿生姐妹貪婪地聽著,塗著眼影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突然,那個乾癟的老太婆走了進來,交給倪船主一個小信封。倪船主對喬泰道:「恕在下失禮。」他走到拱窗前看了那封簡訊,然後就把信放進袖子里,讓那老太婆退下。他對喬泰說:「我們再喝杯茶吧!」
「我喜歡這種薄荷茶,」喬泰說道,「昨晚在曼蘇爾家喝了點兒茴香飲料,也相當不錯。你認識那個傢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