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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9章 大唐狄公案陸(23)

  第269章 大唐狄公案·陸(23)

  胡鵬一邊不住地聊著家常,一邊帶他們穿過一處隱僻的院落,院子中野花雜草叢生。三人來到一間廳堂,只見其中零星擺設幾件傢具,點著一盞昏暗的小油燈,廳里充滿潮濕、霉爛的氣味。胡鵬正欲走向桌邊,狄公忙道:「胡將軍還是找一處樓上的廳堂,讓我們能看見新月橋面,因我二人正等著府中衙役抬轎子來接我們回府。」


  「這個不難,就到我書房吧。適才我正在那兒打盹兒,那兒茶水一應俱全,且有一個乘涼、望風景的露台。」胡鵬一邊應承著,一邊帶二人登上一座狹窄、陡直的木頭扶梯,回頭又道,「我被一陣軍號聲驚醒,聲音像是從糧倉傳來。城中饑民成群,那兒最易遭劫,無甚麻煩吧?」


  「如今聲息全無,」狄公道,「我料想並無大礙。」


  胡鵬將兩人領到一間方方正正的小屋,急急拉開一扇紙糊的拉門,露出一個小小的露台。這露台狄公在運河對岸的葉府中就已注意到。胡鵬點亮壁龕上兩個黃銅的古舊枝形燭台,只見房間正中有張土裡土氣的竹制方桌,邊上兩把扶手椅。胡鵬請兩人坐下,倒了兩杯茶,自己則靠著拉門,坐在一張矮凳上。


  狄公呷了一口茶,四下打量這個房間,只見陳設雖然簡單,卻十分舒適。靠牆擺放著一張寬敞的卧榻,上鋪獸皮。烏木櫥雖已年代久遠,顏色暗淡,卻看得出是件古董。牆上懸著一張人物捲軸,畫上一位先朝武士穿盔戴甲,整裝待發,胯下駿馬亦披蓋華麗的馬衣。畫兒四周的粉牆上,用鐵鉤掛著長弓、箭袋、長矛和鞍具等物。


  胡鵬見狄公打量這些物什,便解釋道:「我平日也無其他愛好,只是愛好打獵。先祖在世時,這房子就是狩獵的別院,四野都是密林。」


  「我聽說,胡將軍的祖輩都是極好的獵手啊!」狄公道。


  胡鵬扁平的臉上露出一絲得意之色。


  「是的。先祖善於騎射,能征善戰,在群雄爭霸、藩鎮割據之時,曾與葉、梅兩家的祖先歃血為盟,統領這一地域。當時,葉家有良田千頃,梅家有寶財無數,先祖則統領一方軍隊。恕我斗膽直言,當朝的開國皇帝一統江山之後,先祖和梅、葉兩家曾商議對策,這些我家史志上皆有記載。先祖勸說葉氏到遠方邊陲任職;梅氏以守為攻,保住田宅,納稅收糧;他則整編隊伍,投順新朝。先祖此一計策當是明智之舉。無奈葉家老兒頑固偏執,不聽勸告,口口聲聲直說寧死不降,要待東山再起,捲土重來。如此白白放過大好機會,終究扛不住時世變遷、物換星移,此地已成京城都邑。如今京師之地,官衙、軍隊、庶民百姓已密密匝匝,有幾個人知道葉家的名姓?!」


  胡鵬說著,不無感傷地搖了搖碩大的腦袋。


  「那胡將軍家又如何呢?」狄公問道。


  「我們家嗎?還不是漸漸變賣田產,勉強度日罷了。如今這僅剩的宅院也已抵押,好在我還能在此苟度餘生。我無妻兒老小拖累,孤單一人,倒也了無牽挂。平日,去鄉間打打獵,偶爾去葉家小酌、閑談片刻。葉家也田產盡去,但畢竟家底殷實,這狗賊,整日左擁右抱,招一些婊子尋歡作樂。」


  「看來,三家中只有梅家保住了家產。」狄公道。


  「梅家老小都精颳得很,他們都能掙會攢,」胡鵬不無酸澀道,「新朝一成立,他們就勾搭官府衙門,結交南方富商巨賈,投機倒把,倒混個腰纏萬貫、財大氣粗。縱然如此,也逃脫不了從樓梯上摔下來、折斷脖子的命。」


  「梅員外的死,對於官府來說可是一大損失啊!」狄公冷冷分辯道,「你適才說,曾和葉魁麟一處飲酒,那你可認得他最近結識的那個舞伎?」


  胡鵬臉沉了下來,道:「你說的可是珊瑚?消息可傳得真快啊!對,我在葉家見過一兩次,那小娘兒們舞跳得可真不錯,歌也唱得好。」胡鵬這次打住話頭,似乎對此不願多談。


  狄公反而追問道:「你可知道,她是哪個妓院中的?」


  「葉魁麟這老滑頭拿捏得緊,並不讓我同她說話,連和她同來的皮條客,我也不曾搭過腔。」


  「那皮條客可是高高的大漢,不離左右的?」狄公問道。


  「高高的大漢?這倒記不真切,因我未曾正眼看過他。據我看來,應該只是個聳著肩膀的乾癟老頭兒,不過那手羯鼓倒打得好。」


  狄公喝乾了杯中的茶,看似隨意道:「今晚,葉府中有些動靜,你可曾注意?此處的露台,正好對著葉宅的長廊啊。」


  胡鵬搖頭道:「適才我在卧榻上睡得正香,被一陣號角聲吵醒,對面漆黑一片。」


  「今晚,那個叫珊瑚的女子和葉魁麟在一起,發生了變故。」


  胡鵬聽說,坐直身子,兩手撐膝,問道:「哦,是何變故?」


  「葉侯爺被殺死了。」


  胡鵬聽說,陡然從凳子上站了起來,大聲嚷嚷道:「葉魁麟死了?!」


  見狄公點點頭,他又重新坐下,嘀嘀咕咕道:「老天,他竟然死了。」忽然,他瞅了狄公一眼,聲音緊張地問道:「葉魁麟是否丟了一隻眼睛?」


  狄公聽說,劍眉高挑,沉默半晌后,冷冷說道:「這倒被你說中了,他左邊的眼睛被擊出眼眶。」 「老天爺!」胡鵬驚叫著,臉色一下子慘白,整個人癱軟下去。他又呼了一聲「老天爺」,但見狄公、陶干正盯著他看,遂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自然不用聽信那些歌謠,什麼『梅、葉、胡,失其床、失其眸、失其頭』的,你們看,我的腦袋還不好好地在這兒?」胡鵬說著,拍拍自己的臉頰,其時,他臉上已冷汗淋漓了。


  狄公捋著鬍鬚,打量胡鵬片刻,暗忖胡鵬真是一個善變之人,便道:「胡將軍不必介意那些俚歌民謠,它們有的實屬無稽之談。你可想到,有誰要殺死葉魁麟?」


  「殺死葉魁麟?」胡鵬機械式地重複道,「哦,這個嘛,他曾四處發放高利貸,那些借債之人無法按時歸還本息,葉魁麟自然要去催討,逼迫得緊了,難免有人會起殺心。」胡鵬說著,故作輕鬆地聳聳肩膀。


  狄公驚奇地發現,胡鵬遠不如開始時那般多嘴饒舌。狄公將手伸入袍袖內,取出那枚紅珊瑚珠銀耳環,遞到胡鵬面前道:「你可曾見過這件物事?」


  「見過,珊瑚平時總戴著這樣一副耳環,大約因為她的名字吧。」胡鵬摸了摸自己的絡腮鬍須,繼續道,「若是那小娘兒們和此事有干係,倒也無須驚奇。她看上去是很甜美,一副天真無邪的模樣,有人還說她是個黃花閨女呢!她說自己還成不了真正的婊子,正學著呢。她還用得著學什麼?!外表無邪,心裡還不知存著什麼念頭呢!」胡鵬說著,又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卻依然大汗淋漓,「這小東西在葉府的廊房裡跳舞,幾乎一絲不掛,卻還背著葉魁麟,直向我拋媚眼,似乎屬意於我。她的皮條客也曾暗暗告訴我,說葉魁麟虐待女子成性,要我想方設法,救珊瑚逃離虎口。要不是我,那小娼婦能躲過葉魁麟的黑手?!」


  胡鵬聳聳肩膀,繼續道:「如今葉魁麟已撒手歸西,我也不妨告訴你。葉魁麟確實有虐待女子的癖好,他家世代如此。他祖輩所乾的那些事,可叫人不忍啟齒。如今世道變了,葉家已無權勢,葉魁麟也不敢如先祖一般為所欲為,只好到老城廂的妓院里,找一些下等娼妓發泄。這珊瑚又有所不同,葉魁麟還未曾對她動手,只看她跳舞,就已經垂涎欲滴,恨不得一口吞下她了。那小娘兒們端的會周旋,不曾讓葉魁麟近身。」


  「看來,胡將軍也被珊瑚迷住了,不知葉魁麟可曾察覺?」狄公道。


  「迷住了?哈哈,給大人說中了,這小狐狸精確實媚惑得很。說來也怪,每次見到她,我都被她弄得魂不守舍,但若是不見她,我卻倒也不想。那葉魁麟是條老狐狸,怎會看不出來?」胡鵬說著,轉身指向對岸漆黑的葉宅道,「這老賊想出一條惡計捉弄我。城中瘟疫傳播后,他反倒屢屢召珊瑚上門,夜深人靜時,捲起對面廊房的竹帘子,將廊房點得燭火通明,讓珊瑚跳那些淫蕩的舞蹈,直看得我耳熱心跳,恨得我牙根發癢。」


  說著,他狠狠地將拳頭捶打在大腿上。狄公見狀,又問道:「那葉魁麟狎妓飲酒,還有何人作陪?」


  「那盧郎中和葉魁麟臭味相投,經常作陪。只是珊瑚到來時,葉魁麟並不邀盧郎中前往。這老賊不知怎的,倒邀我前去,好像我是他的至交好友。」胡鵬說畢,不耐煩地從凳子上站起來,似欲送客。狄公不依不饒,從袖中取出摺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輕輕搖動摺扇道:「我看胡將軍的寓所,和一些瓷器上的風景圖案頗為相似,那圖案喚作『柳園圖』,莫非工匠就是依此建造的?」


  胡鵬聽說,重又坐下,問道:「柳園圖?」隨即,他似被觸怒,又粗聲粗氣嚷嚷道,「大人,只怕你搞顛倒了!是先有這柳園,才有那些好事的陶工模仿了去,描摹在瓷器上的!」


  狄公很快地和陶干交換了一下眼色,道:「喲,這個我倒不知,我卻聽說過許多關於『柳園圖』的傳聞,說是以前一位王公大臣有一個女兒——」


  胡鵬不耐煩地做了一個手勢,打斷狄公的話道:「真是一派胡言亂語!王公大臣和他的女兒?實情絕非如此。只是我家從不向外人說起,因這有關家族的名聲。大人,還是再喝一杯茶吧。」


  胡鵬說著,又為兩人斟茶。狄公細細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只見胡鵬的神情似乎又變換了,眼神逐漸柔和,再開口時,聲音已相當平穩。


  「說起這樁事,要追溯到曾祖父時。曾祖父暮年時,正值當朝建立,他當時雖說已失勢,可手中尚有一些錢財。他居住在老城廂的舊宅子里,生活倒也闊綽。正在此時,他邂逅了老城廂『玉樓春』的名妓,該妓花名喚作『寶石藍』,色藝雙絕,尚未破瓜。曾祖父一見傾心,竟用了六根金條為其贖身,又在此處建造宅院,供她居住。只因寶石藍生就纖纖細腰,行動時若弱柳扶風,曾祖父就沿河遍植柳樹,將此處命名為柳園。進門處『柳園』二字,就是曾祖父親筆所書。」


  「曾祖父竭盡所能,每日錦衣玉食供養那女子,不料她不知饜足,偷偷看中了梅家一個年輕後生,兩人眉來眼去,暗通款曲,最後決意私奔。以前這運河邊還有一處水亭,和柳園間有一座木橋相通。後來我父親將水亭推倒,那些木頭樁子也早已腐爛。那時,賤人和梅家小子約定時辰,梅家小子早已在水亭邊備下快船一艘,由熟練的船家掌舵。」


  「那日,曾祖父原說有事,在城中舊宅過夜。那小子和賤人正在房中收拾金銀細軟,不料曾祖父忽然回到柳園,兩人拔腿便逃。曾祖父當時已年過六十,尚體力過人,揮舞著手杖在後面緊追不捨,從花園一路追趕到木橋上,終因過於激憤,頹然暈倒在地,姦夫淫婦這才得以逃脫,隨即到我家宿敵葉家去躲避。那梅家小子還幫著我們的仇家料理家財,梅家人一向精於此道。」


  胡鵬說著,將粘在汗涔涔額頭上的灰白頭髮往後一推,陰沉的雙眼直盯著漆黑的窗外,繼續道:「這以後,曾祖父又勉強度過六年光陰,已然如行屍走肉一般,寢食全廢,每日由下人喂他進食,苟延殘喘。他就癱坐在此間露台的扶椅中,一動不動,只是眼珠間或轉動一下。人們說他眼神怪異,分辨不出是喜歡還是憤恨,他只是呆坐著,死死盯住那木橋、水亭,在那兒他差一點兒就要親手殺了她,卻又似等她回心轉意,走過木橋重新回到他身邊。」


  此時,房中一片寂靜,只有胡鵬深深的嘆息聲。胡鵬依然雙眼盯著窗外,雙手緊緊攥著,寬廣、低矮的額頭刻著幾道皺紋。他回過神來,用袖口擦了擦額頭的汗水,充血的雙眼不安地看著兩名來客,擠出一絲不自然的笑容道:「我這般胡扯,大人一定感到厭煩了。那都是一些陳年舊事,如今風雲流散,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胡鵬聲音嘶啞,似在強力壓抑自己的情感。


  「胡將軍,你從未婚娶嗎?」狄公問道。


  「我至今未娶妻室。我們是背時之人,也只是苟且偷生。梅亮死了,葉魁麟也死了,我終將步他們的後塵,又何必多一份拖累呢?」


  此時,陶干看見新月橋上兩名兵士抬著一乘便轎走來,便向狄公示意。狄公站起身,整整袍服道:「本官十分榮幸,得聞『柳園圖』的真實故事,亦多謝胡將軍的香茗。」胡鵬默默將兩人送下樓去。


  十一

  待狄公回到府中,馬榮、喬泰正在露台上等候。一瞥之下,見兩人拉長了臉,臉上沾滿黑乎乎的煙灰。狄公在案桌邊坐定,問道:「城中情況如何?」


  「回稟大人,現在恢復平靜了,」馬榮無精打采地答道,「四百多個流民聚集在糧倉前,從他們的口音來看,大都來自老城廂。幸好,我和喬泰正一路巡視地下水道,離糧倉不過一箭之遙。聽到叫嚷,我倆趕到糧倉,見糧倉前的空地上聚集著許多流民,他們掘起鋪地的磚石,向守衛在糧倉前的二十名手持刀戟的兵士投擲。另外二十名守衛糧倉的弓箭手在糧倉上的垛牆內嚴陣以待。大人,守衛糧倉的兵士也只有這四十人。我與喬泰揮舞劍鞘,好不容易才在人群中衝出一條路來,搶到糧倉前。我正待勸說這幫流民,為首的已經叫道『砸死那些效力朝廷的走狗』,哪裡還聽得見我們的聲音?空地上還有流民蜂擁而至,他們手持火把,向兵士投擲,還往糧倉頂上扔。」馬榮一口氣說到此處,只覺口乾舌燥,忙給自己倒了杯茶,喬泰接著回稟道:「開始,我們讓士兵在糧倉前圍成方陣,用長戟逼退人群。可是,那些刁民見我們人少勢單,只顧投擲石塊,士兵眼看招架不住,且糧倉的一角已經起火,我們被逼無奈,只得命弓箭手放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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