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3章 大唐狄公案陸(27)
第273章 大唐狄公案·陸(27)
狄公攜盧郎中來到葉府前廳,在角落裡找到一個小茶几,用袍袖拂拂凳子上的浮塵,自顧自坐下,而後示意盧郎中也入座,遂和顏悅色問道:「盧郎中,我很想聽聽你對於葉夫人的自殺有何高見。她為何要自尋短見呢?」
盧郎中原本心懷鬼胎,此刻,聽狄公只不過詢問葉夫人自殺的緣由,不覺心中一塊石頭落地,遂捋了捋兩撇山羊鬍須,故作沉重道:「大人,精神失常之人的舉動和想法極難把握,只是我平素常在葉府走動,對於葉夫人的病情知根知底,所以才敢下此論斷。」盧郎中清清嗓子,繼續道,「君子之道,本當為死者隱惡遮醜,但是既然狄大人問起,小人不敢不實言相告。葉侯爺生性暴戾,生前常召妓納寵,荒淫無度。葉夫人眼看丈夫深陷酒肉錢色之中不能自拔,自是痛苦萬分。然而女子出嫁從夫,葉夫人只能不聞不問,裝痴作啞,將丈夫想象成良善君子。時日一久,葉夫人似已信以為真。這雖不過是自欺欺人的想法,卻能給葉夫人帶來片刻安寧。不想葉侯爺暴死於府中,這自然是報應,所謂種善得善果,種惡得惡果,葉夫人心裡豈有不明白的道理?葉夫人只因再也無法欺騙自己,萬念俱灰,便尋了短見。」
狄公緩緩點頭稱是,心想盧郎中確實不簡單,揣測別人的心思能如此細緻入微,一定要小心對付他。
「盧郎中真可謂醫術精湛,深知病人心思,但我還有一事相問,此事無關醫術。盧郎中常在世家大族走動,自然聽聞一些他們的隱情家私。梅夫人的出身、家世似有不可告人的隱秘之處,官府卷宗中亦沒有記錄,但是梅員外死後,留下大量家產,究竟該如何分割,由誰繼承,這和梅夫人的身份有極大的關係。如盧郎中知道內情,望指點二一。」
盧郎中顯出猶疑的神情,被狄公一望,遂淡淡一笑道:「大人,您所說的那個隱秘是故意所為,用以掩蓋真相。我確實知道梅夫人真正的隱情,絕非道聽途說。大人動問,小人自當如實奉告。」
「梅夫人可是出身娼門?」
「不,大人,如何可以聽信這些謠傳?!市井小人就喜歡胡說八道,傳播這些流言蜚語。梅夫人亦是本地世家大族之後。」
「那梅夫人的身世又有何隱秘之處呢?」狄公問道。
「只因梅夫人的父族與梅家有宿怨,並且梅員外比梅夫人年長兩倍,梅夫人的父親自然不會同意這門親事。但梅夫人仰慕梅員外的人品德行,執意要嫁給梅員外,並且私自出奔家門,兩人私下結了秦晉之好。梅夫人真乃有膽識的女子啊!梅夫人的父親認為女兒敗壞門風,暴跳如雷,卻生米煮成了熟飯,無可挽回。他覺得無顏在本地立足,便舉家搬遷到南方去了。」
「哦,原來梅夫人出身名門,我竟然誤聽誤信了那些謠傳,真所謂眾口鑠金啊!我自會告知衙中官吏,讓真相大白於天下。我還有一事動問盧郎中,目前城中鼠疫傳播嚴重,盧郎中有何良策控制、驅散鼠疫?」
那盧郎中雖說好色,於醫術方面卻頗有見地,當下向狄公分析、剖白一番,諸如如何用藥、如何隔離病人等,狄公聽得連連稱是。隨後,盧郎中將狄公送至葉宅門口,狄公乘輿回官邸而去。
十五
馬榮、喬泰按照狄公吩咐,前往道觀尋找袁氏父女。兩人在道觀門前遇見兩個道士,那兩個道士身穿黃色道袍,一味向他們拱手行禮,長長的袍袖在地上來回拂動,令馬榮、喬泰極不耐煩。
卻說他們四人正站在道觀前的台階上,兩個頭戴黑兜帽的收屍人從他們面前經過,其中一個掀起黑兜帽,粗聲粗氣地對道士嚷道:「牛鼻子老道,你們道觀里的護身符賣得怎麼樣啊?不及我們的好賣吧!」
另一個收屍人跟著起鬨、大笑,放肆的狂笑聲在空蕩蕩的街上回蕩著。
年長一些的道士對喬泰說道:「官爺,您看這裡只有地痞、無賴,多得數不勝數,至於耍猴、拉洋片的江湖藝人,我們確實未曾見過。」
「最近十多天內,無人來過道觀,」另一個附和道,「我們只是在道觀里日日夜夜做法事,祈求老天爺降下甘霖。」
「求吧,求吧。」馬榮甚是不痛快道,又向喬泰使了一個眼色,兩人一路走下台階。道觀前一溜兒小店,此時都店門緊閉。喬泰沮喪地看了一眼店鋪道:「這些店鋪同城裡的大小鋪子一樣,只在清晨做一個時辰的買賣,出售一點點雜貨食物,隨即緊閉門戶。難道要我們挨家挨戶敲門去找袁氏父女不成?」
「是啊,這可真難辦啊,」馬榮悶悶不樂道,「街上連一個小孩兒都沒有,要在平時,小孩兒最愛看雜耍,一定知道袁氏父女的行蹤。」
喬泰扯扯兩小撇黑鬍鬚,突然問道,「你可記得袁老頭兒的猴子長得什麼模樣?那日五福酒店的光線太暗,我委實沒有看清。」
「袁老頭兒的猴子嗎?這有何相干?」
「那猴子可有長尾巴?」
「有啊,有一條長長的、毛茸茸的尾巴,還鉤著袁老頭兒的脖子呢。」
「這就好了,長尾巴的猴子性喜爬樹。」喬泰解釋道。
「一隻會爬樹的長尾巴猴子,又有什麼了不得?」馬榮不屑道。
喬泰若有所思,抬頭朝道觀方向望去,煞有介事地對馬榮說道:「兄弟,你看,道觀後面有一座寶塔,我們最好登上去看看。」
「喬老兄,難道你要鍛煉腳力不成?」馬榮不解道。
「非也,我們登上寶塔,看看四周何處有小樹林子。這片地區乃貧民聚居,自然不可能有齊整的園林。江湖藝人大都豢養猴子,表演完畢,猴子便會乖巧地托著盤子向圍觀的人群收取銅錢,所以江湖藝人大都把猴子視為寶貝。如果袁老頭兒也馴養這麼一隻猴子,且是長尾巴、性喜爬樹的,那袁老頭兒的住處附近必然有些樹木,好讓猴子攀爬、棲宿,順便找一些板栗、堅果之類的東西吃。若是短尾猴子,就喜好在地上爬,頂多在傢具櫥櫃之間躥來躥去。」
馬榮緩緩地點點頭,他深知喬泰混跡江湖時,馴養過各種牲畜,熟知它們的脾性。
「好吧,」馬榮道,「我們就登上這寶塔,看看周圍哪兒有樹叢,這方法未必奏效,但總比什麼都不幹要好。」
兩人重新登上道觀前的石頭台階,一個小道士帶他們穿過庭院、大殿,來到一座九層寶塔前。兩人罵罵咧咧、大汗淋漓地沿著陡窄的樓梯爬上寶塔,站在第九層的平台上向下俯瞰。早晨潮熱的濕氣已略略散去,下面一大片各式各樣的屋檐,就像一張斑斑駁駁的地圖展現在眼前。道觀後面確實有一片綠樹林子,四周簇擁著危棚茅屋。再遠處,孤零零地撐起一桿旗幟,分明是一處崗哨。喬泰指著那片綠樹林子對馬榮說道:「老弟,我們就去那兒尋找。你看林子周圍還有幾間磚牆瓦房,屋檐高翹,我料想那必定是以前大戶人家遺留下來的宅第,過去那兒可是老城廂的中心地帶,如今卻被一些平民百姓佔據著。」
「對,袁老頭兒可能就住在那兒,我們再看看怎麼個走法。」馬榮抓住欄杆,上身傾出塔外,仔細琢磨下面迷宮樣的衚衕、小巷,自言自語道,「咱們先到道觀后那片空地上,再沿著那條彎彎曲曲的路往前走,然後,朝左拐進一條筆直的衚衕,那樣走准沒錯。」
兩人歡欣鼓舞,一路下塔而去。
在骯髒的小巷裡溜達了半個時辰,兩人便提不起精神來了。越往裡走,兩邊的茅棚越破落,路上又沒有一個人可以問詢的。好不容易在街角看見一個穿著破爛的老乞婆,正在臭氣熏天的垃圾堆里翻找可以果腹的東西。 她說從未見過什麼江湖藝人、玩雜耍的,但再往前走三條街,確實有一個大宅子,只是沒有樹林。一些平民百姓佔據著后宅,前院堆放病歿者的屍體,收屍人到一定時辰自會前來收取。說著,她取出一條灰不溜丟的臟頭巾,抹抹汗津津的臉,繼續說道:「我們運氣好,跟那些收屍人住在一起。他們本事大得很,不光收屍,還能召喚鬼魂,買了他們的護身符,戴在身上就能祛邪避災、百病不侵。」
喬泰向老乞婆道了謝,兩人一路行來,才走過一個街口,就遇見一夥收屍人,有十幾人之多。他們中間還混雜著一個舉止嫻雅之人,此人身穿鑲滾考究的長袍,頭戴一頂高高的黑紗帽。
馬榮一看便叫道:「嘿,盧郎中,你怎麼在這兒?」
盧郎中正和身邊一個高個兒的收屍人說著什麼,見到馬榮、喬泰,隨即過來招呼道:「喲,兩位官爺也在這兒。前面宅子里兩個年輕女子得了鼠疫,讓我去看看,只是我回天無力,眼睜睜地看著她們死去了。」
馬榮聽了這番話,頓時臉色煞白,心像被什麼揪住似的,緊張地問道:「你是說袁老頭兒的兩個女兒嗎?」
「那家人姓袁嗎?」盧郎中轉身問高個子收屍人道。罩著黑長袍的收屍人聳聳肩,不置可否。
喬泰道:「盧郎中,你帶我們去看看吧,想不到你對窮人也如此關心。」
「醫家有割股之心,我不過盡職而已。」盧郎中冷冷道,「兩位官爺若想知道真假,不妨跟我過去看看。」
一干人等一路行來,十幾個收屍人緊隨其後,其中領頭的高個兒收屍人走到喬泰身邊,顯然已認出喬泰來,他說道:「這位官爺好生面熟,就是你將我們四個兄弟在廣場上斬首示眾的。」只因他頭戴黑兜帽,說話的聲音瓮聲瓮氣的。
「是我便怎樣?若你敢作姦犯科,我也將你依法懲治。」喬泰告誡他道。
高個兒收屍人聞言退後,和其他收屍人交頭接耳起來。過了一條街,又有十幾個收屍人聚攏過來,彼此低聲交談。馬榮朝周圍一看,只見那些收屍人黑兜帽的縫隙里露出滿懷敵意的挑釁眼光。馬榮感到情況不妙,用手肘碰碰喬泰,喬泰亦有所覺察,將手搭在腰際的劍柄上。
正在劍拔弩張之際,盧郎中說:「我們到了。」眼前一扇破敗的大門,兩邊磚牆上的灰泥都已剝落,露出殘斷的磚塊,只是裝飾著銅釘的大門還相當新,一根粗大的橫木架在門前。盧郎中用手指指橫木,兩個收屍人見狀,上前抬起橫木,推開大門。盧郎中和喬泰、馬榮跨進門去,收屍人都守在外面,黑壓壓地站了一街。
馬榮一個箭步衝到半明半暗的門廊前,一堆雜物上躺著兩個年輕女子的屍體。馬榮凝神屏息一看,見是兩個素不相識的陌生女子,頓時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喬泰低沉著嗓音對盧郎中道:「這裡鼠疫已然傳播開來,應當讓聚居於此的百姓速速離去。」
盧郎中說道:「校尉大人,這個您自己跟他們說去,我可管不著。我另外有事,就此告辭,咱們後會有期。」
「碰見你能有什麼好事?」馬榮怪聲怪氣道。
「校尉大人,你們自己多保重,說不定哪天真需要我幫忙呢。」盧郎中陰陽怪氣地反敬道。
喬泰說:「咱們有什麼不適,自會找衙門裡的醫官,他也精通醫術,且平時四處查驗死屍,自然樂意見到咱們兩個活生生的人。」
盧郎中也不接話,轉身就走。
喬泰、馬榮二人穿過門廊,沿著一條長長的狹窄過道,又往前走去。過道兩邊都用磚牆封死,且灰泥已侵蝕剝落,斑駁且骯髒不堪。兩邊磚牆上也不開窗,密不透風,只有殘破的屋頂上有幾條大裂縫,漏下些許天光,可瞥見外面陰沉的天色。過道盡頭另有一扇木門,喬泰推了推,門卻紋絲不動。喬泰附耳在門板上,聽到外面有許多人說話的嗡嗡聲。
忽然,只聽得有人在屋頂上粗聲叫道:「狗狼養的,看你們往哪兒逃!」
一個頭戴黑兜帽的人影在屋頂的縫隙間一閃,突然嗖的一聲,一支木箭貼著馬榮的臉飛過。
「趕緊往回走!」喬泰叫道。
兩人飛奔穿過迂迴曲折的過道,朝來時的大門衝去。馬榮跨過兩具橫躺著的女屍,欲拉開大門,卻發現大門已從外面被封死了。
「他們把我們包圍了,這群狗雜種!」喬泰低聲道,「他們手上有弓箭,還能從屋頂的裂縫看見我們,我們倘若站在原地不動,一定會被他們射中,不如從過道那扇後門衝出去,殺出重圍!」
「天知道他們的黑袍下藏著什麼武器,」馬榮急匆匆道,「他們足足有四十個人之多,而你我只有兩人,我們只可智取,不能硬拼。老兄,快,你幫我將盔甲卸下。」馬榮向喬泰耳語片刻,遂高聲沖著大門口叫道:「你們這幫惡徒,意欲何為?不久我們的手下就會趕到,將你們剁成肉泥。」
門外的收屍人哈哈大笑道:「只怕我們早已將你二人扔進運河裡餵魚,你們死無全屍啦!」
「咱們走著瞧!」馬榮一邊叫罵,一邊忙著和喬泰將自己的戎裝、頭盔套在一具女屍身上。馬榮將女屍架起,喬泰用劍柄支起女屍的脖頸,一邊嘀嘀咕咕道:「姑娘,借你的屍身一用,多有冒犯了。」喬泰托起癱軟的屍身,走到屋頂的裂縫下面,意欲吸引收屍人的注意。馬榮則只穿著單衣單褲,伏在大門背後,仔細察看大門外的動靜。大門依然被一根大橫木堵著。忽聽一聲吼叫,馬榮回頭看時,套著戎裝的女屍身上已中兩箭,喬泰讓她平躺在地,自己裝作低頭察看。此時,一箭正射在他的後背,另一劍被他的頭盔彈開。喬泰大喝一聲,順勢伏在女屍身上,一動不動地詐死。
屋頂上的收屍人大叫道:「射中他們了,射中他們了!」
馬榮背靠牆壁,站在門邊,只聽外面一陣搬動橫木的聲音,大門開了,一個收屍人探頭探腦地走了進來。說時遲,那時快,馬榮一個箭步上前,左手扣住收屍人的脖頸,右手的短劍直刺收屍人的心窩,並隨即一腳將大門踹上,撒手將收屍人的身體一扔,從裡面將房門緊緊拴上。馬榮做得乾淨利落,真所謂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門外的收屍人拍門叫嚷道:「怎麼回事兒?」馬榮也不搭理,從地上扭曲成一團的收屍人身上剝下黑帽、黑袍,穿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