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大唐狄公案陸(26)
第272章 大唐狄公案·陸(26)
狄公令侍從帶那人進來,一個瘦小精幹的男子隨即應聲而入。他頭戴圓帽,身著靛藍綢袍,乍看上去像個小商販,細細打量又有所不同。只見他臉上有幾道極深的皺紋,似將整張臉切成幾塊。他的左眼瞼耷拉著,一張一合地抽搐,右眼倒直愣愣地瞪著,冷冰冰的目光令狄公想起壁虎的模樣,深感不適。狄公見他猶在打躬作揖,遂不耐煩道:「不必拘禮,有話快說。」
那小個兒男子倒不慌不忙,娓娓道來:「小的奉命查尋一名喚『珊瑚』的青樓女子。如今非常之際,鉤欄妓院生意慘淡,小的亦不敢怠慢,連夜親自去各處查訪,將各青樓妓院的老鴇、皮條及班頭、行首等一一問遍。小的來不及細查的,也命手下的嘍啰向內線打探,其結果日後自會上報大人。至目前為止,小人打探到三條消息。其一,據大人轉述胡鵬的話語,那珊瑚還是一個初出道的雛兒,但據小人所知,鉤欄妓院亦有規矩,雛妓不允許獨自外出,須跟隨院里的班頭、行首去私人宅第應酬,且雛妓只在旁邊伴奏,或相幫班頭、行首更換衣裳,要麼在席間斟酒侍候,還輪不到她獻藝歌舞。其二,在官府註冊的樂籍中並未發現珊瑚這一名號。其三,最近十多日內,並無一家青樓妓院接到葉魁麟邀唱堂會的帖子,儘管這以前,葉魁麟是那兒的常客,隔三岔五便去叫局、喝花酒。」
那姓方的男子用一眨不眨的右眼盯著狄公道:「由此我得出結論,那妓女和皮條客不是私娼,就是假扮的,蓄意混入葉府,設下圈套謀殺葉魁麟。」他的左眼皮又抽搐起來,繼續道,「若是私娼,大人就該取締;若是兇手,大人更該將兩人及早捉拿歸案。」
狄公雖聽他言語鞭辟入裡,卻嫌憎他壁虎一般的長相,便贊他一聲,欲屏退他下去。陶干見狀,又向狄公附耳嘀咕幾句。狄公稍一遲疑,便清清嗓子說道:「看來,你對鉤欄妓院這一行當倒很熟悉啊?」
「不瞞大人說,我於此行當已混跡二十多年了。」那男子微微一笑道。
狄公說道:「那好!你再去打探一事。三大家族之一的梅亮前不久不幸慘死,有傳聞說他續弦的夫人出於娼門,你前去為我細細打探此事。」
「這可巧了,大人,這事我碰巧略知二一。十三年前,那女子是老城區『花滿樓』中的一名雛妓,花名『寶石藍』。」
「可是梅亮將她贖出?」
「不,一開始並非梅亮將她贖出,她只是後來才輾轉流落至梅府,被梅亮收為填房。」姓方的男子見狄公濃眉高挑,聽得入神,又趕緊往下說道,「於此事情,我至今仍有兩個疑團不曾解開。花滿樓原是前朝所遺,頗有些年頭,亦向來太平無事。只是寶石藍被人贖出后不久,一場意外的大火將花滿樓燒得滿目狼藉,老鴇、妓女死的死,逃的逃,無從打聽寶石藍為何人所贖,這是疑團之一。疑團之二是不久寶石藍便成了梅亮的填房。大人,梅亮雖為人和善,想法開通,但畢竟是世家大族之後,豈容他人覬覦他的隱私?我對這件事記憶深刻,至今不能釋懷。」狄公聽完這番敘述后,道:「你能了解這許多情況已不簡單,你再用心打聽珊瑚的下落,以你的能力,必會有所發現。」
姓方的男子走出廳堂后,狄公憤憤道:「看來胡鵬騙了我們,除非他也不知珊瑚的底細。若非我親自發現了那枚鑲紅珊瑚珠的銀耳環,我真懷疑珊瑚及皮條客根本就不存在,是胡鵬和葉府的老丫鬟胡謅出來的。但是,這兩人怎會串通起來呢?唉,不管怎樣,我早該把胡鵬這傢伙扣押起來的。」
狄公瞥見一名侍從走進廳堂,遂不耐煩地問道:「又有何事?」
「稟告大人,葉府剛才差人來報,說葉老夫人懸樑自盡了,盧郎中恰好在葉府,是他最先發現的……」
狄公一驚,站起身道:「我親自去處理這件事。又是那個盧郎中,這廝真是無孔不入!陶干,今早我還有何事要處理的?」
「一個時辰以後,大人須召集巡城的將士訓話,然後向城郊的農民募集新鮮蔬菜,這之後——」
「夠了,夠了!我們正可利用這一個時辰去葉府走一遭。替我準備官帽、袍服,我們四人即刻上路。」
十四
一乘八人大轎將狄公、陶干、馬榮和喬泰一干人抬往葉府,仵作及助手另坐一乘小轎緊隨其後。黃霧漸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蒸騰、悶熱的濕氣,整座空城似乎在這氣霾中搖搖晃晃。
很快便行至葉府大門前,一扇小門吱呀一聲打開,盧郎中應聲而出。他看到狄公,頓時一臉惶恐,結結巴巴道:「我……小人原以為衙門裡只會派一個官吏前來,不想大人親臨此處……小人……」
狄公瞥了他一眼,說道:「本官要親自過問此事,你前面帶路。」
盧郎中淺淺鞠了一躬,便走在前面。同上次相仿,他們穿過空曠的前院,來到一個四面有圍牆的小花園,只是他們並未走進那扇金漆格子小門,而是直接往葉夫人的寢室去。
寢室里陳設著整套造型優雅、雕鏤精細的花梨木傢具,狄公只匆匆一瞥,便徑直來到床前。葉夫人的屍首直挺挺地躺在那兒,從頭到腳蒙了一塊白布。狄公掀開一角,只見一張扭曲變形的臉,僵硬的舌頭耷拉在外。他向仵作一示意,讓仵作檢查屍首。只見老丫鬟丹桂蜷縮在床腳,哭得聲嘶力竭,狄公打算過後再盤問她。狄公折出屋子,來到花園中的小荷花池,盧郎中緊隨其後。陶乾等三人正站在荷花池邊。狄公揀一塊石頭坐定,詢問盧郎中道:「你何時發現葉夫人的屍身?」
「大約半個時辰以前,大人。我來府中為葉夫人診斷病情,因葉侯爺死後,夫人所受打擊不輕,我擔心——」
「這個不談,單說葉夫人之死。」
盧郎中似被刺痛般地看了狄公一眼,順從道:「丫鬟丹桂將我徑直帶到葉夫人的卧房。她說她正急得沒有辦法,剛才她替夫人送參茶、早點時,一推房門,發現夫人已從裡面反鎖住了,怎麼叫也叫不應。她說以前也發生過類似情形,夫人晚上睡眠不佳、情緒低落時就會將自己反鎖在房內。我說,稍後我會給夫人服一帖平氣安神的藥劑,便也連連叩門,卻不見絲毫反應。我擔心夫人體質羸弱,可能昏厥在房中,便讓丹桂去叫她兒子來,順便帶一柄短斧,劈開房門。」
盧郎中捋了捋山羊鬍須,搖頭嘆道:「我們劈開房門,只見葉夫人已在正中的橫樑上懸樑自盡。我們趕緊割斷上吊用的汗巾,將她放下來,但她周身早已冰冷僵硬。嵌螺鈿的八仙桌被搬到卧室正中,地上還倒著一張圓凳,估計葉夫人將圓凳擱在八仙桌上,爬上去后,將汗巾拴在橫樑上打個死結,套上頸脖,然後蹬掉墊腳的圓凳。葉夫人頸部的勒痕極深,估計當時就咽了氣。平素我給葉夫人診斷時,發現她神思恍惚,脈象混亂,此番她必然是受刺激太深,抑鬱自殺身亡。」
「好吧,你可進房去相幫仵作,他也有些事情要問你。」
盧郎中作揖后,跨進卧房。狄公轉而向三個手下道:「現在天色大亮,我們四處轉轉。首先再去廊房察看一番,昨晚勘查時,恐有疏忽遺漏之處。不知那個看門小廝在何處。也罷,我依稀記得路徑,你們隨我來。」
狄公領著三個手下穿過一帶迴廊,依假山拾級而上,石階盡頭有一扇門,推門而入即是廊房。窗前的湘妃竹簾都已放下,狄公囑咐陶干捲起一排竹簾,廊房瞬間一亮。忽然,馬榮驚呼一聲,直愣愣地站在房中,四處打量。
「何事大驚小怪?」喬泰煩躁道。
「耍猴子的袁老頭兒給我看過一出皮影戲,如同在這兒發生的一般,一個黑衣男子用皮鞭抽打一名女子,那女子伸展四肢,臉朝下躺在卧榻上,只是卧榻的位置有所不同,放在平台那兒。」
「你在說什麼?」狄公驚問道,「那袁老頭兒是誰?」
馬榮將頭盔稍稍往後推,搔搔額頭道:「這個說來話長。」 狄公道:「好吧,我們坐下細說。陶干,你先將那些竹簾盡數捲起,打開窗子,這屋裡憋悶得緊。」
一干人等在卧榻、扶手椅上坐定,馬榮將在五福酒店邂逅袁老頭兒的前後一一道來,又說:「袁老頭兒還給我看了一出皮影戲,水邊柳樹叢中有一處別墅,只是洋片箱里的蠟燭很快就燒完了,也沒看出什麼名堂。今日我從此處窗子向外望去,對面胡鵬的柳園和皮影戲里的場景極為相似。」
狄公手捋長須,環顧窗外,若有所思道:「你所言不差,六年前葉魁麟曾在此處鞭笞一名使女至死,說不定胡鵬也可能參與此惡行。那彩藍說她爹爹曾在胡府當差,或許他對此事曾耳聞目睹。馬榮,你一定要將袁老頭兒帶來見我,我有話問他。」
「遵命,大人。」馬榮咧嘴笑應道。
狄公站起身子,又囑咐馬榮、喬泰去窗檯邊看看,問他們若從運河攀上石柱再翻進窗檯,需何等體力之人。他與陶干又在房內細細察看。
馬榮、喬泰看了一看,又互相交談了幾句,便來到狄公身旁道:「大人,攀上石柱倒不是難事,只是要爬到這露台之上卻著實不易。只因石柱支撐在廊房下面,窗檯則懸在外面,石柱和窗檯之間尚有幾尺距離,毫無依託,不善攀緣之人絕對夠不著。此人必須高大有力。」
狄公道:「那胡鵬雖說身量不高,卻精於狩獵,且手臂長而粗壯,如猿猴一般,攀上窗檯對他來說只怕輕而易舉。」
陶干晃動著袍袖,打斷他們的談話,頗為懊惱道:「大人,我昨晚勘查時,竟然疏忽了此處。」只見他手指卧榻邊的一排護牆板,其中一扇護牆板竟是一道暗門,門上有一個不顯眼的把手。「昨晚燭光實在太暗,且那些護牆板看上去一模一樣……」陶干嘟囔著,言語之間,頗為自己的疏忽而沮喪不已。
「那也怪不得你,」狄公安撫道,「我們且進去看看。」
門后是一間幾尺見方的小房間,四周沒有窗子,黑漆漆的,滿屋子瀰漫著陳年脂粉的氣味。房間的大半被一張梳妝台所佔據,妝台上有一面極大的鎦銀圓鏡,除此之外,只有一張圓凳和兩個高高的掛衣架。背面的一堵牆上,另有一扇窄門。
狄公將梳妝台上的抽屜悉數拉開,一無所獲,忽然,在梳妝檯面的木頭縫隙里拈出一件瑣細的物事來,定睛一看,是一顆紅珊瑚珠子。
「看來,那個珊瑚逃脫時過於匆忙,這必是另一枚銀耳環上鑲嵌的珠子。」狄公對陶乾等人說道,「且看看另一扇小門通往何處。」
馬榮推開門,只見一截陡峭、狹窄的石階,連通一條密不透風的狹長甬道,推開甬道盡頭的小門,便來到葉府前院。
「這是一條從前院到廊房的快捷方式,」陶幹道,「葉魁麟召妓取樂,帶她們從此處進出,倒可避人耳目。」
「那間小黑屋則供粉頭、娼妓更換舞衣之用。」馬榮道。
一干人正在前院議論紛紛,狄公忽然瞥見看門小廝手持笤帚、水桶,從前院匆匆跑過。看門小廝也看見他們,只慌慌張張地鞠了一個躬,就一溜煙地跑了。
狄公轉身對陶幹道:「你看這小廝長得像誰?」
陶干困惑地搖搖頭。
狄公揣測道:「我看他五短身材、扁圓的臉和胡鵬有幾分相似。我初見胡鵬,只覺得他面目似曾相見,今日里再見這個小廝,才知我所料不差。你不是說過舊家世族之間,贈送婢妾,陋習成風嗎?那小廝的生母就是服侍葉夫人的丹桂,她曾在我面前竭力讚美胡鵬如何英武和善,對主人葉魁麟卻切齒痛恨。莫非多年前她和胡鵬有過瓜葛,所以一味袒護胡鵬?若胡鵬想殺葉魁麟,她倒可以做內應。胡鵬從對岸泅游至廊房,攀上窗檯,極有可能留下腳印,那丹桂發現葉魁麟的死屍后,遂將窗台上的腳印擦去,替胡鵬消滅罪證。」
陶乾等三人正聽得出神,狄公就此打住,手撫鬍鬚沉吟片刻道:「馬榮,你去五福酒店時,那袁老頭兒可知你的身份?」
「起先並不知道,只因我嫌聒噪,將金龍標識藏在頭盔里了,所以乍看上去和一般兵士無二。」馬榮皺皺眉頭又道,「不想,袁老頭兒讓我看皮影戲,這老兒故弄玄虛,也不明說,只讓我往一道牆縫裡張。這皮影做得活靈活現,情急之中,我誤以為真,叫嚷著要去捉拿那鞭笞女子的男人,可不就暴露了身份。」
「我知道了。」狄公道,「我意欲馬上見到這袁老頭兒,他可能知曉頗多隱情,明日便太晚了。只可惜,馬榮,他女兒未曾告知你她家住何處。五福酒店的掌柜可知道他們的住處?」
「掌柜的也不知道,他說他們居無定所,行蹤飄忽不定。」
「也罷,我等在此地勘查完畢,你與喬泰立即去道觀后找尋,將袁老頭兒帶來見我。對了,還有他那名喚嫣紅的女兒,也將她一併帶來。走吧,我料想仵作和盧郎中該檢查完畢了。」
說罷,狄公轉過身子,疊起寬大的袍袖,一路穿過前院而去。
仵作和盧郎中正在花園中等候,見狄公走來,忙從荷花池邊的石凳上站起身來。仵作將一紙驗屍公文遞給狄公,說道:「我已檢驗了葉夫人全身,屍體上並無扭打、搏鬥留下的傷痕。她確實是懸樑自盡的,時間大約在兩個多時辰前至午夜,這段時間往往是精神狀態最低迷的時刻,何況葉夫人因爵爺之死,一直神情恍惚。就如盧郎中所言,在人世間,葉夫人已無所寄託,索性隨葉侯爺一起,同赴陰曹地府去了。大人,如果您同意,我這就開具死亡證明,將葉夫人的屍首暫時收殮了。聽葉府丫鬟說,城東還有葉家的一房族叔,我立即差人將他召來,讓他處理善後事宜。」
狄公點頭,又一一下令:「留下兩名士兵在葉府看守。盧郎中,稍後請隨我去前廳,我有話問你。馬榮、喬泰,你二人即去辦理我所說之事。陶干,你回官邸再準備一下訓誡戍城將士事宜,我和盧郎中交談片刻,即刻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