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1章 大唐狄公案陸(25)
第271章 大唐狄公案·陸(25)
馬榮一邊問,一邊仍認真地為她搓揉四肢。彩藍乃習武之人,因此馬榮只覺得她四肢肌膚細膩而結實。彩藍輕聲道:「我現在覺得好難受。哎,你先告訴我,你怎麼找到我的,現在怕已時過午夜了吧?」
「我們夜間也須在城中巡查的。今晚我行至新月橋上,四處張望,剛巧看見你在水中掙扎。順便告訴姑娘一聲,我姓馬名榮。」
「如此說來,多謝馬軍爺了,幸虧你救了我。」
「姑娘不用客套。那姑娘你是如何落入水中的?莫不是被那胡鵬從露台上拋入水中?」
「喲,怎麼馬軍爺猜得這麼准?只是其間稍有出入,是我自己跳入水中的,倒不是那胡鵬推我。」
「自己跳入水中?從新月橋上嗎?」
彩藍嘆了口氣道:「軍爺於我有救命之恩,我應當實言相告。也罷,長話短說吧。家父曾在胡鵬府上當差,幾年前離開胡府,我也不知是何緣故。胡鵬找到我,邀我今晚去他家中,說是有些關於家父的隱情想要相告,還說我理應知道這些內情。我一時糊塗,自恃練過幾套拳腳,便貿然前去。哪知那胡鵬是個惡棍……你可不必再搓揉了,我覺得好多了……我與他在書房獨處,他竟意欲對我不軌。我們爭鬥起來,不想那人武功高強,且力大無比,你瞧,把我的衣服都撕壞了。幸好我一腳踢在他胸前,他踉蹌後退幾步,我這才脫身跑上露台,跳進運河之中。平素我水性也不差,誰知河底水草叢生,將我纏住,使我幾乎喪生魚腹。」
「這狗娘養的!」馬榮暴怒道,「姑娘且調養片刻,一會兒我們去柳園,將那狗賊好好教訓一頓!」
「千萬不可魯莽,」彩藍急切叫道,「我擔心胡鵬日後會報復在我爹爹身上。」接著她又傷心地說道,「那胡家是世家大族,有權有勢,況且我無憑無據,誰會相信我一個小女子。」
「有我馬榮在此,姑娘不用擔心。」馬榮拍著胸脯道。
忽然,馬榮感覺彩藍姑娘用手臂柔軟地圈住他的脖頸,輕輕地在他嘴唇上吻了一下,隨即將頭埋在他懷裡,馬榮便也緊緊地抱住彩藍姑娘。
漆黑的夜色縱容著火一般的激情,夜色越發溫柔繾綣。兩人並排躺在綿密的草地上許久,馬榮一雙手依然擁住彩藍的雙肩,心潮起伏不已,暗忖從未遇見如此可人的女子,只願這樣的時光一直延續下去。
然而,彩藍冰冷的話語卻似一盆冷水,陡然澆熄了他的激情。只聽她說道:「這種事遲早會發生,再說,如此多事的晚上,再多發生一件意外也沒什麼稀罕。」馬榮聽了正不知所措,又聽她說道:「這兒的蚊蟲叮咬起人來可真厲害,麻煩軍爺找幾件衣服來吧。」
「好吧,我去胡家後院看看。」馬榮咕噥著。
「這鬼天,還他媽的漆黑。」馬榮抱怨著在灌木林中摸索前行,心中念念不忘剛才的情景,「不知彩藍姑娘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是在嘲弄我,抑或她對男女之事向來隨隨便便?哇——」馬榮一不留神,光著的腳丫子被地上的尖石子刺痛了。
他翻過胡宅柳園後面的籬笆,果然在後院晾衣繩上找到幾件舊衣裳,想來胡家奴僕忘記收了。他胡亂抓了幾件舊衣褲,便原路返回,見彩藍仍坐在草地上,便遞給她一件衣衫道:「你穿了可能太長,不過長袖子里正好可藏那暗器『袖丸』。今晚你可曾帶在身邊?」
「哦,沒有,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一時糊塗,竟然傻到連防身器械都不曾帶上。我以為胡鵬這樣的鄉紳,身邊自然不缺女人,哪裡知道他會垂涎於我?軍爺,你有沒有找到鞋子?」
「這個嘛,適才我從那兒跳下水救你時,我的氈鞋就丟在那兒,我們這就去找來。」
馬榮不容姑娘反對,一把將她抱起,就往扔氈鞋的地方找去。馬榮一路行來,彩藍的確是個不輕的負擔,然而,姑娘的臉頰常常不自覺地觸碰到他的面頰上,倒令他心中竊喜。
四周依然漆黑一片,行走艱難,馬榮只得將彩藍放在大路邊上,獨自一人鑽進灌木叢中找尋。說起馬榮,早年也曾是綠林豪傑,習得夜行功夫,故而很快便找到衣物。他將物什收拾起來,返回大路邊,利索地將自己的頭巾一撕為二,分別塞進兩隻氈鞋內,遞給彩藍姑娘。
他對姑娘說道:「穿上吧,這樣大小正合適,你就不必像雀鳥一般,蹦蹦跳跳地行走了。告訴我,你家住何處,我送你回去。」
「離這兒不遠,就在道觀後面。」
兩人並肩在路上走著,尷尬地沉默不語。馬榮幾次欲言又止,只因看不清彩藍的表情,故始終不敢出聲。
行走片刻,兩人離開新月橋已有一段距離,馬榮終於鼓足勇氣說道:「彩藍姑娘,不知何時何地能再見到你?」
彩藍停住腳步,雙手叉腰,輕蔑地瞟了他一眼道:「軍爺休再痴心妄想,我因感激軍爺救命之恩,剛才已一吻相報。軍爺若再有別的念頭,就是非分之想了。」
馬榮聽說,深感受挫,待要再表白一番,只聽彩藍傷心道:「我爹爹所言不差,你們有錢有勢之人,並不把我們窮人家的女子當一回事兒。你家有嬌妻美妾,左擁右抱,如今還來尋我們的開心。」
「我尚未婚娶。」馬榮急著分辯道。
「軍爺在扯謊吧?你這般年齡、身份,早該成家了。」
「不瞞姑娘說,這幾年我也曾留意婚娶之事,亦有親朋好友為我做媒,只是我找不到中意的女子,所以耽擱至今。」
「哦,是這樣嗎?男人們大多如此說吧。」彩藍冷冰冰地說。
「隨你怎麼想吧。」馬榮灰心喪氣地說道,「咱們走吧,把你送回家中,我還有其他公幹。」
「遵命,校尉大人。」
「什麼大人不大人的,你少挖苦我了,蠢丫頭。」馬榮發作道,「我算什麼大人老爺啊,我從小生長在江南水鄉的漁村,爹爹靠打魚為生,我也不知怎會誤闖誤撞地到這繁華、迷亂的京城裡來的,跟你這城中的小姐自是不能相比。」馬榮聳聳肩膀,鬱郁不快,沉默不語。
一旁的彩藍也不言語,也不繼續前行。馬榮摸摸下巴,接著又道:「我爹是個老好人,力大無比,雙臂夾兩袋米尚能健步如飛。我家唯一的家產便是一條漁船,可是爹爹死後,卻連這條船也保不住,變賣了還債。」
說到此處,馬榮又低頭沉默不語。過了一會兒,彩藍平和地說道:「債務纏身確實不好過。那後來你又怎樣呢?」 馬榮猛地抬頭,被她從自己的思緒中拽了回來。
「那時我身強體健,又會武功,地方上的縣令招我去當保鏢。那大戶人家有吃有喝,待我不薄,但他仗著官府權勢,魚肉鄉里,為所欲為。有一次,那老小子竟然設計坑害一個寡婦,我看不過去,結結實實教訓了他一頓,一拳打歪了他的下巴。」馬榮咧嘴一笑,酸溜溜地瞄了彩藍一眼,遂又啞著嗓子道,「那也只是逞一時之快,打了縣令可是死罪一條,我只得奔逃他鄉,做了綠林好漢。唉,什麼好漢,也就是攔路的強盜。」
「你既成了綠林好漢,又如何當上校尉了呢?」彩藍問道。
「馬榮三生有幸,得遇狄大人。他可是當今世上真正的清官忠臣,我跟隨在他左右至今已十五年了,我的衣食、住所、官銜全拜他所賜。」
彩藍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遂用吳越方言問道:「你果真出生在江南水鄉嗎?」
馬榮嚷道:「你也是南方過來的嗎?」
「我娘親本是江南人氏,性情極柔和,只是前幾年死了。」彩藍稍稍停頓,又道,「我爹爹倒是京城人氏。」
「今夜在五福酒店,令尊大人還伸腿絆了我一腳。他也算是一個好人,只是太嘮叨了。」
「爹爹可是個一流的藝人呢!」彩藍熱切地說道,「只是他生遭不幸,故而有些尖酸刻薄。」
兩人再往前行,不多時道觀的綠瓦飛檐已在眼前,道觀廊檐下的紙糊燈籠里還點著蠟燭。
彩藍手搭在馬榮的臂膀上道:「好吧,我們就此道別。爹爹並不知我去胡府之事,以後你見著我爹爹,也千萬不要說起。我只說自己不小心跌進河裡去的。」
借著燈籠發出的光,馬榮看清了彩藍的臉龐,只見她的雙眸中有幾分溫柔的神情,便又鼓起勇氣道:「我很想再見到姑娘,和你說說話,也不為什麼,只望姑娘不再曲解我。我們什麼時候再見面呢?」
彩藍拍拍濕漉漉的頭髮,說道:「好吧,你若是還願意去五福酒店,那就明兒中午去。我盡量去跟你見面,那店裡的麵條下得不錯。我是玩雜耍的,反正行動自由,不怕拋頭露臉。只要你不介意叫別人看見你跟我在一起就成。」
「你當我是什麼人?!那一言為定,玩雜耍的小丫頭。」馬榮喜不自勝地說道。
十三
破曉時分,天才蒙蒙亮,狄公已毫無睡意。他身著寢衣,踱出廳堂,來到露台之上。他只向外瞄了一眼,便知今日又是與往常一樣的天氣。近一月以來,日日無風無雨,每日清晨推窗便見濃重的黃霧瀰漫,包裹住整座露台。看來,京城百姓又得在這憋悶、污濁的空氣中熬過一天。
狄公轉身踱回廳堂,將通往露台的門嚴嚴實實地關上,令原本低矮的廳堂更加悶熱。這也無奈,他需將這濁霧瘴氣阻隔在外。這間廳堂位於官邸頂層,原為夏夜設宴小酌之用,客人可以在露台上觀景乘涼。瘟疫傳播、朝廷遷移后,官邸撥給狄公專用,狄公就將此處廳堂改為日常辦公、起居的場所。他將四張宴席用的案桌圍成方形,中間放置自己的書案。四張案桌上分門別類堆放著文書案牘,諸如日常事務、突髮狀況、立案卷宗及賑災事宜等。如此安排,顯得井井有條,亦唾手可得。
廳堂後部擺一張卧榻,邊上有一張八仙桌及四把座椅,桌上擺放茶具,牆角還有一個簡便的洗漱台。自瘟疫傳播以後,狄公將家眷、子女送往別處,關閉了自己在皇宮南面的官邸,便一直在此辦公、住宿,真所謂夙興夜寐。
二十多日前,朝廷遷移至三十裡外的陪都,那兒地處山中平原,氣候清爽宜人,並將瘴癘之氣屏蔽在外。現時,偌大一個都邑已成孤城,僅剩下的一些平民百姓也終日閉門不出,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似乎只有瘟疫的鬼魅在街上遊盪。皇上將整座京城交給狄公管理,狄公受命於危難之際,自是殫精竭慮,絲毫不敢懈怠。
為了便於管理、聯絡,狄公將京城中辦事的衙署都集中在一處,馬榮、喬泰統領巡查京城的軍隊,陶干管理文書詔告的起草頒布,官邸底層還設有日常受理百姓訴訟的衙門等。
狄公正思索著當日所需辦理的事宜,一名貼身侍從手捧食盒推門而入,將食盒中盛米飯、蔬菜、腌魚的碗碟一一擺放在八仙桌上。狄公在八仙桌邊坐定,舉起筷子,卻毫無食慾。昨晚狄公同陶干從柳園返回官邸后,又連夜起草文書,直過了午夜才就寢。雖說睡了兩個時辰,卻是噩夢連連,此刻精神更加不濟,口乾舌燥。狄公為自己斟了一杯茶,一飲而盡,正待喝第二杯,喬泰跨入廳堂,向他稟告:「大人,目前城中秩序井然。只是一個時辰前,四個收屍人借收殮屍體之機,竟欲姦汙死者的遺孀及他的兩個女兒,她們正哭喊成一團時,街上巡查的兵士聽見,衝進屋內,將那四人擒獲。遵照大人的指示,當即將四人押送至焚燒疫歿百姓屍體的廣場,殺頭示眾。當時,廣場上正好聚集著許多收屍人。」
狄公點頭說道:「幹得好,殺一儆百,看他們還敢不敢胡作非為。那時廣場上有多少收屍人?」
「大約三百多人,他們正手持官府發的黑漆竹牌,等候領取近幾日的傭金。恐怕這期間自有不少地痞、流氓,他們倒不是貪圖這些傭金,而是為了穿上這一身黑衣黑袍,好做些偷雞摸狗的勾當,這會兒唯恐會被拖出去責罰。」
「我們須仔細提防他們作姦犯科,只是軍中人手短缺,再說士兵怕染上瘟疫,也不願近身搜查他們……」
正談論著,馬榮大步流星地跨進廳堂,陶干緊隨其後。
「大人,我有胡鵬的新情況。」馬榮興沖沖地大叫大嚷,一屁股坐在八仙桌邊的扶椅上,滔滔不絕地向狄公講述了凌晨時分他如何從運河中救起彩藍姑娘,彩藍姑娘又如何向他講述了胡鵬的惡行。
「此事甚奇,」狄公道,「陶干,看來你我二人造訪柳園時,胡鵬正在等候彩藍姑娘。」狄公又機敏地看了馬榮一眼,問道:「那彩藍姑娘的話可句句屬實?」
「大人,深更半夜的,彩藍姑娘平白無故跳進運河裡做啥?還幾乎送掉性命呢!」馬榮不快地說道。
「這倒也是。」狄公沉吟片刻后說道,「那女子須將她父親和胡鵬之間的瓜葛原原本本地告訴我們。馬榮,你可知道他們父女的住處?」
馬榮有些尷尬道:「她說就在道觀后某處。不過,明日中午我還會與她見面。」狄公又敏銳地掃了馬榮一眼道:「好吧,明日中午你與她會面之後,將她帶到此處,最好能將她父親一同帶來。現在,我們就可下令拘捕胡鵬,罪名為企圖姦汙良家女子,這是手到擒來之事。一旦胡鵬拘禁在押,我等就可向他細細盤問葉魁麟的死狀。」說著,狄公踱至書案邊,取過一紙籤條,硃筆圈畫,蓋上官府大印,隨即拍手招進兩名侍衛,將籤條交給他們,命他們傳令都頭,帶領四名差役,立刻將胡鵬捉拿歸案,還叮囑他們胡鵬武功高強,要提防他拒捕逃脫或自盡,必須帶活口回來。
侍衛領命,旋即轉身離去,和推門而入的錄事撞個滿懷。那名資深錄事向狄公稟報道:「有個姓方的男子要拜見大人,他是……嗯……」錄事言語之間,有些支支吾吾。
陶干遂彎腰向狄公附耳道:「此人平素在鉤欄妓院走動,為官府登錄妓女、粉頭的名冊,聽說為人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