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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大唐狄公案陸(24)

  第270章 大唐狄公案·陸(24)

  馬榮用茶漱漱口,吐在露台欄杆外,粗聲粗氣道:「大人,那情形可真慘。弓箭手用的是新式的弓弩,鐵箭一箭便能穿透普通的盾甲,何況箭上還鑄有倒鉤,用於沙場殺敵倒也罷了,射向那些百姓倒讓人於心不忍,更何況人群中尚有婦孺。我見到一箭連中兩人,那兩人便如叉上的兩塊熏肉。弓箭手放了兩次箭,一次射向前排,一次射向後排。那些流民趕忙拖著受傷的同夥,四下奔散了。我們清點了一下,死了三十多人。」


  狄公聽后,臉色陰沉,道:「也罷,射死三十幾個流民,保住全城百姓的糧食,使成千上萬的人免受飢荒。若讓那些人得逞,搶空、燒毀了糧倉,只是幾百個人今晚飽餐一頓。按平時限量供給,這些糧食至少可讓全城百姓再挨過一月!射死那些人固然殘忍,卻也是無可奈何。」


  「若是梅員外活著,今晚的暴亂或許得以避免,」陶干慘然道,「梅員外平常賑災放糧時,總不失時機地告誡、勸慰災民,叫他們權且忍耐,老天爺總會消災降雨,緩解旱情,將瘟疫一掃而凈。那些災民也肯聽他的勸告。」


  狄公抬頭望天,沮喪地說道:「連一絲風都沒有啊。」他在太師椅上坐定,聲調亦轉為輕快,「都坐下吧,我給你們說說今晚葉府發生的離奇兇案,你們聽了,定會忘掉城中的不快之事。」


  三人依言圍桌坐定,陶干另外沏上新茶。狄公大致描述了他與陶干今晚在葉府的所見所聞,以及與胡鵬的談話。他見馬榮、喬泰二人果然為案情所吸引,繃緊的臉漸漸舒張開來。聽完狄公的敘述,馬榮迫不及待地議論道:「大人,胡鵬體格健壯,如我和喬泰老兄一般。再說,他也有機會下手。他準是忌妒葉魁麟獨佔那青樓女子,才起了殺心。」


  喬泰也接續道:「葉魁麟必定有意砸碎花瓶,欲將線索引向柳園主人胡鵬。用花瓶、瓦罐之類可勉強作為武器,可也是一般市井小民才用,像葉魁麟這般有身份地位之人,舉動不會如此粗俗。大人,我們不妨先拘捕胡鵬。」


  狄公搖頭道:「不可草下結論。我和胡鵬交談時,發現他貌似粗魯、率直,但也掩飾不住他內心的複雜情緒。我感覺珊瑚那個小女子對胡鵬來說微不足道,絕不至於在他內心掀起如此巨大的波瀾。他直言不諱為珊瑚的美色所迷,且絲毫沒有意識到他可能因此而受到牽連。他的言行舉止,令我頓生疑惑。」


  陶干拽了拽山羊鬍須道:「老奸巨猾的兇手往往顯得極為坦誠,並會透露一些實情,用以混淆視聽,可能胡鵬就是這般姦猾之徒。可是,胡鵬對葉魁麟的死狀卻不感興趣,倒著實令我困惑。」


  「但是,他對葉魁麟的左眼極感興趣。」狄公道。


  「胡鵬可能聽說了街巷上所流傳的歌謠了吧?」喬泰問道。


  「是啊,看來那首歌謠確實令他心驚肉跳,」狄公道,「這是為何呢?另一件事我也覺得蹊蹺,為何珊瑚蓄意在葉魁麟和胡鵬之間引起爭端呢?葉魁麟可比胡鵬有錢得多,珊瑚為何還向胡鵬拋媚眼,不惜得罪她富有的主顧呢?還有一件事,葉府的丫鬟和胡鵬都說盧郎中是一個無賴、淫棍,盧郎中如今隨意出入梅府,府中只有梅夫人這柔弱女子,令我甚為不安。梅夫人青春喪偶,且風姿綽約,難保盧郎中對她不起壞心。我還讓盧郎中為我傳遞消息,可真是糊塗!陶干,快去看看,那個隨梅夫人回府的錄事是否回來了?」


  「大人,我還是放心不下城中的情況,」馬榮道,「那些收屍人頗有問題。只因人員短缺,收屍又不是什麼好差事,我們也沒挑選的餘地,倒叫城中許多無賴、混混夾雜其間。發給他們黑袍原本是為了預防他們染上瘟疫,不想卻成了他們為非作歹的掩護。他們千人一面,分不清彼此,一些無賴流氓正好順手牽羊,趁火打劫,趁著運送屍體的機會,偷竊、打劫那些苦主。」


  狄公重重一拳打在案桌上:「這麻煩真是層出不窮!馬榮,命令巡城士兵嚴加戒備,一旦發現哪個收屍人小偷小摸,立即押到廣場示眾;若收屍人所犯罪孽深重,即刻處死。殺一儆百,以防事態失控。」


  此時,陶干回到廳堂,錄事緊隨其後。錄事畢恭畢敬地復命道:「大人,我和四名隨從在梅府清點財物,梅府的管家也在一旁協助。他前些時候偶感風寒,現幸已病癒。我等將所有金銀細軟、房券地契整理清楚,並在錢箱上打了封條印鑒,單等梅員外的遠房侄子趕來。我又看著他們給梅員外穿上殮服,放入暫時停靠的棺木中。」


  「那盧郎中可在梅府?」狄公問道。


  「回大人話,盧郎中正在梅府,相幫我們清理賬目。我們離開梅府時,他還在和梅夫人商量府中事宜。」


  「辛苦你了。」待錄事退下,狄公怒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那盧郎中混跡梅府,必有所圖。辦完喪事後,我即勸梅夫人離府到梅家別墅去。」


  「二十多日前,瘟疫才開始傳播時,她就該外出躲避了。」陶乾冷冷道,「我看那梅夫人外貌端莊高貴,似出名門,但我總疑心事非如此。我曾查閱梅家宗譜,只在十三年前,家譜上出現『梅亮續娶』字樣,但是梅夫人的娘家姓氏、名字、年齡等全無記載。此次案發,我又去細細查閱一番,卻始終沒有找到有關梅夫人家世、身份的文字。若是說梅夫人原為青樓名妓,后被梅員外買入府中,我看也不足為奇。」


  馬榮、喬泰兩人聽說,相視一笑,他們素知陶干好奇心極重,倘若謎題懸而未決,那最是讓他惱怒。狄公聽了,也是微微一笑,轉而神情嚴峻道:「老城廂中,那些下水道情形如何?」


  馬榮稟報道:「大人,下水道中塞滿污泥穢物,斗大的老鼠成群結隊,拖著長長的尾巴躥來躥去,連貓兒看到它們都害怕。我已經命人將下水道用密集的鐵柵欄堵死。聽住在貧民窟的百姓說,那些碩鼠趁人熟睡之際,會咬掉人的手指、腳趾,甚至將嬰孩咬死在搖籃中。」


  「我們必須打開水閘,連通運河和外河,引來一方活水,沖走淤積在下水道中的濁物。水道一清,老鼠無處可躲,自會散去。陶干,立即將我的命令傳給守衛東西兩城門的將士。」待陶干離去,狄公又問馬、喬二人:「今晚你們有何安排?」


  馬榮答道:「大人,我們想小睡片刻,然後去城中各個崗哨巡查一番。喬兄去老城廂,我去集市。我們手下士兵短少,只能多加勸勉,鼓舞士氣。今晚糧倉那兒突發事故,就可見我們人手短缺。大人能否容我等稟告御林軍總管,調撥百名將士前來援助?」


  「這個自然,」狄公道,「你們去喚錄事來,令他起草文書,我隨即蓋印。皇宮那兒倒不必擔心,自有高牆深河守護,易守難攻,況且那些饑民多為糧食騷動,料想不會搶劫皇宮。」狄公又低頭沉吟片刻道,「馬榮,你去集市巡查時必然會經過新月橋,你須特別留意運河邊上胡鵬的柳園,看他有何動靜。適才我和陶干拜訪他時,他似乎在等候某人。那珊瑚也有可能和他串通一氣,去柳園和他會面。現在柳園中只剩他一人,正是大好時機。若是那珊瑚果然與他在一起,你立即將兩人拘捕。我已命衙役、都頭去城中各個妓院明察暗訪,打探珊瑚的消息,但他們各有公務在身,分身乏術,怕也是草草了事。現在,你二人先退下,好好洗漱休整一番。」狄公說著,見馬榮額頭腫起一塊,便關切道:「馬榮,你今晚在糧倉,是否被饑民用石頭擊中了?」


  馬榮撫撫額頭的腫塊,不好意思地笑道:「不,大人。今晚,我曾在五福酒店等候喬兄,一夥流氓欲欺負店裡的一位姑娘,我待上前救助,不料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額頭撞到桌角。不料那姑娘竟有一身好功夫,使出袖丸,就將那伙毛賊擺平了。」


  「這倒有趣得緊,我也曾聽說這門暗器如何了得,不知是否屬實。」狄公道。 「那暗器果然了得。那姑娘瞬間就打斷為首那個無賴的手臂,讓那四個傢伙隨即逃之夭夭,而且她只用了一枚鐵丸。」


  「哦,這個倒不簡單,」狄公道,「我以為她們每每都是兩彈齊發,真好似在袖中藏了兩把匕首一般。那些江湖低賤女子大都會使得這暗器。」


  「大人,這女子可不低賤,」馬榮急忙分辯道,「她是一個木偶藝人的女兒,她爹雖然啰唆,但也是知書達理之人。」


  「這姑娘的孿生妹妹名喚嫣紅,」喬泰插嘴道,「正是今晚在府門前的街上賣唱的那名女子,被盧郎中碰上,欲行不軌。」


  「我沒見過什麼嫣紅,」馬榮漠然道,「但是她姐姐彩藍確實是一個正派、嫻靜的女子,與那些在街頭賣藝的吵吵嚷嚷的粗俗女子豈可混為一談?」


  狄公疑惑地向喬泰使了一個眼色,心想馬榮在自己手下這些年來,對那些年輕江湖女子向來熱絡得很,今日為何這般不屑?喬泰也只是不解地聳聳眉毛。


  狄公亦無暇理會這些,起身道:「此刻已過子時,你們各自安歇吧,我還需回書房批閱一些文牘,明日早晨再議事。」


  十二

  馬榮睡了不到半個時辰,便起身巡查集市。時值凌晨,馬榮卸下沉重的盔甲,換上一身褐色便袍,頭扎黑色方巾,腳踩氈鞋,一路輕快行來。城中守衛崗哨的士兵都認得他,所以他身著便裝巡查並無妨礙。


  查過四個崗哨,馬榮來到新月橋邊,想起狄公的囑咐,決意要探探柳園的動靜。


  他信步走上新月橋,行至橋中央,腳下便是最大的一個橋孔。馬榮向東倚欄而立,朝柳園眺望。柳園漆黑一片,只在二層樓處有微弱的燭光自一扇紙門后透出。「不出大人所料,胡宅果然有動靜,」馬榮得意道,「我倒要去湊個熱鬧。」


  忽然聽得一陣波浪拍打聲,馬榮低頭向橋下望去,只見一股激流沖向橋墩,掀起一陣旋渦,迴旋一會兒后,翻著泡沫又向前流去。


  馬榮暗忖,大約水閘已打開,所以遲滯的運河水開始流動起來。但願天上也能捅一個窟窿,讓憋悶、污濁的空氣也流通起來。


  馬榮正獨自嘟囔,忽然止住聲,雙手抓住橋欄杆,竭力探身向外望去。只因他看到運河下游的左岸,在柳園露台下的水中,白花花的什麼東西在暗黑的河水中撲騰。再定睛細看,馬榮瞟見一條手臂,便連忙衝下橋去,直衝進運河左岸的灌木林中,朝溺水之人飛奔而去。灌木林中荊棘叢生,他臉上、手上劃了一道道血口子,但馬榮救人心切,全然不顧,直衝到河邊。只見水流甚急,衝擊著河岸,捲走大塊泥土。馬榮踢掉氈鞋,解下長袍、頭巾,將衣物朝灌木叢中一扔,便深一腳、淺一腳地摸索著蹚進河裡。沒走幾步,河床里的淤泥已深至沒膝。水勢強勁,沖得他站立不穩,他忙抓住半淹在水中的樹木枝幹,穩住身形,借著新月橋下懸挂的燈籠所發出的微光,向水面上張望。只見一條手臂再次浮出水面,溺水之人正在拚命地掙扎。說來也怪,雖然水流很急,但那溺水之人並未被水沖走,像是被水底下什麼東西給絆住了似的。


  馬榮潛入河中,只用手劃了幾下水,就發現情況不妙。運河中水草叢生,粗壯的梗莖交錯糾結。往日運河裡死水微瀾,這些雜草便在河床里扎了根,如今強勁的水流也奈何不了它們,那溺水之人必然被水草纏住了而無法脫身。馬榮從小在江南水鄉長大,熟諳水性,深知若被水草纏住,越掙扎水草就纏得越緊。於是,他浮在水流之上,雙腿小心地拍打水面,使自己不往下沉,而用雙手撥開面前的水草。那溺水之人此時已不再掙扎,水面上毫無動靜。馬榮向前摸索著,猛然抓到一條髮辮,接著又觸到一隻手臂,他左手一把托起溺水者的背脊,右手猛力划水,將那溺水者的頭抬出水面。馬榮低頭一看,竟然是彩藍姑娘。她臉色慘白,雙目翕張。


  「雙手搭住我的肩膀,不要亂動。」馬榮囑咐道。他見彩藍嘴角微微抽搐,似欲嘔吐,遂有些放心。他在水中直起身子,雙腳摸索,終於踏到了一塊不長水草的地方,便一邊不停地踩著水,一邊扯去纏在她腿上的雜草。馬榮連日巡查辛苦,此時在水中益發感到勞累,直擔心自己無法將彩藍安全救上岸去。再看彩藍,雙目緊閉,昏厥過去,胸脯不再起伏,似已不能呼吸。馬榮心想,她一時昏迷過去不再掙扎,倒便於救助,只是千萬不能再耽擱,於是拚命叮囑自己要臨亂不慌。


  馬榮深吸一口氣,在水中側轉身子,左手托住彩藍的下巴,使她的口鼻露出水面,順勢夾住她柔軟的身軀,一路小心游去。途中又有水草糾纏不清,都被他一一躲過。馬榮順著急流而下,朝著胡宅外河岸邊的一棵大垂柳游去。


  「好傢夥!」馬榮咕噥著,拖著彩藍攀上堤岸。他用腳試探著,在灌木叢中找到一片草地,將彩藍臉朝下放在草地上,用力搖動她的雙臂。高高的灌木叢中一片漆黑,馬榮做這一切全憑感覺。過不多時,彩藍不停地吐出水來,馬榮這才鬆了一口氣,知道她性命尚存,便將她翻轉身子。手一觸到她的臉,就發覺她的眼瞼、嘴唇都在微微顫動。馬榮又跪在她身邊,為她揉搓僵硬冰冷的四肢,累得直喘粗氣,滿身滿臉濕漉漉的,也分不清是汗水還是河水。


  忽然,馬榮聽到她有氣無力地說道:「別碰我。」


  「閉嘴。」馬榮氣喘吁吁地說。隨後,他意識到周圍漆黑一片,彩藍可能認不出他,便溫和地說:「今夜在五福酒店,我和姑娘見過面的,我還幫姑娘洗涮袖口的血跡呢,姑娘可還記得?當時令尊大人也在酒店,還和我攀談呢。」


  只聽得一聲輕笑,彩藍輕聲道:「我記起來了,當時你一頭栽下,著實摔了一跤。」


  「就是,」馬榮酸溜溜地說,「本想救你的,哪知你自衛綽綽有餘。不過今晚我總算救了你。你怎會掉進運河裡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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