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大唐狄公案陸(19)
第265章 大唐狄公案·陸(19)
那女子直直地站在那兒,但見她杏眼圓睜,神情傲慢地在店堂內掃視一周。那女子的穿著卻不甚光鮮,上身一件深綠團花短衫,花紋已然暗淡,下系一條半新不舊的黑綢百褶羅裙。上衣微敞,一抹黑絲胸衣露出,裹著雪白豐盈的胸脯。又見她生就一張白皙粉嫩的鵝蛋臉,臉色略顯蒼白,越發襯出眸黑如點漆,唇紅如塗丹。一頭青絲只在腦後隨意地綰了一個圓髻,用一塊舊綢帕裹了,扎個結垂在白嫩的後頸。
馬榮只顧獃獃地打量那女子,如同著了魔一般,自忖從未見過如此美貌的女子,哪怕她穿著這身破舊衫裙,也掩不住她的端莊秀麗。再覷著她那柳腰豐臀,馬榮不禁想入非非。那綠衣女子讓他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馬榮又不禁自嘲起來,恐怕自己當真上了歲數,不中用了。
此時,袁老頭兒的小棕猴發出稀奇古怪的咕嚕聲,袁老頭兒粗啞著嗓音叱道:「老實點兒!」語調遠不似方才描摹洋片箱時那般生動。
再說,那女子在店堂里審視一番后,便徑直朝櫃檯走去,那黑綢百褶羅裙蹭著她修長的雙腿,窸窣出聲。那綠衣女子來到櫃檯邊,拿起長柄酒勺在櫃檯上晃蕩幾下,弄得木板嘎吱作響。駝背掌柜聽得響動,從后廂房出來,見到那綠衣女子,原本黯淡無光的眼珠驀地一亮,憔悴、陰沉的臉上立即堆滿了笑,忙不迭地給那女子斟上一碗酒。綠衣女子端起藍邊海碗,一飲而盡,駝背掌柜又殷勤地為她斟上滿滿一海碗。
「這姑娘海量。」馬榮傻呵呵地咧開嘴,向袁老頭兒贊道,兩眼卻始終沒有離開過那綠衣女子。那女子此刻也察覺到馬榮正盯著她看,便迴轉頭,高挑柳眉,圓睜杏眼,傲慢地打量馬榮一番。馬榮本想上前搭訕,可看到她那冷傲的神情,便心生顧慮。綠衣女子略一皺眉,迴轉頭向駝背掌柜附耳低語了幾句,駝背掌柜咧嘴一笑,從櫃檯下拿出一大盤腌制的菜蔬,那女子取過一雙筷子,只管有滋有味地自斟自酌起來。
馬榮又怔怔地望了姑娘一回,轉身向他同桌的袁老頭兒打聽道:「老頭兒,你可認識那女子?」袁老頭兒撫著灰白的山羊鬍須道:「老漢倒想好好認識認識她。」馬榮正待和袁老頭兒開個玩笑,說上幾句俏皮話,忽聽得一陣粗啞的嚷嚷聲從門外街沿上傳來,店門猛地被踢開,一陣風似的進來四個無賴模樣的大漢。
「店家,來四大碗——」領頭的一個叫道,忽然卻打住話頭,捻著油膩膩、糾結成一團的鬍鬚,直愣愣地盯住那女子,全然沒看見坐在店堂另一頭角落裡的馬榮和袁老頭兒。長鬍須痞子歪斜著嘴巴,淫褻地笑道:「弟兄們,咱先痛痛快快乾上四大碗烈酒,再享用一下那鮮嫩的妞兒。弟兄們,給我上!」
但見四個痞子嘩的一聲圍住那綠衣女子。長鬍須痞子獰笑著將一隻毛茸茸的手擱在女子的臂膀上,斜瞄著她道:「妞兒,今兒晚上你好福氣,咱們弟兄四人好好陪陪你,咱哥們兒幾個身體可結實著呢!啊?」
綠衣女子啪的一聲將酒碗放在櫃檯上,看了一眼搭在她左臂上的手,冷冷道:「把你的臭爪子拿開!」
四個痞子鬨笑起來,其中一個長得結結實實的叫道:「先揍她一頓,讓那娘兒們肉嫩一些。」
馬榮眼看情況不妙,便一躍而起,正待教訓這幫無賴地痞,不料袁老頭兒猛地伸出一條腿來,將他結結實實絆倒在地。馬榮向前一頭摔倒在兩張桌子中間,將一張椅子壓個粉碎,狼狽不堪,頭盔也滾落在地。他正待拾起頭盔,站直身子,不想腦袋又撞到桌角,只覺一陣頭暈目眩,重又跌坐在地。只一會兒工夫,他聽得一個無賴慘叫道:「媽呀,我的胳膊!你這個臭婊子!」緊接著響起一片骯髒下流的咒罵聲,而後,酒店門猛然砰的一聲關上,弄得椽子上的灰泥、塵土紛紛落下。隨即又恢復了平靜。
馬榮迅速翻身站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四個無賴早已逃之夭夭,綠衣女子仍舊神情自若地站在櫃檯邊,手端酒碗,而那駝背掌柜正殷勤地為她倒酒。粗中有細的馬榮發現,那女子右邊袖口有一片血跡。
馬榮戴上頭盔,俯身瞪著袁老頭兒,叫道:「你看,那姑娘受傷了!你他媽的幹嗎絆我一腳,要不是看在你上了年紀、一把老骨頭的分兒上,我不結結實實地揍你一頓才怪!」
「坐下,坐下,」袁老頭兒不動聲色,「老漢我也是為你著想,那幫人混戰起來,有人使用了暗器『袖丸』,你校尉大人不明底細,冒冒失失地介入其間,就不怕被傷著了?」馬榮聽了,重又怔怔地坐下。
「那姑娘對付一群混混綽綽有餘,」袁老頭兒又道,「她不過打斷了為首的長鬍子的一條胳膊,他們就嚇得屁滾尿流,逃之夭夭了,她還沒使出真功夫來呢!」
馬榮悶悶不樂地撫著額頭撞起的腫包。他自然明白暗器「袖丸」的厲害,在江湖上走動的女子大都攜帶此類防身器械。所謂「袖丸」乃雞蛋大小的鐵彈,江湖女子一般備有兩枚,分藏兩個袖筒內,以備不時之需。只因法令禁止普通百姓隨身攜帶短劍、匕首等武器,如若有人違反,必將其處以鞭刑,所以那些江湖上走動的女子就發明了這種暗器。平素她們將兩枚鐵彈分別藏於袖筒尖端,使用時,便將袖筒尖端握於兩掌之中,鐵彈隨袖子一起甩出。她們平時苦練投擲鐵彈的本事,那鐵彈便如長了眼睛一般,彈無虛發,必然擊中對手的要害。擊傷手臂、肩膀之類只算小菜一碟,若要取對方性命,那鐵彈就直射對方太陽穴、咽喉等要害部位。
「你該先告訴我一聲才是,怎的絆我一腳,摔得我鼻青臉腫。」馬榮憤憤地嘟囔道。
「校尉大人,您正急著英雄救美呢,哪裡聽得進我老漢的勸告?」袁老頭兒陰陽怪氣地說。
此時,綠衣女子果然從右邊袖筒取出一枚鐵彈,將鐵彈放在櫃檯上。她讓駝背掌柜為她端一盆水來,好洗刷袖口的血跡。掌柜的取來一盆水后,便又折回后廂房去了。
馬榮站起身,踱到櫃檯邊,沙啞著嗓音道:「姑娘,可要我幫忙?」
綠衣女子掃了他一眼,不經意地點點頭,便大大方方地將胳膊伸到馬榮跟前。
馬榮忙幫那女子洗去袖口的血跡。原本,他想讓女子褪下短衫,這樣洗刷起來也方便一些,但一觸及女子凜凜的目光,便打消了念頭。馬榮一邊幫女子清洗,一邊就近偷偷打量起她來。那姑娘身材修長,高過一般女子,馬榮已然身材魁偉,那姑娘的粉臉竟然夠得著馬榮的下巴。她一頭青絲只是胡亂地綰個髻,經過一番打鬥后,髮髻更加鬆散,但那頭秀髮仍是十分光亮潤澤。那女子穿著甚是單薄,只一件短衫,內襯胸衣,想來剛才應是和四個無賴惡鬥了一番,此時嬌喘吁吁,豐潤白皙的胸脯在黑色絹絲胸衣下一起一伏。馬榮替那女子擰乾短衫袖子,那女子靜靜地站在原地,向他道了聲「多謝」。馬榮意欲拍拍女子的肩膀,以示安慰,又想江湖女子大都舉止洒脫,與男子平起平坐,最終還是不敢造次。
馬榮看她收起鐵彈,藏進右邊袖筒里,便又搭訕道:「姑娘好武藝,只一會兒工夫,便制伏那四個惡賊,且只用了一發鐵丸。」說著,又指指她左邊空空如也的袖筒道,「我原以為姑娘兩邊袖筒里都有鐵彈,如何只帶得一枚?」
綠衣女子星眸微轉,瞥了馬榮一眼,頗覺他多事,便冷冷道:「於我來說,一枚已綽綽有餘,何需兩枚?」
馬榮見她武藝高超,更兼姿容秀麗,心中早已傾慕不已,全然沒有聽到酒店門重又打開,更沒聽到身後沉重的腳步聲。綠衣女子卻早有察覺,迴轉頭來,只聽得一個嗓音粗啞的男子對她說:「姑娘,你為何要逃走?你該留下來和那個郎中對質的。」
來者並非他人,乃校尉喬泰。他見馬榮魂不守舍的模樣,便用指節重重地敲打櫃檯,馬榮這才回過神來,驚愕地瞪著他的同伴。
「兄弟,我正好聽到她尖叫,」喬泰解釋道,「就是今晚,在狄大人府前的街上,一個姓盧的郎中正在調戲她,不想給我撞上了。」此時,那個駝背掌柜又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櫃檯后,喬泰便向他要了一杯酒,又回頭問那女子道:「姑娘,你可要來上一杯?」
「不了,多謝。」綠衣女子轉身對駝背掌柜道:「店家,給我記賬。」
說畢,她緊了緊身上的短衫,朝喬泰、馬榮微微一頷首,便邁著輕盈、快捷的步子,徑直走出店門。
「官爺,你在哪兒碰上她的?」此時,袁老頭兒湊上前來,神色焦慮地盯著喬泰問道。喬泰挑挑濃眉,掃了他一眼。袁老頭兒又加緊問道:「敢問官爺,那盧郎中是什麼樣的人物?」
馬榮忙向喬泰道:「這老頭兒不錯,在江湖上跑跑,耍木偶的。」喬泰這才搭理袁老頭兒:「我在留京特使狄大人府前的街上碰見她的,她正彈著月琴唱小曲兒,那個盧郎中看見她,便對她圖謀不軌,我趕到時,她倒急急忙忙地跑了。」
袁老頭兒聽說,嘀嘀咕咕地自語一陣,隨即向喬泰、馬榮硬生生地鞠了個躬,急忙走回店堂角落。他將影戲箱擱在肩上,小棕猴乖乖地跳了上去,他又提起放木偶的大竹籃,急匆匆地跨出店門。 「這事了結了,」喬泰道,「咱哥兒倆幹上一杯一起辦正經事去。今晚事可不少,我們還得去老城廂,查看那些該死的下水道。」
馬榮出神地點點頭,他看著駝背掌柜為他斟滿一杯酒,裝作漫不經心地問道:「那個姑娘是誰?」
「你不認得她嗎?她就是袁老頭兒的女兒——彩藍姑娘。」
「見鬼!她既是那個老頭兒的女兒,怎的對老頭兒視而不見呢?」
掌柜不以為然:「許是和她爹在家中起了爭執吧。聽說彩藍姑娘很有主見,發起威來跟野貓似的。不過,她玩起雜耍來可有一手,平常和她老爹在舊城的街角擺攤練雜耍。她還有一個孿生妹妹叫嫣紅,嫣紅姑娘可是天下一等一的溫柔可人,能歌善舞,還會彈月琴。」
「那你今晚在狄大人府前遇見的,該是嫣紅姑娘。」馬榮揣測道。
「便是嫣紅姑娘又如何?我也喝得差不多了,掌柜的,結賬,多少錢?」喬泰略有一些醉意道。
「你可知道他們父女的住處?」馬榮趁喬泰付賬之際,又追問道,被駝背掌柜狠狠地瞪了一眼。
「也說不準,他們居無定所,在哪兒練雜耍就住在哪兒。」
「咱們走吧。」喬泰不耐煩地說道。
兩人大步跨出五福酒店,喬泰望著漆黑的夜空,抱怨說:「怎的連一絲風都沒有啊!」
「老城廂那兒怕是更熱,」馬榮介面道,「衙門中有何消息?」
喬泰悻悻然:「儘是一些壞消息。遭瘟疫死的人更多了。盧郎中在狄大人面前編了一番梅員外猝死的情形。梅員外可是一個好人啊!盧郎中這廝我看不地道。」此時,一輛大車轉出街角,六個身穿黑衣、頭戴黑兜帽的收屍人連拉帶拖的,黑兜帽遮住了他們整張臉,只留兩條縫隙露出眼睛。大車上橫七豎八地堆著不成形的屍體,用粗麻布片胡亂裹著。馬榮、喬泰見狀,連忙將領口往上拉,掩住口鼻,免得染上瘟疫。大車隆隆地碾過青石板路面,喬泰憂心忡忡道:「咱們大人真該離開這個鬼地方,隨皇上一起遷往陪都。大人這樣一個忠臣義士,待在這種瘴癘之地,怎不叫人擔心啊!」
「那你去和大人說好了。」馬榮道。兩人便沿著沉寂的街巷往前走。
不一會兒,便來到京城的通衢幹道。這條幹道依運河而建,從城東直達城西。再往前行,便看見一座拱形的石橋橫跨運河,橋下有三個半圓形的橋孔,造型優美,此橋因此得名「新月橋」。這座橋少說已歷經三世,青石橋柱、橋欄飽受風雨剝蝕,戰火洗劫。以往,新月橋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晝夜不息;如今,卻人影全無。
馬榮、喬泰二人並肩而行,剛待上橋,馬榮忽然止住腳步,一手抓住喬泰的胳膊,瓮聲瓮氣道:「喬兄,我倒有意娶那女子為妻。」
「老弟,你又舊病重犯了,你就沒什麼新花樣了嗎?」喬泰疲乏地應道。
「這回,我覺得與以往不同。」馬榮再三強調著。
「老弟,你每次說這話時,全是一個腔調。唉,這回你是說酒店裡的那個姑娘吧?她也太年少了,頂多十六七歲,想來也不善料理家務,你若待她從頭學起,何時才能了結?何況你我兄弟對於柴米油鹽、鍋碗瓢盆之事,原也不甚在行。兄弟,我勸你還是娶那能將家務安排得井井有條,與你年齡相仿的良家賢淑女子,俗話說『妻賢夫禍少』。嘿,小子,你急急忙忙往哪兒跑?」
喬泰說最後一句話時,已不是沖著馬榮了,但見他舒展猿臂,一把揪住一個年輕後生的領子。那後生正從新月橋上急奔而下,但見他穿著藍布衫褲,一身童僕打扮。
「我家老爺死了,給人殺死的,」那後生氣喘吁吁道,「小的要去衙門告官,再尋兩個都頭——」
「你家老爺是誰?」馬榮問道,「你又是幹什麼的?」
「稟告官爺,我是看門小廝,葉府看門的。我娘發現老爺死在長廊里,我娘她是葉夫人的貼身丫鬟。現在,就我娘和夫人在長廊里守著呢!」那童僕語無倫次道。
「你說的可是運河那邊壁壘森嚴的葉府?」喬泰問道。那後生重重地點頭稱是。喬泰又道:「你家老爺是被何人所殺?」
「官爺,小的怎會知道?!老爺一直一個人待著。我得趕緊去報官,還要——」
「你此刻去京都衙門也沒用,」喬泰打斷他的話,「謀殺命案現在歸留京巡檢特使狄大人掌管。」他轉向馬榮道,「馬老弟,你馬上回府去稟告狄大人。我才從府中來,狄大人正和陶干兩人在露台上。我即刻隨這位小兄弟去葉府看個究竟。」
說畢,喬泰陰鬱地望著運河對岸黑影幢幢的葉府輪廓道:「老天,葉侯爺死了!」
「干你啥事?」馬榮粗魯道,「你和那姓葉的有什麼交情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