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6章 大唐狄公案陸(30)
第276章 大唐狄公案·陸(30)
「世事變幻莫測,」狄公感嘆道,「十多日前,我還和梅員外坐在露台上喝茶聊天。他說園中的景緻都是他親自布設。他確實多才多藝,你看,那邊的秀竹、奇石可謂相得益彰,山石上還有點點綠苔,極有意韻。」狄公抬頭望著那片杏樹林,雪白的杏花正成片開放,吐露芬芳。狄公手捋長須,嘆息道:「杏花正艷,可與這死氣沉沉的京城極不相稱!陶干,你剛才提到梅夫人,她的確是一個端莊嫻靜的女子,不知她日後有何打算。我曾建議她離開京城,去山間別墅消閑、躲避一時。」
「聽說,她欲移居他鄉,已囑咐遠房侄兒為她購買奴婢,現在,正忙於收拾金銀細軟。」
「梅家資財雄厚,各處都置有房產,梅夫人移居他鄉,吃穿用度自不用發愁。」狄公沉思片刻,又道,「我想去看看梅員外意外身亡的地方。我們既已來到梅府,不妨去看看,且梅夫人不久就要離開府第,事不宜遲。此時弔唁的賓客也散得差不多了吧。」突然,狄公抓住陶乾的臂膀道:「看!」只見杏樹上許多白色的花朵紛紛飄落,撒在露台欄杆上。
狄公指著落花,頗為興奮道:「看來天氣要有變化了。」
陶干眯縫著眼睛,向天空張望,說道:「是啊,大人,天上正聚集起大片烏雲。」
「但願不久即能天降甘霖,解救眾生。」狄公心誠地祈願道,「走,我們現在去找梅府管家,讓他帶路。」
狄公、陶干二人朝里行至前廳,一些賓客仍三五成群地聚在那兒低聲交談。狄公見管家在門邊徘徊,遂令他帶自己和陶干去東廂房。
老管家帶二人穿過迴廊,來到一處極高大的廳堂,廳堂中間有一大理石扶梯通往二樓。二樓有一條走廊,走廊邊有精雕細刻的紅漆欄杆,幾間房間沿走廊一溜兒排開。廳堂的拱頂由兩根極粗大的十字形橫樑支撐著,橫樑上垂下一隻大紅燈籠,將整個大廳照亮。扶梯的式樣古色古香,十分陡窄,而且兩邊的扶手柱子低矮,才幾尺高,但柱子的形狀卻優雅美觀,每隔數尺,便雕出一個含苞欲放的蓮花形柱頭。樓梯兩邊的粉牆上懸挂著錦繡帛畫,描摹的是仙界神話。二樓樓梯口有一月洞門,精雕細琢的格子門用白綢帷幔遮掩著,門邊立著一張高高的烏木桌,上有青瓷花瓶作為陳設。
老管家指著樓梯底層左邊的扶手柱子道:「我們發現老爺時,老爺就摔倒在這裡。」
狄公抬頭打量白色大理石扶梯,點頭道:「這樓梯可真陡啊,我想,梅員外的書房就在上面吧?」
「是的,大人,老爺的書房是二樓最大的一間,正對著樓梯口,月洞門裡便是。其他沿走廊的房間都較小,平日用來堆放雜物。」
狄公伸長脖子,饒有興趣地打量橫樑上懸下的大紅燈籠,燈籠的大紅細紗上寫著「富貴」「吉祥」等字樣。
「你是怎樣點亮這燈籠的?」狄公好奇地問老管家。
「這個不難,大人。每日酉時,我在二樓走廊上,用一根有彎鉤的竹竿將燈籠鉤過來,取出裡面燒殘的蠟燭,再換上新的。這蠟燭是寺院里用的,極粗大,可以點過子夜時分呢。」
陶干用細長的手指摩挲著尖尖的柱子頂端,感嘆道:「梅員外從這麼高而陡的樓梯上摔下來,腦袋撞到任何一級大理石台階,都性命難保,更不用說撞到這柱子尖端上了。」
狄公點點頭,再看月洞門上有一橫匾,上書「集雅齋」三字。狄公贊道:「好筆力,好書法。」
「那是先夫親筆所書。」一個輕柔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梅夫人不知何時來到大廳,盧郎中陪在邊上,向狄公施了一禮。
狄公對梅夫人道:「這樓梯太陡了,扶手又矮,一腳沒踏穩,連扶手都抓不到。」
「只怕扶手再高一些,也救不了梅員外。」盧郎中發話道,「梅員外摔下樓前,可能頭暈病又犯了,或許,他在撞到石柱前就已經咽氣了。」
狄公並不理會盧郎中,轉身對梅夫人道:「我想上樓去,瞻仰一下梅員外的書房,也聊表敬意,寄託哀思。」
狄公的請求極其婉轉、謙恭,但陶干熟知狄公,見狄公眼中閃過一抹光亮,揣測適才必有所見所聞讓狄公起了疑心。
「大人請便。」梅夫人道,示意老管家帶他們上樓去梅亮的書房。老管家走在最前面,一邊上樓,一邊叮囑狄公留意腳下。「事發那晚,我家老爺拿了一支蠟燭照明,蠟燭掉在樓板、樓梯上,弄得一地燭油。」老管家說著,膽怯地看了一眼跟在狄公身後的梅夫人,又道,「前幾日老奴身體不適,未能將此處打掃乾淨……」老管家搖搖頭,將兩扇房門推開,橫樑下的大紅燈籠照進來,昏昏暗暗的只見偌大一個房間。左右牆壁從上到下,立著幾架古色古香的烏木大畫櫥,后牆邊則安置一張寬大的烏木卧榻,卧榻上鋪著厚厚的褥墊,端端正正擺著一個白綢方枕。卧榻上方懸著大幅「八仙得道」的圖軸,因時間放得久了,顯得灰暗陳舊。
書房中間的地上,鋪著一塊厚實的深藍色地氈,半塊地氈被烏木雕刻的書桌壓住,書桌后則是一張烏木扶手椅,椅子左邊一盞落地紗燈籠,梨形的燈籠用細潔的白紗糊成。桌案上攤開著一本書,因房內光線太暗,無法看清。狄公吩咐老管家點亮白紗燈籠。
老管家唯唯稱諾,擦燃隨身攜帶的火石,點亮燈籠。狄公就著燭光一看,不禁對倚門而立的梅夫人、盧郎中感嘆道:「梅員外真是以天下為己任啊!發生意外那晚,他還在翻閱一本醫書,試圖查找治療鼠疫的良方。」
狄公俯身在書桌上,細細觀看每一件文房四寶、古董擺設。他拿起一方橢圓形狀、半寸多厚的硯台,一邊端詳,一邊對硯台邊緣精雕細刻的葡萄紋圖案讚不絕口。狄公用手指摩挲硯台表面,硯台內十分乾淨,並無墨汁,他又連連讚歎硯台質地堅硬,紋理清晰,真乃一方上品端硯。硯台邊有一管簇新的狼毫小楷筆、一方綠玉鎮紙,白瓷水盂里盛著磨墨用的清水。狄公看似隨意瀏覽,但陶干深知狄公秉性,從背後細細觀察,知道狄公在尋找某樣東西,卻始終琢磨不出是什麼。
狄公站直身子,又在房中掃視一遍,連連稱讚道:「房中陳設布置,古樸優雅,不愧為『集雅齋』啊!」但陶干從狄公的神情、態度中看出,狄公並未找到所需的線索或物證。
於是一干人等從大理石樓梯走下來,站在底層大廳中。梅夫人禮數周全道:「大人,我的遠房侄兒正在前廳招待來客,請去前廳隨意用一些茶點,我這就告辭回房了。」狄公對梅夫人的言語似充耳未聞,指著底層一處月洞門,問老管家道:「裡面是何場所?」 「回稟大人,那是此處最好的客房,一般我家老爺的親朋至友到來時才使用。最近一段時間,一直空關在那兒。房間雖不大,卻極幽靜,且進出方便,有一扇門和旁邊的小花園相通,花園中又有邊門通往大街,暫住此處的客人來去自由。」
「帶我去房中看看。」狄公斬釘截鐵道。
「房中已多日無人居住,恐不幹凈,再說府中丫鬟……」梅夫人在一旁阻止道。
狄公並不理會,徑自走向月洞門,推開精雕細刻的格子門,反剪袍袖,駐足門檻邊,向內細細打量。
只見左邊靠牆設一張極大的床,烏木床架幾乎碰到屋頂的椽柱,寶藍色錦緞床幔直垂到灰白的大理石地面。大床兩端,分別為烏木衣架和一個梳洗台,台上擱一黃銅臉盆。大床對面,即右邊靠牆處,有一張極奢侈、寬大的梳妝台,梳妝台邊有一扇小門。狄公徑直向梳妝台走去,陶干寸步不離,緊隨其後。
梳妝台上的黑漆框架,支起一面鎦銀鏤花銅鏡,狄公只粗率一瞥,倒是對梳妝台上的瓷瓶、瓷罐等起了興趣。他逐一打開這些瓶瓶罐罐,其間無非是女子日常化妝所用的脂、粉、蜜、油之屬。梅夫人、盧郎中也跟進屋子,站在大床邊,茫然地看著狄公的一舉一動。狄公好似旁若無人,將眼神停留在鏡子邊描畫眉毛的器具上。只見一個五寸見方、兩寸多厚的有稜有角、方方正正的硯台,硯台邊上擱著一支纖巧的眉筆、一個盛水的小銀罐。硯台、眉筆顯然有人使用過,且未經清洗,眉筆尖端黏結在一處,硯台上殘留著厚厚的墨漬。
狄公轉身走到床邊,掀開寶藍色床幔,只見床上一條白綢床褥已經揉皺,床角胡亂塞著一個鮮紅底子的五彩鴛鴦綉枕,帳幔里瀰漫著一股甜膩膩的脂粉味。
站在一邊的梅夫人似按捺不住,召喚老管家進來。老管家一直站在門外伺候。梅夫人頗有些惱火地吩咐他道:「叫新買的丫鬟立即打掃這間屋子,順便讓屋子透透氣。」
老管家慌慌張張地跑進屋子,連連稱是,又有些驚奇地看著狄公,問道:「大人,這兒有何不妥之處?」狄公放下帳幔之際,愣了一下,隨即俯下身子,拎起帳幔的左角,一路審視著帳幔邊緣、帳幔下雕刻成獅子腳爪形狀的床腳,以及床腳邊的大理石地面。狄公站直身子,招呼陶干過去,說道:「你看,地上這塊污跡是什麼東西?」
陶干蹲下身子,用唾沫沾濕食指,在污跡上擦了擦,隨即站起來稟告道:「大人,這是墨汁,沾在大理石上就被吸了進去,輕易不能拭去,需用沙子細細摩擦,方不留痕迹。」
狄公的手依然拽著帳幔邊緣,湊上前細細審視寶藍錦緞,又將帳幔翻轉過來,緩緩點著頭,遞給陶干看。陶干只見帳幔背面赫然有一攤褐色的血跡。
狄公放下帳幔,注視著梅夫人,冷冷道:「夫人,你夫君是死在這間屋子裡的,且是被謀殺的。」
聞此言,梅夫人頓時血色全無,一張臉變得慘白,不自覺地轉身向盧郎中走近幾步,盧郎中站在一旁,便如泥塑木雕一般。
「是,梅員外是被謀殺的,」狄公喃喃重複道,「先被梳妝台上那方厚重的硯台擊中頭部,倒地時,梅員外的頭顱撞到雕成獅爪形狀的床腳,頓時腦殼破碎,血流滿地。那方硯台曾研磨翠黛,做畫眉之用,時隔不久又被當成兇器,所以硯台內墨漬未乾,四處飛濺,滲進大理石地面。匆忙之際,兇手只將血跡拭去,卻忽略了墨漬。帳幔上也沾了血跡,只因在寶藍錦緞背面,所以兇手也未加註意。」狄公轉身對盧郎中道:「我還記得驗屍時,發現梅員外臉上有墨漬,如此就解釋得通了。」
梅夫人沉默無語,圓睜杏眼,瞪著狄公,一副驚詫的神情。盧郎中則緊張地說道:「大人,您適才發現的情形,還可能做許多種解釋。您一向善於推理,明察秋毫,絕不至於憑藉如此細瑣的證據,就粗率斷言,而懷疑梅夫人吧?」
狄公瞟了他一眼,正顏厲色道:「這些細枝末節只是佐證,最重要的一點是,你和梅夫人同在梅員外的確切死亡時間上向本官撒了謊。你說梅夫人大約亥時在廳堂樓梯下發現她丈夫的屍體,那麼,梅員外不慎跌下樓梯必然在亥時之前。但那時廳堂里燈籠高掛,足以照亮二樓走廊和底層大廳,且聽老管家說,燈籠一直點過子時才會熄滅。既然如此,梅員外從書房下樓來,為何還要攜帶蠟燭呢?」
狄公一番言語,說得梅夫人、盧郎中面面相覷,分辯不得。狄公雙臂抱胸道:「梅夫人、盧郎中,你們二人作為謀殺梅亮的疑兇,準備束手就擒吧!陶干,我們備轎回府。」
十八
狄公決定稍事休憩,連夜提審梅氏、盧郎中二人。陶干在官邸中幫狄公換上官袍,又遞給他雙翅官帽,說道:「大人,那個盧郎中,我向來看他不慣。」
「是啊,此人頗惹人討厭。」狄公附和道。他戴上官帽,對著架在黑漆帽箱上的銅鏡,正襟整冠。
「大人,您去梅亮書房,意在找尋兇器吧?」陶干問道。
「我去梅員外書房,是為了調查他死前是否用過筆墨。你是否還記得,驗屍時發現梅員外臉頰上著有墨跡?你當時還推測說,梅員外可能是研墨時不小心將墨汁濺到臉上了。我去書房察看,發現梅員外當晚只是閱讀醫書,書桌上的筆硯未曾動用,十分乾淨。我便料定,梅員外臉上的墨跡必然與另一塊硯台有關,且此硯台在案發前剛剛被用過,硯台內墨汁淋漓。無獨有偶,在樓下的客房裡我發現了這方硯台。」狄公說著,雙眼望著窗外,鬱郁不快道,「看來,天氣到此刻還未發生變化。」
「大人,您何時開始懷疑梅員外是被謀害的呢?」陶干好奇地問道。
狄公雙手疊在背後,說道:「老管家告訴我,廳堂里的大紅燈籠能點過子時,也就是說,過了半夜才會熄滅,我就覺得此事蹊蹺。再說,真正的意外事故很少能像這般嚴絲合縫,環環緊扣的。你想,梅員外所持的蠟燭跌落在二樓樓梯口,他的便鞋橫在樓梯中間,扶梯柱子尖端沾有血跡,梅員外的頭正好倒在柱子邊上,一切都天衣無縫、合情合理,好像有人刻意安排的一般。再說,你懷疑梅夫人出身娼門,梅員外的年齡又長梅夫人兩倍,極容易讓人聯想到老夫少妻、紅杏出牆、謀害親夫的故事。但我一直未曾這樣懷疑,只因梅員外的品行、學問都勝人一籌,我想,他選娶的妻室必然德容兼備,不至於干下卑劣惡毒之事,不料我竟錯了。」
「是啊,底樓客房正是姘夫淫婦幽會的絕妙場所。」陶干似有所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