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大唐狄公案陸(18)
第264章 大唐狄公案·陸(18)
「這個自然,大人。那晚酉時剛過,梅員外即召小人去府中,為他的老管家診斷病情。那老管家正如往常一樣在府中操勞,半個時辰前突感不適,梅員外讓他卧床休息。如今時疫流行,小人猜想老管家可能染上了……自然,這是最壞的估計。小人替老管家把脈診斷,發現只不過是一般的傷風發熱,在現在這個季節倒也常見。小人開完藥方,梅員外即邀小人用餐。然而老管家卧病在床,其他僕役也早已遣散至山中別墅,倒要梅夫人端茶送水,實在讓小人羞愧難當……飯畢,大家閑談一會兒,約莫戌時,梅員外說他要去東廂二樓書房看一會兒書,當晚就在書房的睡榻休息。他對梅夫人說:『今天一天夠你勞累的了,你就獨自回卧房好好歇息吧。』大人,梅員外就是這樣一個體貼周到的人啊。」
盧郎中長嘆一聲,繼續道:「小人離開梅府時,順路去看了一下老管家,他的卧房就在門房內。沒想到老人家的病勢加重,身上燒得更燙了。小人隨即配了一帖葯,又生火煎藥,讓老管家服下,坐在他床邊等著藥劑發揮效用。小人獨自坐在那兒,只覺得偌大一個梅府死一般寂靜,平日里梅府上下婢僕成群,川流不息,喧鬧非常,如今卻四處瀰漫著詭秘之氣。忽然,小人聽得東廂傳來女子的尖叫聲,便疾步奔出老管家的卧房,在中庭遇到了神情恐怖的梅夫人,她——」
「那是什麼時辰?」狄公問道。
「呃,大約是亥時,大人。梅夫人哭哭啼啼地告訴小人,她發現夫君倒在東大廳的大理石樓梯口,氣息全無。她將小人領往東廂,對小人說道,她打算在就寢前去書房看看她夫君,問他還需要什麼。不料剛邁進大廳,就見他人事不省地倒在那兒。她尖叫著衝到大門邊,指望老管家病勢稍減,能幫她一把——」
「權當如此吧。你是否檢查了屍身?」狄公道。
「回大人話,小人只是粗略地查看了一下。梅員外的頭撞到底樓左首樓梯柱尖之上,額骨碎裂,可能當場斃命。那樓梯十分陡峭,他定是下樓時突發中風,一時頭暈目眩摔下樓來,因小人見到二樓樓梯口有一根熄滅的蠟燭,樓梯中間還有梅員外的一隻鞋。大人,恕小人直言相告,這類事情極有可能發生。最近梅員外一直向小人抱怨說頭疼得厲害,小人常勸他好生將歇,畢竟他已年近七十了。但是他絲毫不聽我勸,反而每日從早到晚忙於賑災放糧之事,甚至耐心聽取那些鬧哄哄的災民的哭訴。他實在是一位細心周到的大善人啊!他的去世實乃吾輩之不幸!」
「確實如此。而後你又如何?」狄公道。
「大人,小人先讓梅夫人服下一劑安神丸,再去看了一回老管家,老管家睡得正香。我要梅夫人一切保持原樣,隨後,便徑直去府衙找仵作。官府里的吏屬、僕役都忙得很,仵作不在那兒,有人告訴小人說,他正在焚場,小人只得打道回府,打算第二天早上再去官衙。第二天見到仵作,小人就領他去梅府。萬幸的是老管家已經康復,他外出去尋找辦理喪事的人。仵作察看屍體的時候,小人在場,仵作發現——」
「可以了,盧郎中,本官已看過仵作填寫的屍格。」狄公打斷他道,「我很替梅夫人擔心,辦理喪事時,她定然需要幫手。盧郎中,你去梅府轉告梅夫人,本官會派幾名官府衙役前去相幫。」
「大人,您真是太好了,梅夫人定會十分感激。」言畢,盧郎中又深施一禮,轉身走下台階。
「花言巧語的騙子!」喬泰怒罵道,「大人,他剛才敘說如何從兩個收屍人手中救下賣唱女子一事,實屬一派謊言,是他糾纏那姑娘,並非那姑娘行為不端。」
「我也有所察覺,」狄公冷靜道,「這盧郎中看來並非忠良之人。是以我剛才步步緊逼,追問他事情的原委,你也聽見了。儘管他醫術精湛,但是,他下的論斷有一點和仵作的報告不同,令我十分疑惑。陶干,你將那份屍格呈上來,它必定夾在卷宗之中。」
陶干俯身在一疊卷宗里找出那份報告,呈給狄公。
「這份報告精簡扼要,」狄公略加讚許道,「你們聽著。梅亮,男,經商為業,時年六十九歲。前額骨撞擊而碎,撞擊物乃底層樓梯突出之扶手梯柱,柱子尖端沾有少許灰白頭髮及血跡。左臉頰有黑色污跡,疑是煙灰或黑色顏料所致。左、右兩脅有嚴重瘀青,肩、背、腳部瘀青尤重。擬斷為意外猝死。」
狄公將屍格扔到案桌上,緩緩道:「那些瘀青傷痕定是一路滾下樓來所致,倒是他左臉頰上的黑色污跡令我疑惑不解。」
「梅員外曾去書房,」喬泰道,「他定是在那兒寫了一些東西,粘在臉上的怕是墨汁吧。」
「也可能硯台里有殘墨,磨墨時墨汁濺到臉上。」陶干補充道。
「這樣解釋也還說得過去。」狄公贊同道,「喬泰,還有一事問你,你手下的兵士是否已將城中的下水道堵上?」
「回大人,老城以外的下水道都用鐵格柵封上了,一隻老鼠也逃不過去。今日晌午,手下人開始封老城內的水道。屬下已和馬榮約好,今兒個晚上便去察看一番。」
「好,你們兩人都得回來向我復命。現在,陶干隨我去處理一些日常事務,只怕是又要忙到半夜三更了。」
五
馬榮蹙眉凝視著手中的酒杯,自言自語道:「這種地方也叫『五福酒店』?唉,喬泰老兄也真是的,怎的不選一處有趣、熱鬧的場所呢?不過眼下這個時候,熱鬧、有趣的場所也難找嘍。」馬榮呷了一口杯中烈酒,不料這酒苦澀粗劣,難以下咽,他便將杯子重重地撂在桌上。最近一段時日,馬榮連日勞頓,每晚只睡幾個時辰,這時坐定下來,不覺睡意襲來,大大地打了一個哈欠。說起馬榮,也是狄公身邊一名得力幹將,他人高馬大,肌肉發達,比喬泰更孔武有力。馬榮亦任校尉之職,只是他平素總將胸口的金龍標誌摘下,塞在頭盔里,免得過往士兵向他行禮,聒噪麻煩。
此刻,馬榮抱著胳膊,沉著臉往櫃檯那兒掃了一眼。櫃檯用幾塊粗糙的木板搭成,一角擺著一盞粗陶製成的油燈,豆大的火苗照著昏黑的店堂。低矮的屋頂椽子上垂下成片的蜘蛛網,憋悶、燥熱的空氣中夾雜著陳酒爛肉的酸臭味。店主是一個駝背男子,他替馬榮上完酒菜后,隨即退回幽暗的后廂房內。
除了馬榮,店內只有一名老者獨自坐在店堂角落的桌子邊。老者似乎故意不往馬榮這邊看,反而神情專註地端詳著手中的提線木偶。那木偶套著花花綠綠的衣裳,他面前的桌上還放著另外兩個木偶。老者衣衫襤褸,亂蓬蓬的灰白頭髮上覆著一頂油膩不堪的黑色頭巾,一件藍色的短襖洗得發白褪色,如同他身後的棉布簾,褲子上也綴滿補丁。
老者的右肩上還趴著一隻棕色小猴,那猴子正瞪著眼打量馬榮。這畜生擠眉弄眼,繃緊灰白的猴臉,黑色髯毛根根豎起,並用毛茸茸的尾巴鉤住老者的脖子,齜牙咧嘴,嘶嘶作響。此時,老者才抬起頭來,對馬榮嘲弄般地看上一眼,低沉著嗓子開導道:「軍爺,若想再來一杯酒,只消朝後廂房喊一聲,店家正在後面安慰他婆娘。就半個時辰以前,對門抬走三個遭瘟死的,他婆娘怕是嚇著了。」
「他只管安慰他婆娘去,」馬榮粗聲答道,「這等劣酒,一杯就夠我消受的了。」
「老實點兒!」老者低聲呵斥他的猴兒,一邊拍著它的小圓腦袋,一邊道:「這小酒店本也是為口味粗淺、囊中羞澀的人所設,平日里兵士、班頭都愛到這兒喝上幾杯。不過這酒店所在的位置倒也便利,正在老城、新城相交之處。」
「就這鳥地方也稱五福酒店?」馬榮挖苦道。
「有何不可?」老者略做沉思道,「所謂五福,不外乎金銀財資、高官厚祿、長命百歲、身強體健、子孫綿延,這地方如何稱不得五福?軍爺你看,店后那堵高牆是此處一戶富貴人家的宅第,穿過店門前這條街,就都是貧民聚集的棚屋陋巷。這酒店恰似一道界碑,將富人、窮人隔斷開來,更將那五種福分隔斷開來。富人有使不盡的金銀財寶,還可買官購爵,平素好吃好喝地滋補延年,保得體泰康健,這四大福分都讓有錢人佔盡了。窮人缺吃少穿,唯獨兒女成群,雖說一大堆孩子難以養活,但替祖宗傳遞香火,總算有咱窮人的福分。咱窮人也該知足了,又有何可抱怨的呢?」 老者說著,將手中的木偶放下,但見他修長、靈活的手指擺弄幾下,就將木偶的頭從身子上卸了下來。馬榮見狀,起身走到老者桌邊,坐在他對面的凳子上道:「你們這行噹噹真有趣!我平素就愛看木偶戲,那些穿鎧甲的木偶兵士舞槍弄棒的,真像那麼回事兒。喂,你在找什麼?」馬榮見老者在身邊放木偶的竹籃里翻來找去的,不禁發問。
「我找不到合適的腦袋配這木偶,」耍木偶的老頭兒沒好氣地說,「我要找一張活生生的惡棍的臉。你看,我把他的身子做好了,這麼一個撐得結結實實的傢伙,就是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腦袋。」
「嘿,那還不簡單!瞧著,戲里都是這樣。」說著,馬榮鼓起腮幫子,吹鬍子瞪眼睛,嘴巴歪擰在一邊,做出一副凶神惡煞的模樣。
老頭兒不屑地瞅了馬榮一眼,道:「那不過是戲里扮的惡棍無賴。一般戲里只有兩種人,非好即壞,叫人一眼便看明白了。我的木偶可比戲子們中看,比真人小,還跟真人一模一樣,哪能一眼就辨出好歹來?所以戲里扮的無賴惡棍樣不能用,您明不明白,軍爺?」
「我可鬧不清楚,」馬榮道,「你是行家,自然知道怎麼弄。喂,你叫什麼?」
「小的姓袁,因養了一隻猴子,又以耍木偶為生,人稱『木猴袁』,家住老城廂。」說著,老者將手中的木偶甩到竹籃里,問馬榮道,「軍爺,你可知道老城廂的情狀?」
「這倒不甚清楚,我今晚正打算去走上一遭。」馬榮道。
「咳,軍爺,你真該去瞧瞧那兒的老百姓是怎麼個活法。一家老小窩在又黑又潮的棚屋裡,要不就蹲在一半埋在地下的破地窖里。不過我倒覺得這破舊房屋比那豪門宅第實在。」老頭兒摩挲著棕猴背上的軟毛,沉吟道,「窮人啊,整天愁著下頓接不上上頓,填飽肚子便完事兒,哪像那些住著高宅大院、穿著綾羅綢緞的富人,吃飽了撐著,念念不忘什麼新仇舊恨!」
「你又如何曉得這些?」馬榮在一旁閑閑地搭訕道,心想這老兒聒噪得緊,巴不得喬泰早些來,省得聽老頭兒啰唆。
卻不料這姓袁的老頭兒又道:「軍爺,還有你想不到的事呢!這棉布帘子後面是一堵牆壁,牆后即是一戶有錢人家的宅院。您從牆上的縫隙往裡張,就能看見他們院子裡頭的房廊,說不準還可以看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呢!」
「胡扯。」馬榮有些煩躁。
袁老頭兒不置可否,道:「你自己來瞧瞧嘛!」
但見袁老頭兒在坐椅上側轉身子,將棉布帘子掀開一條縫,朝里張望著,然後轉過身子,故作神秘地對馬榮道:「瞧瞧,這些有錢人真會找樂子。」
馬榮按捺不住好奇,起身湊近布帘子,也從那條縫隙往裡張。不看則罷,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冷氣。只見布帘子後面果然有一條凹凸不平的磚牆裂縫,從縫裡影影綽綽地看見一處紅磚紅瓦的房廊,房廊內半明半暗,廊后開了一道拱門,門上遮著竹簾,屋子左右各有兩排紅漆樑柱。馬榮驚得目瞪口呆,只見房中站著一瘦長男子,因背朝馬榮,所以看不清他的面目。那男子身披黑綢長袍,右手執一長鞭,正一鞭接著一鞭地抽打一名女子。那女子赤裸著身子,披頭散髮,直挺挺地趴在一張矮榻上,長發直垂落到紅磚地上,背脊、臀部布滿鞭痕,向外滲著血珠子。突然,那男子停止鞭笞,右手高舉皮鞭,停在半空。又見兩隻大鳥撲扇著色彩斑斕的寬大翅膀,從樑柱間飛過。
馬榮罵罵咧咧地轉回身子,對袁老頭兒嚷道:「媽的,給我上,抓住那渾蛋!」袁老頭兒扯住他的手臂,他一把甩開,急急叫道:「別怕,我是軍中校尉,專抓這幫狗娘養的。」
「軍爺莫急,」袁老頭兒心平氣和道,「你的手下不正在這兒嗎?」說著,嘩的一聲掀開布簾,原來這藍棉布帘子後面藏著一個長方形的木箱,木箱靠牆放在一個約莫半人高的三角凳上,箱子正面開了一條窄縫。
馬榮一時蒙了。瞅著馬榮一臉窘相,袁老頭兒甚是覺得好笑,他道:「軍爺,那只是小老兒的把戲——『影戲箱』罷了。」
馬榮這才醒悟過來,罵道:「媽的,我上了你的當。」
這時,袁老頭兒又將手伸到影戲箱子背後,摸索著道:「我這兒有三十多幅畫片,說的都是歷朝歷代的故事,我輪換著演給你看。」
馬榮聽說,又將臉湊到那條縫前。這回,他看見河岸上一幢精緻的樓閣,河岸兩邊垂柳依依,長長的枝條在微風中輕輕搖曳。一艘小舟緩緩沿著河岸駛來,一個年輕的後生頭戴斗笠,撐著櫓篙,船尾坐了一個容貌俏麗的妙齡女子。忽然,樓台上的門打開了,走出一個鬚髮皆白的老者。隨即,木箱里一片漆黑,影像全無。
袁老頭兒道:「鏡箱里的蠟燭燒完了,沒法看下去。就這麼著吧,你也不必付錢給我了。」
「這箱子里的人物怎的和真人一模一樣?你怎麼讓他們活動起來的?」
「這還不簡單?我先用硬紙板剪幾個人物、房舍,繪上彩,然後在箱子里安上一支蠟燭,照著就有影兒了。箱子前面開道縫,縫裡安上一面透鏡,裡面的人影就可放大。這都是我自個兒琢磨出來的,要讓這些小人兒活動起來,每個小人兒都得用細細的馬鬃牽扯著,我的手指輕輕一拉一送,他們就活動起來嘍,只是——」
袁老頭兒正說到興頭上,忽然打住話頭,向邊上瞄了一眼,只見店門一陣風似的開了,進來一位頎長、苗條的年輕女子。
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