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9章 大唐狄公案陸(33)
第279章 大唐狄公案·陸(33)
狄公坐在轎中,只覺一下子精疲力竭。他想提起精神,回想一下審案經過,卻怎麼也離不清紛亂的思緒,只依稀記得火把照耀下的公堂,模模糊糊的,倒像夢中所見所聞一般。他的腦袋嗡嗡作響,裡面似有千頭萬緒亂成一團,又好似在轎中坐了幾天幾夜,一直被手下的兵士抬著,在泥濘的街道上轉了一圈又一圈,永無止境一般。他感到空落落的胃裡一陣抽搐,遂抬起手,按摩著自己的太陽穴,眩暈的感覺才稍微好轉,但仍止不住感到一陣陣虛脫、乏力。狄公自問,這是連日身心疲憊、精神緊張所致,抑或是自己真正上了年紀?
狄公鬱悶地胡思亂想,懶散地打量著潮濕而空蕩的街道。街邊零零星星有幾戶人家點起蠟燭,從黑乎乎的門縫、窗洞里透出几絲光亮。不久,朝廷即將遷回京城,文武百官亦隨同返京,空寂的都城又將熱鬧、繁華起來。但此時的狄公卻怎麼也擺脫不了鬱悶的感覺。
一聲響亮的叫賣聲突兀地從街上傳來,倒讓狄公精神一振。官轎前面,又傳來木頭棒子咔嗒咔嗒的拍擊聲。借著官轎前燈籠所發出的搖曳光亮,狄公看見一張被雨淋濕、布滿皺紋的老漢的臉。老漢手提一個竹籃,籃子里堆滿擋雨用的油紙,襤褸的衣袖中露出一雙乾癟、枯瘦的手臂。
「老頭兒,走開,別擋道!」抬轎子的士兵對他大聲吆喝道。
「停轎!」狄公命令士兵。「老漢,買張油紙。」他對老頭兒說道,這是近一月以來,狄公在街上看到的第一個叫賣的小販。
「大人,五個銅子一張,您買兩張,就四個銅子一張。」那老漢抬起頭,兩簇灰白眉毛下,一雙眼珠閃閃爍爍地打量著狄公,「大人,我的油紙是全京城最好的,能擋雨,也能遮擋日頭。拿兩張吧,大人,往後這價錢看漲呢!」
狄公從他籃子里拿了一張油紙,又從袍袖中摸出一錠散銀遞給老頭兒,向他道:「但願你生意興隆。」
老漢一把接過銀子,緊緊攥在手心,一溜煙地在濕淋淋的鵝卵石地面上跑開了。他擔心這位闊老爺反悔,跑了好一段距離,才又停了下來。街上再次響起咔嗒咔嗒的梆子聲。
狄公微笑著,將油紙蓋在因露出轎外而微微打濕的皂靴上。想到自己近一個月來留守京城,和庶民百姓同甘共苦。這些日子以來,百姓困守茅屋簡棚,飢一頓,飽一頓,還時時擔心鼠疫、歹徒的侵擾。如今,天降甘霖,形勢已趨好轉,他們便又走上街頭,為求生存而四處奔走,自有一股百折不撓的勁頭,令狄公自愧不如,便將適才的疲勞、困頓一掃而光。
回到官邸,一路拾階而上,衙中士兵、差役見到他皆紛紛道賀,一來因為破獲一起要案;再則,因為久旱逢甘霖,解救京師之急。
狄公一鼓作氣登上頂層露台,倚欄而望,朦朦朧朧的雨幕中,遠近高低次第亮起燈火,整座京城似從昏睡中蘇醒過來。龍王廟方向傳來洪亮的鐘聲,是城中百姓在向龍王謝恩。
狄公步入廳堂,脫下沉重的官帽、袍服,身穿輕便的內衣,頭戴一頂方巾,坐在書案邊,磨得墨濃,舔得筆飽,給避居山中的妻兒寫信。
信中寫道:「前些時日,因公事繁忙,疏於聯繫,如今,天降甘霖,不久,可望將城中瘴癘之氣一掃而盡。汝等即收拾行囊,返回京城,合家團聚,重享天倫之樂。我在京城一切安好,府中公事託付、依賴陶干、喬泰、馬榮等,幾起案情都已有眉目。」
狄公在家書末尾署上姓名,靠在扶手椅上,想起賢妻、幼子的音容笑貌,不免又在信末絮叨幾句。他側耳傾聽窗外的雨聲,欲覓幾行詩句讚歎一番,詩句未成,已因連日勞累而進入夢鄉。
時隔不久,狄公即被陶干、喬泰、馬榮三人的腳步聲吵醒。三人處決完胡鵬,即疲憊不堪、渾身濕淋淋地回到府中,陶干立即將卷宗送呈狄公。狄公示意他們先坐下,隨即打開卷宗,仔細看將下來,只見陶干用工整、秀氣的蠅頭小楷,將行刑前後經過詳盡寫來。卷宗里寫道,當劊子手拉開胡鵬衣領之際,胡鵬依然望著身邊焚燒疫歿之人屍體的柴垛,喃喃自語道:「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今晚我也算遂了心愿了。」其痴情如此,亦令人感嘆。
陶干從袖管中取出一枚藍寶石戒指,說道:「這件飾物是從胡鵬手指上取下的。既然胡鵬已將它贈給梅氏,我想,是否依然歸還到梅氏家產中?」
「好吧。」狄公同意道,又囑咐陶干沏一壺釅釅的熱茶,為三人祛寒提神。
陶干自顧自在茶桌邊忙活,喬泰推了推頭盔,對狄公說道:「大人,我將胡鵬押赴刑場之際,問他為何殺死葉魁麟,他茫然地看了我一眼,說道:『葉魁麟作惡多端,死有餘辜。』胡鵬此言是否要記錄在案,作為葉魁麟被殺一案的了斷?」
狄公搖搖頭,氣定神閑道:「不,胡鵬並未認罪,事實上,殺死葉魁麟的另有其人。」望著三人驚愕的面孔,狄公緩緩說道:「那晚,胡鵬並不知道珊瑚去了葉府,並且珊瑚曾說,廊房的湘妃竹簾都是垂下的,所以,胡鵬哪怕湊巧向運河這邊的葉府廊房張望,也未必能看到什麼。你們想,難道那晚胡鵬正好游過運河,伏在廊房窗台上,刺探葉魁麟的舉動,又恰巧看見葉魁麟對珊瑚動粗嗎?世上哪有那麼多巧合?!再則,儘管胡鵬體格強健,擅長狩獵,但是他天生五短身材,而葉魁麟又比常人要高,從葉魁麟的傷勢可以看出,兇手是從上方將兇器投擲下來,其身材要比葉魁麟高,或者,至少和葉魁麟相差無幾。」
「但是,珊瑚曾親口說,她看見胡鵬站在竹簾背後。」陶干分辯道。
「那只是珊瑚心中所想,」狄公說道,「葉魁麟讓她站在卧榻上,她自然就想到對岸的胡鵬。但是,那晚情形不同,葉魁麟讓珊瑚站在卧榻上,只是為了羞辱她,看她尷尬的樣子,並非為了戲弄胡鵬,否則,就不會只在屋內點著一支蠟燭,並且放下竹簾。珊瑚因為恐懼、緊張至極,只模糊看到一個偌大的黑影,自然便以為那是胡鵬了。」
「那究竟是誰殺死葉魁麟的呢?」馬榮忍不住問道。
狄公敏銳地瞥了他一眼,說道:「今日午後,我聽了珊瑚——也就是嫣紅姑娘的陳述,心中便產生一些念頭,卻一直無法證實。不料,就在今晚,一些事情證實了我的想法,案情正如我所料,怎不叫我欣喜啊!」狄公接過陶干遞給他的熱茶,呷了一口,因太燙便擱在一旁。 他向窗外望去,感嘆道:「雨勢漸大,已然傾盆,真是好雨啊!」他拍拍手掌,一名士兵應聲而入,狄公讓他傳令城西的守衛將士,關上運河閘門,以防運河水勢過猛。
狄公又帶回話題,繼續慢條斯理道:「記得嫣紅姑娘曾說,事發當天中午,她和姐姐彩藍兩人在市場轉悠,正好碰上葉魁麟。葉魁麟將嫣紅姑娘拉到一邊敘話。據我猜測,彩藍姑娘為人機警,且江湖經驗豐富,當時應已看出不妥之處。嫣紅姑娘以為在姐姐面前可以搪塞過去,但嫣紅畢竟年輕、幼稚,哪裡騙得過彩藍的眼睛。彩藍姑娘必定當時已起疑心,處處留意妹妹的一舉一動。那晚,嫣紅離家外出,彩藍便偷偷跟在她身後,一同到了葉府門外。」
「彩藍見葉魁麟打開一扇小門,將嫣紅讓了進去,隨即緊閉門戶,她倒一急,怎樣進得了壁壘森嚴的葉府呢?她畢竟頭腦靈活,隨機應變。她看清廊房臨河而建,便攀下河岸,穿過灌木叢,沿著一邊河堤游至葉府廊房下。下河泅泳之前,彩藍在河邊脫去外衣、鞋襪,為了預防不測,也取出一枚鐵丸,包在絹帕之中,塞進髮髻,再用絹帕四角將髮髻緊緊裹扎住,這樣,既攜帶了防身器械,又不至於將頭髮打濕。」
狄公啜了一口香茗,迅捷地瞥了馬榮一眼,繼續說道:「彩藍姑娘武藝精湛,又是玩雜耍的,身材修長,動作靈敏,沿廊房下面的柱子攀上窗檯,自非難事。她攀上窗檯后,透過湘妃竹簾向內張望,正好看到葉魁麟在鞭笞嫣紅,還咆哮說,以前他就是這樣抽死她們母親的。彩藍自然怒不可遏,情急之中,扯散髮髻,將包裹鐵丸的絹帕攥在手中,一把掀起竹簾,踏入廊房。」
「葉魁麟聽到響動,轉過身來,大吃一驚。只見一個披頭散髮、渾身濕淋淋的女子站在窗前,好似來自陰曹地府的索命女鬼。葉魁麟定了定神,才看清來者並非別人,而是嫣紅的姐姐。他亦知彩藍武藝高強,不比柔順、手無縛雞之力的嫣紅。葉魁麟雖為人暴虐、殘忍,但實際上是個懦夫,見到武藝高強的對手,早已腿腳發軟,手中的鞭子也滑落在地,大聲喊起救命。所以,陶干,你還記得吧,我們驗屍時發現,葉魁麟的嘴巴是大張的。彩藍姑娘在盛怒之下,將絹帕、鐵丸一同甩出,直向葉魁麟臉上打去,其衝擊力之大,將葉魁麟向後擊倒在扶手椅上。」
狄公停頓片刻,又看了看窗外的瓢潑大雨,繼續說道:「這些情形雖然只是揣測之詞,但是,我相信確有其事。我猜,彩藍姑娘殺了葉魁麟之後,憤恨已消,心中不免恐慌起來。旁人如若看到廊房中的情形,只會以為她謀害了葉魁麟,又有誰會相信他正欲對嫣紅下毒手,而她是為了保護妹妹,並且替慘死的母親報仇雪恨呢?!她見到絹帕上沾染的血跡,遂手忙腳亂起來,便撿起鐵丸,拋進運河,匆忙之中卻將絹帕遺失在地上。她又翻出窗檯,沿石柱滑下,游回岸邊,穿戴起來,直奔五福酒店而去。馬榮,就是那晚,你在酒店中遇到了彩藍姑娘。」
「哦,現在我明白了,為何她見到父親卻不理不睬,形同陌路。」馬榮揣測道,「她一定在心中怨恨父親向她隱瞞母親慘死的真相,卻將實情對妹妹嫣紅和盤托出。」
狄公點頭稱是,說道:「所以,那晚在葉府的所作所為,彩藍對她父親也緘口不言。事後,她找不到自己的絹帕,想起極有可能失落在廊房中,她更擔心自己或妹妹嫣紅都在那兒留下其他蛛絲馬跡,因此可能被當作罪證。我們勘查時,確實發現了彩藍的絹帕、嫣紅的一枚耳環以及耳環上的紅珊瑚珠子。但是,彩藍不知道,葉府老丫鬟丹桂曾到過廊房,發現了窗台上的濕腳印,便疑心胡鵬是殺人兇手。她因為與胡鵬有私,便將窗檯擦拭乾凈。彩藍哪裡知道這些,她決心再冒一次險,從運河游至葉府廊房。那時,我已下令將運河水閘打開,讓支流中的活水流進運河,頓時運河水量猛然大增,不再是凝滯不動的死水。彩藍姑娘對此渾然不知,所以,第二次在運河中差一點兒遇險。」
狄公瞥了馬榮一眼,又道:「馬榮,你從小生於水鄉澤國,自然熟知水性。如果河中有一彎道,彎道外側的水流必然比彎道內側的湍急。我曾站在新月橋上俯視河面,觀察到外側水面的碎木片比內側的移動得要快。運河自新月橋順流而下,於葉府下正好轉了一個彎,而廊房處在彎道內側,葉府所築的深牆、堤岸阻擋了水勢,因此彎道外側的水流越發湍急。所以那晚,彩藍姑娘根本就無法游到葉府廊房。她被急流衝到對岸胡鵬的柳園露台下,又被水草纏住,動彈不得。幸好馬榮及時趕到,將她搭救上岸。馬榮,你詢問她怎會掉入水中一事,她自然要編一個謊。你當時是否提到了胡鵬?」
馬榮撓撓自己的下巴,懊惱道:「我自作聰明,還以為是胡鵬乾的好事——將她推下露台。」
「是啊,急切之間,正好替她找到借口,解了圍。今日,我聽了嫣紅的陳述,以上念頭就在我腦際形成,但苦於無法證實。所以,我故意對袁老頭兒說,我已經拘捕胡鵬,其罪名為企圖強姦彩藍,不日將被斬首處決,並讓袁老頭兒將此話傳給彩藍。彩藍為人坦蕩,若是知道這些,必然會跑來向我澄清事實,絕不會因為自己的胡編亂造,而讓胡鵬蒙受不白之冤。果然,今晚早些時候,我們提審梅氏、盧郎中之前,彩藍闖進官邸,急於見我。另外,我還有一些佐證。那晚,胡鵬確實有所等候,但從他和梅氏的姦情看來,他正期待梅氏的消息,而絕非彩藍。我和陶干在葉府廊房拾得的白綢絹帕,其四角濕漉漉,中間乾燥,我便推測兇手潛水渡河時,用絹帕扎住髮髻,這顯然是女子的行徑。還有,馬榮,你曾告訴我,彩藍在五福酒店擊退四個無賴時,身邊只帶一枚鐵丸。」
「正是,正是,當時彩藍的頭髮還濕漉漉的,」馬榮連聲附和道,「並且,她乾渴異常,飲酒如喝水一般,讓人瞠目結舌。」
「馬榮,此刻你不妨去底樓偏廳看看,如果彩藍姑娘還等在那兒,你便可自己問她那晚的前後經過。」
馬榮聽說,跳將起來,一言不發地衝出門去。
「彩藍姑娘年輕氣盛,任性急躁,真該找一個夫君好好管束她。」狄公微笑著說道。
「我看,咱們馬榮兄弟粗中有細,倒是合適人選。」喬泰咧嘴一笑,在旁湊趣道,「若按照古禮,孿生姐妹同嫁一夫,如娥皇、女英一般,倒是好事成雙了,不知馬榮兄弟是否招架得住?」說著,喬泰揉揉自己的膝蓋,似乎頗為得意。少頃,又問狄公道:「大人,我們是否將彩藍姑娘帶上公堂,例行公事,然後當堂宣布無罪釋放呢?這樣,葉魁麟一案便可有個了結。」
狄公挑挑眉毛,說道:「我看,不必如此麻煩。彩藍姑娘不久將成為馬榮的新婦,何必讓她拋頭露面,將這些內情弄得世人皆知,成為酒肆茶樓的談資呢?葉魁麟被殺就算是疑案,封存在卷宗里,也未嘗不可。」
「馬榮總算魚兒上了鉤,要娶妻生子了。」陶干訕笑道。然後,他捻著左頰痣上的三根黑毛,神情沮喪道:「那麼,青瓷花瓶跌碎在地,也並非葉魁麟有意為之,而是他吃糖果時,將花瓶推在一邊,而後花瓶不小心跌落而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