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8章 大唐狄公案陸(22)
第268章 大唐狄公案·陸(22)
此時,陶干正從卧榻邊撿起一件細小的物事。他將那物放在掌心,遞給狄公。狄公只見一枚鑲嵌紅珊瑚珠的銀耳環,不禁用食指輕輕撥弄這件纖小、廉價的飾物。
狄公道:「陶干你看,穿耳處尚有血跡,未曾干透,可見今晚有女子來此。」
正說話間,那看門小廝擎著一支點燃的蠟燭,跨進門來。他把蠟燭插進八仙桌上的燭台里,小心翼翼地扭轉頭,避免看到那具可怖的死屍。
狄公叫住他道:「過來,我有話問你。」
那看門小廝長著一張扁平的寬臉,此時臉色煞白,額頭上直冒冷汗,狄公只打量他一下,便知他深受驚嚇,故意厲聲道:「今晚來此處的女子是誰?」
那看門小廝果然禁不住這一激,結結巴巴道:「大人,不、不可能是那姑娘殺的,她如此年輕,她……」
「她自然不會殺死你家老爺,」狄公道,語氣略顯溫和,「你只管實話實說,那女子是何等樣人?說不定她知道兇手是誰,本官也好為她開脫罪名。」
那看門小廝咽了半晌口水,才說道:「回大人話,小的也只是十多天前才見到那姑娘,那時,我家老爺已將奴僕遣散,老爺也不想讓我和我娘看見他們——」
「你說的『他們』系指何人?」狄公打斷他道。
「大人,每次總有一個男子陪她前來,我、我偷看過一次,那姑娘正在廊房裡唱小曲兒,那聲音好聽極了,我忍不住想看看她的模樣,所以——」
「那男子是何模樣?」狄公不耐煩道。
那小廝躊躇了片刻,用袖子擦擦額頭的冷汗,道:「大人,小的沒看真切,園子里的燈火太暗了……他可是一個壯實的大漢,可有點兒駝背,依我看是……是個拉皮條的,帶了一面羯鼓。不過,那姑娘小的是看得千真萬確。她青春年少,面目甜美,準是為我家老爺跳舞來著,我聽到鼓聲——」
「那女子和她的同伴今晚可曾來過此處?」
「大人,這個小的實在不知道。我跟您說過的,小的今晚在廚房幫我娘打掃。」
「好吧,你走吧。」
狄公待看門小廝離開后,便對陶幹道:「就耳環看來,那兩人今晚確實來過。不想被老丫鬟丹桂說中,葉魁麟可能死於皮條客之手。可能葉魁麟欲抽打那女子,皮條客打抱不平。皮條客雖為世人所不齒,卻亦是血性漢子,對風塵女子也肯捨命相護。也許他一時激憤,劈手奪過葉魁麟手中的皮鞭,那葉魁麟豈肯罷休,爭執之下,皮條客使出隨身攜帶的鐵棒,將葉魁麟擊斃。」
陶干點頭道:「一個身高馬大的皮條客確實可能幹下此等事情。也正因是皮條客和青樓女子,葉侯爺無須讓茶倒水。」
「他二人以前來過此處,」狄公繼續道,「所以熟門熟路,知道可以從裡面打開大門邊上的小門,潛逃出府而不為人知。陶干,要察訪那青樓女子亦非難事,老城廂的妓院中一定有她的名號、樂籍。」說到此處,狄公停頓下來,略顯疑惑地搖頭道,「奇怪得很,這樁兇殺案怎可能如此簡單?如今似乎已水落石出了……」隨即,他抬起頭對陶幹道,「你我再細細搜查一番,不可放過任何蛛絲馬跡。你去看看那邊的八仙桌、卧榻和平台,我再往別處勘查。」
狄公在窗前的門廊處踱著方步,悶熱的空氣中浮動著燭油味,實在熏人。狄公於是走到窗邊,拉起左邊的竹簾,將繩索系在簾鉤上。他倚在寬闊的窗台上,向外探出身子,發現這門廊恰似露台,由幾根細長的石柱支撐著,整個懸空在黑漆漆的運河之上。門廊左邊一堵高高的磚牆斜斜插入運河中,磚牆盡頭有一個方形的眺望塔樓。磚牆以外便是低矮的堤岸,堤岸上長著幾棵小樹和密密麻麻的灌木,透過樹叢,尚能望見新月橋中間的橋孔。門廊右邊則是葉宅陡直的外牆,盡頭亦有一個眺望塔樓。運河在此處打了一個急轉彎,其餘部分被牆擋住,看不見了。
狄公無意間向運河對岸眺望,只見一處淺灣,影影綽綽有兩層樓台,狄公想起,那就是定遠將軍胡鵬的宅院。只見低矮的天幕下,兩層樓閣的雕樑畫棟、飛檐斗拱掩映在柳樹叢中,柳枝依依,風過處顯出一個狹窄的露台,整個宅院中、黑漆漆的一片,燈火全無。狄公從未在過新月橋時觀看過胡鵬的宅院,而從此處看去,胡宅左邊的高大樹木,將胡家宅院遮掩了一半。狄公看著眼前的景象,只覺得十分眼熟。
運河中污濁的死水味道、水草腐爛的味道一起泛了上來,狄公趕緊離開窗前,卻見陶干正俯身在八仙桌上,專心致志地拼接陶瓷花瓶碎片。陶幹道:「大人,葉魁麟可能舉起花瓶自衛,您看,花瓶碎片、糖漿汁都是很好的線索。」待狄公走到桌邊,陶干繼續道,「那一男一女到來之後,葉侯爺坐到桌邊,嚼了幾片糖汁果片,您看,他的右手手指、袍袖口都沾有糖汁,皮鞭的把柄上亦有糖汁。那葉魁麟必先舉起鞭子,皮條客被激怒了,劈手奪過鞭子甩在地上;也可能在爭執中,葉魁麟自己不慎將鞭子摔落。不管怎樣,葉魁麟需找器械自衛,便順手抓起陶瓷花瓶,這花瓶細頸厚底,倒十分稱手。但葉魁麟尚未摔出花瓶,就被皮條客擊倒,花瓶自然打碎在地,並未沾染任何血跡。其中,兩塊大的碎片恰好蓋在鞭梢上,可見皮鞭先著地,而後花瓶才摔碎。」
「推斷得好,」狄公贊道:「但你怎知是葉魁麟抓起花瓶砸碎在地,而非兩人爭鬥時晃動花瓶以致其摔到地面呢?」
「大人您再看,」陶乾瘦削、細長的手指捏住一塊大的碎片,遞到狄公面前。借著桌上的燭光,可見碎片上有一塊褐色、黏滯的糖漿。陶幹道:「此碎片正好是瓶頸處,足以證明葉魁麟拿起過花瓶。」
「好極了。」狄公微笑著讚許陶干,看著他重新拼成的花瓶,驀地,狄公眼睛一亮,「是了,正是這『柳園圖』!適才我臨窗眺望,觀看到的運河對岸胡鵬的宅院,竟和這『柳園圖』一般無二,沿河的兩層樓閣,掩映在幾排垂柳中,露出一處露台。你看,這白底花瓶上,用靛藍顏料精心繪製的就是這個圖案啊!」
陶干隨狄公回到窗前,眺望對岸胡鵬的宅院,驚道:「真奇,和那『柳園圖』真的是如出一轍。」
陶干又道:「大人,碎片都已找到,花瓶可以復原了。我察看了卧榻底下,倒無甚發現。」
「咱們在這廊房中再四處轉轉,就離開此處,看來我們還有不少事要辦。察訪駝背皮條客、青樓女子的事就交給衙役們去辦。陶干,你再去查查這柱子前面。」狄公吩咐著,自顧自向門廊走去,忽地停下腳步。果然,在第三根柱腳邊有一塊揉皺的白綢,狄公旋即俯身,叫道:「陶干,快取蠟燭來。」
兩人細細察看,展開這方白綢,它像是一方綢帕或者頭巾,白綢正中有一攤血跡。
陶幹道:「大人,這定是兇手擦拭兇器所用,也可能是擦手的。」說著,陶干從袖中取出一張油紙,將綢帕拿至桌面,仔細察看,但並未發現手印之屬,正暗自失望,狄公則捏捏綢帕的四角,緩緩道:「奇怪,手帕中間的血跡近已干透,但手帕四角卻仍然濕漉漉的。看!邊上還粘了一小片水草。陶干,快把手帕仔細包好、帶走,這必然是一件重要的物證。」狄公猛地舉起自己的手掌仔細觀瞧,「真是怪事,」他道,「適才我捲起竹簾時,明明看見門廊里的窗台上滿是積灰,怎的我從左首第一個窗子探出身去,將手掌撐在窗台上,手上卻無所沾染?」
狄公快步向左窗走去,吩咐陶干取蠟燭過來,彎腰湊近一看,紅漆窗台上果然乾乾淨淨、一塵不染,狄公道:「擦拭得乾乾淨淨,而其他三個窗台上積滿灰塵。」狄公又從左邊第一個窗子探出身去,一旁的陶干則緊緊抓住狄公的袍袖,生怕他摔了下去。 「看啊,」狄公高聲道,「支撐廊房的柱子邊突起一塊礁石,你看,礁石周圍附著的水草葉子,和綢帕上的一樣。」狄公折回身子,一字一頓道,「那就是說,有人從運河裡潛游至此,踩著礁石,沿柱子爬上窗檯。」
狄公回到八仙桌邊,來回晃動著袍袖,再拖出桌邊的烏木靠背椅重重地坐下,抱起雙臂,沉沉地說道:「不出我所料,這件案子沒有這麼簡單啊!」
十
狄公站在新月橋中間,腳下正是最大的一個橋孔。他雙肘撐在粗縫的青石護欄上,俯身望著橋下黑黝黝的運河水,橋孔下四盞大大的油紙燈籠照著水面。陶干站在狄公一側,用手指捻著腮邊痣上的三根黑毛。兩名兵士已將葉侯爺的屍首以蘆席裹好,用一乘便轎抬回衙門,留待明日仵作進一步驗看。另外兩個兵士則回府,再抬一乘轎子來,將狄公、陶干接回府去。此際,狄公、陶干正在等候那兩名兵士。
「真所謂今非昔比,」狄公打破沉默道,「往日,新月橋乃城中主要幹道,日日夜夜人來人往,川流不息。薄暮時分,橋欄兩邊的攤販早已一字排開,點亮燈籠,招徠夜市顧客。橋上橋下人頭攢動,喧鬧不堪,運河中更有大小商船、客船,懸挂著五彩燈籠,煞是好看。如今,這兒死一般寂靜,你聞聞,這運河水都成了死水,腐敗發臭了。你看,運河上漂浮的破枝爛葉動都不動一下。」
「那兒只怕聚集著成群的蚊蠅。怎的在橋上,我都能聽到嗡嗡聲?」陶幹道。
然而,狄公舉起手臂,制止陶幹道:「噓,你再聽聽,恐怕城中有變故。」
適才以為是蚊蠅聲,實則不然,此刻已能清晰地辨出喧囂聲。遠處的房頂上升起一團紅光。
「那是糧倉的方向,定是不法流民在搶奪糧食。」狄公頗為焦慮。
兩人屏息靜聽,在一陣緊張的沉默后,喧鬧聲似乎低了下去,忽然卻又響了起來。一陣軍隊的號角聲劃破夜空,在這沉寂的都城中,異乎尋常地響亮。
「好了,看來軍隊已經趕到。」狄公鬆了一口氣。看著紅光再度升起,狄公自言自語道,「但願沒有殺戮之災。」再環顧新月橋上下,仍無一個人影,胡鵬宅中依然沒有燈火,放眼望去,運河沿岸的民宅中也毫無動靜。狄公不禁感嘆,往日喜歡湊熱鬧、聞風而動的都城百姓,近日苦於瘟疫災害,目下只顧保全身家性命,再無閑心東走西看了。紅光熄滅,喧鬧聲隨之平息,都城又安靜下來,狄公暗忖,其間又醞釀著多少新的不安與動亂!
「看來,除了那一男一女外,廊房中還有第三人。這就讓案子更加複雜了。」陶幹道。
「第三人?哦!你是說那游水過來之人。」狄公又將心思放回到兇殺案上,不再旁騖,「在運河中鳧水還屬易事,但要藉助礁石、石柱爬上窗檯,卻需要極大的臂力。葉侯爺定是識得此人,否則,見他渾身濕淋淋地翻窗而入,豈非要驚叫呼救?第三人到來之際,不知葉侯爺是否已送走青樓女子及皮條客,三人是否同謀。那葉魁麟拿起花瓶,欲擲向何人?假定——」
狄公忽然打住話頭,皺緊眉頭,向對岸烏洞洞的胡宅打量片刻道:「『一個善於騎射的好獵手』,丹桂曾這麼說來著……這也有可能吧?」
「有何可能?」陶乾急切地問道。
狄公邊思量邊慢慢說道:「適才一閃念間,我覺得葉魁麟砸碎花瓶,並非是為了自衛。葉府老丫鬟將她主人描摹成如此姦猾、無恥之人,莫非葉魁麟故意砸碎有『柳園圖』的花瓶,為了讓人想起柳園的主人——胡鵬?」
陶干捋了捋自己的山羊短須,沉思片刻道:「這也有可能。只是我曾細細翻閱世家舊族的宗譜,發現他們之間沾親帶故,關係密切非同一般。正如老丫鬟所言,無人會輕易背叛,更何況葉侯爺的勢力、地位舉足輕重,定遠將軍胡大人除非別有用心,或與他有深仇大恨,才會下此辣手。」
狄公依然沉默不語,盯著對岸的胡宅,最終道:「我們既已到此,何不深夜造訪胡府,給他個措手不及?哪怕胡鵬不是兇手,也可探探葉魁麟的情況,看看老丫鬟所言是虛是實。」兩人走下新月橋,沿著大路走了片刻,就見右首有幾棵大樹,掩映著一道竹籬、一扇竹門,竹門上懸挂一塊匾額,隸書「柳園」二字。跨過竹籬,走過一段彎彎曲曲的小徑,便是胡府的紅漆大門,門上飾有柳葉形的金箔門釘。
陶干舉手敲門片刻,卻不見裡面有任何響動,遂抓起地上的石塊,朝門上亂打一氣。「這該死的看門人也睡得忒沉,累我們久等。」陶干嘟囔著。
話音未落,門兒吱呀一聲打開,一個敦矮結實的男子探出身來,神色狐疑地上下打量來人,只見他虎背熊腰,手臂極長,如猿猴一般,灰白的頭髮上戴一頂方巾。他舉起手中的蠟燭,待照照來者是誰。寬大的袍袖向後滑去,露出長滿汗毛的粗壯手臂,一看便知是習武之人。
「胡將軍,您可是在等候什麼人?」狄公和顏悅色地問道。
那男子直將蠟燭舉到狄公面前。
「你們他媽的是何人?」開門的男子聲音粗濁,如悶雷一般。
「我乃留京巡檢特使狄仁傑。」狄公對其粗魯態度並不以為意。
「哦,久仰大名,真是失敬,失敬!狄大人巡街時,我也曾遠遠見過一面,那時狄大人紫袍蟒服,玉帶圍腰,如今便服出訪,我倒一下認不出來。」
「今晚,我和府中主簿陶干信步閑走至此,如今口乾舌燥,不知能否討一杯茶喝?」
「大人只管請進。大人光臨寒舍,真是蓬蓽生輝。家中只我一人,胡亂穿著,望大人莫要見怪。家中婢僕都上山躲避瘟疫去了,本留下一對老夫婦料理家務,他們今日下午卻去為兒子奔喪,白髮人送黑髮人,卻也可憐。他們說晚上即回,到此時還不見蹤影。」
狄公聽胡鵬只顧嘮叨家中瑣事,不知他是本性如此饒舌,還是為了掩飾心中的慌張。自己從未見過這胡鵬,亦無從判斷起,只是覺得胡鵬看上去極面熟,倒像是在哪兒見過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