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大唐狄公案陸(17)
第263章 大唐狄公案·陸(17)
狄公搖著頭,踱步回到廳堂。狄公的公事房就設在官邸頂層的廳堂內,從這兒可以俯瞰整座京城。廳堂後部矗立著紅漆樑柱,廳內擺著一張極其寬大的大理石案桌,桌上散亂地堆放著各種案牘文書。狄公在桌邊的太師椅上坐下,兩支鑲嵌珠璣的帽翅因微微抖動而發出瑣細的聲響。他整了整綉工精美的官袍硬領,喃喃自語道:「這股腐濁、惡臭的氣息真是憋悶啊!」他又抬起頭,略顯睏乏地問道:「喬泰,你查看一下,陶干是否已將今晚巡夜的記錄報上。」
喬泰俯身在案桌上翻出一份半啟的卷宗,他蹙眉向狄公道:「大人,城裡的死亡人數依然有增無減,死的最多的是成年男子和少男少女,婦女和嬰孩略少。」
狄公抬手做了一個無助的手勢,說道:「我們對瘟疫的起因一無所知,更不知事態將如何發展。有人說是瘴癘之氣所致,有人說是污濁的水源所致,也有的說是鼠疫作祟。我任留京特使已近一月,只覺力不從心、無所作為啊!」他又扯著花白的鬍鬚道,「今日下午,負責在城中集市賑災放糧的官員向我稟報,自從富商梅亮猝死以後,再也無人幫他經辦賑災放糧之事。我讓他另謀他策。然而,京城裡雖有許多富商巨賈,他們卻大多已逃離京城,少數留在京城裡的又無法取信於民,更不用說安撫災民了。梅員外橫遭慘禍,死於非命,實乃大不幸啊!」
「是啊,」喬泰介面道,「梅員外對於放糧賑災一事可謂盡心儘力,儘管年事已高,卻還從早到晚忙個不停。他還仗義疏財,從京畿地區高價糴米,甚至買進菜蔬、肉禽,在京城低價出售。不想,他老人家竟然在自己家中不慎失足而摔下樓來,實為可嘆!」
「不,梅員外下樓時,不可能踩空一級階梯。儘管他年事已高,但是據我所知,他的視力尚佳。梅員外可能突發疾病,一陣頭暈目眩而摔下樓來。只可惜,我們最需要他鼎力相助的時候,他卻撒手歸西了。」喬泰為狄公奉上一杯茶,狄公呷了一口道,「出事當晚,那個盧郎中正在梅員外府上。盧郎中常常出入於官宦人家,可能是梅家的大夫。喬泰,你去查問他的住址,傳他前來見我。我對梅員外向來敬重,想問一下能否為梅員外的遺孀做點兒什麼。」
「梅員外的死既系梅家的衰亡,亦為京城裡最古老、最顯赫的三大家族之一的衰亡。」一個乾巴巴的聲音從狄公、喬泰身後傳來。
一個瘦長、微駝的身影出現在露台之上。來人腳登軟底氈鞋,行來悄無聲息。他身穿一襲褐色長袍,領口、前襟鑲滾金絲刺繡闊邊,頭頂烏紗帽,長臉配上稀疏的山羊鬍須,更兼左側臉頰有一顆痣,痣上長出三根黑毛,顯出一派玩世不恭的模樣。此人便是府中的主簿陶干,掌管文書案牘。他手拈三根黑毛,繼續道:「大人有所不知,梅公的兩個兒子年少夭折,髮妻過世后,梅公雖又娶了一房續弦,可這位續弦的夫人多年未曾生育。梅家如今只剩一個遠房侄兒,豈非子息微弱,行將衰微嗎?」
「陶干,你早已查閱過梅家底細了嗎?」狄公略顯詫異地問道,「梅員外昨晚猝死,我們也只是今晨才驚聞噩耗!」
「在下在一個月以前,曾查過梅氏家譜,」陶干平靜地答道,「豈止是梅家,最近一月以來,屬下遍閱京城世家大族的譜系,差不多每晚查閱一族。」
「屬下也曾在官邸書室中見過那些族譜,」喬泰道,「每家族譜竟有幾箱之多,恐怕陶兄每晚都要看個通宵達旦吧!」
「是啊,好在我向來睡眠甚少。況且,靜心翻閱那些族譜,竟會發現許多奧妙之處。」
狄公好奇地看了陶干一眼,心中暗暗忖度,這個其貌不揚的主簿在稽查、辦案方面,可謂足智多謀,雖跟隨自己多年,卻仍讓人琢磨不透,遂道:「梅氏家族果然衰敗了,看來京城世家大族中便只剩葉、胡兩家。」
陶干點頭道:「說來話長,早在百年以前,尚是群雄割據、中原大亂、異域蠻族入侵之際,這三大家的勢力就已牢牢控制現在的京畿地區。當時本朝尚未建立,此處也非京都。」
狄公撫著長須,繼續聽陶干娓娓道來。
「這些世家大族自視甚高,他們排擠新貴,只怕當今聖上他們也未必放在眼裡。我聽說,他們至今尚沿襲舊朝的貴族封號,並且通行特殊的方言。」
「他們所做的一切,無非為了藐視當朝。他們故步自封,也從不在本朝出仕拜爵。這三個世家大族拒絕與外族聯姻,因此往往近親婚媾,甚至納婢為妾,豢養童僕,實為一大餘孽。他們自避於世,生活在狹小的圈子裡,卻在喧鬧、繁華的都市中開闢了一處世外桃源。」
「梅亮卻是一個例外,」狄公若有所思道,「此番京都時疫作祟,他倒能盡忠職守,至於那葉、胡兩家的子嗣,我尚未謀面。」
侍立一旁靜聽多時的喬泰忍不住插嘴道:「大人,城中百姓把梅亮的猝死看成一個凶兆,他們深信這些世家大族的榮辱興衰與城裡的某種神秘力量息息相關。當初,三大家族就是憑藉這種神秘的力量而統治京畿的;如今,城裡四處流傳一首民謠,預示這三大家族氣數將盡。有的黎民百姓因此在家中囤積糧食物品,謠傳大難將臨。當然,這只是一派胡言。」
「這些民謠俚曲卻是奇妙,」狄公道,「也不知因何而起,瞬間便如野火燎原般,遍及大街小巷。喬泰,你不妨說說這民謠是怎麼唱的。」
「回稟大人,那只是一首拙劣的打油詩,共有六句,唱道:『梅、胡、葉,三世侯,富貴不長久,一則失其床,再則失其眸,三則失其頭。』梅員外墜樓砸碎腦顱而死,因此,衙役們都說梅員外是應了最後一句話了。」
狄公憂慮重重道:「在此多事之際,民眾極易為謠言所蠱惑。你手下的巡查人員可有情況上報?」
「大人,情形可能會變糟,」喬泰答道,「但目前尚好,糧倉未遭打劫,街市上亦無大規模的劫掠、暴亂。現在,正需要大量人手,焚燒病歿的百姓屍體,因此我們只能減少巡夜人員。大多數豪門貴族匆忙逃離京城,留下滿是財寶的府第無人看管,那些無賴、惡棍恐怕有機可乘。不過屬下和馬榮已經做了充分的準備,以防不測。」
陶干噘了噘嘴唇,接續道:「那些留在京城的富戶也已遣散童僕,只留下一兩個忠實老奴,確實給盜賊提供了千載難逢的良機,而那些盜賊竟未任意猖獗,實乃大幸。」
「諸位,切不可因當前的安寧而麻痹大意。」狄公肅然道,「現在百姓為來勢兇猛的流疫所驚嚇、震懾,而這種震懾隨時會轉變為極度的恐慌,那時,只怕整座城市到處都是劫掠、暴亂。」
「大人不必擔憂,馬榮和屬下已經周密安排,」喬泰隨即介面道,「無論老城、新城,都已設置關口、路障,派遣精兵強將把守,只怕暴亂尚未發生,就被發覺而制止了,並且城中已實施戒嚴令,隨時隨地可懲處盜賊——」
未等喬泰說完,狄公舉起手打斷他道:「聽,現在街上竟還有賣唱女子!」只聽得一個女子纖細、幽幽的歌聲從樓下街巷傳來,和著月琴的伴奏。狄公等隱約聽她唱道:「嫦娥莫怪奴,早早掩珠簾,唯有長相思,永不——」
突然,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聲打斷了一切。
狄公向喬泰做了一個手勢,喬泰飛身下樓而去。
賣唱女子用月琴護住微微裸露的前胸,再一次尖叫起來。兩個頭戴收屍人黑兜帽、身穿黑衣的男子圍住了她,一個男子的黑兜帽不小心脫落了下來,露出一張紅腫的臉,臉上布滿青斑。只見他抖動寬大的黑色袍袖,伸出細長的手臂,再次向那個賣唱女子抓去。賣唱女子極度惶恐地向燈火昏暗的狹窄街道兩端張望著。忽然,另一個黑衣男子拉了拉同夥的衣袖,只見一個身穿藍色直裰錦袍的瘦長男子從街角轉出,正向他們踱來。那兩個黑衣人隨即丟下賣唱女子,倉皇地消失在街邊小巷的夜色中。
三
賣唱女子直衝到藍袍男子面前,驚叫道:「我看見他們的臉,太可怕了!他們已經染上了瘟疫!」
穿著藍袍的男子輕輕地拍了拍賣唱女子的背。那男子手指纖細,留著油黑髮亮的山羊鬍須,頭戴一頂黑紗方巾,蒼白的臉上浮起一抹逗弄的笑容。「小娘子,別害怕,有我在這兒,你只管放心好了。」
聽著他平和、溫婉的聲音,賣唱女子不禁掩面抽泣起來。他見那女子上身著一件寬鬆的翠綠團花短衫,因方才和那兩個黑衣男子爭鬥,胸前的短衫已扯開了;下身則穿一條褪色的黑綢百褶長裙。那藍袍男子將隨身攜帶的扁平紅漆豬皮藥箱移到胸前,對女子道:「小娘子莫怕,你看,我是行醫之人。」
賣唱女子擦了一把冷汗,這才正眼觀瞧那個男子,但見他看似溫文爾雅,穿著體面,舉止得體,只是雙肩狹窄而微微佝起。
女子道:「有勞先生了。原以為這兒與官衙近在咫尺,想來是安全的,卻不料今晚遭受此番驚嚇。小女子才振作精神唱了幾句小曲,那兩個收屍人就躥將出來……」 「小娘子以後要越發謹慎小心才是。」男子溫和地說道,「小娘子左胸口有一處傷痕呢。」
那女子聽說,慌忙將上身的短衫緊了緊,結結巴巴道:「沒什麼的,呃……不礙事。」
藍袍男子獻殷勤道:「我來替小娘子上些藥膏吧,你看來青春年少,我猜年方二八吧?」
女子微微頷首道:「多謝了,不必煩勞先生,我想我該回家去了。」
藍袍男子連忙攔住她的去路,一手執住女子的肩膀,湊近她道:「小美人,你的臉蛋兒真是甜蜜可人。」女子想抽身逃走,無奈雙肩被他牢牢抓住,又聽男子道:「別動,美人兒,你乖乖地跟我回家去,我家就在附近,盧郎中我自會把你調理得好好的,完事後還會付給你白花花的銀子,啊?」
女子推搡他道:「滾開,我不是青樓女子,我是——」
「別假正經了,小美人兒。」男子惡聲道。
女子用力掙扎,想推開他,不想短衫又被扯了開來,急切中她大聲叫道:「讓我走,讓我走!」
那男子左手牢牢拽住她的領子,右手邪惡地抓住她的胸部,那女子因痛楚而尖叫起來。
說時遲,那時快,鵝卵石街面上響起一陣皮靴聲,但聽一聲呵斥:「何人在此?干何勾當?」
那盧郎中連忙鬆開手,賣唱女子只瞥見一個頭戴尖頂帽盔、身材魁梧的男子行將走來,也顧不上許多,連忙抓住月琴,提起裙裾,飛也似的逃走了。來者即是喬泰,他見那女子裙擺已然撕裂,飛跑時露出白皙的雙腿。
「如今是什麼世道,行醫之人也不能太太平平地治病救人!」盧郎中做出憤憤不平的樣子道,「這位官爺,我說那些齷齪的青樓女子怎的到處亂跑?」
喬泰從盧郎中的肩頭望去,示意隨他而來的兩名侍衛返回官衙,守護大門。但見喬泰手扶腰間的刀把,上下打量盧郎中一回,厲聲道:「報上名來。」
「小人姓盧,行醫為業,家住城東,適才一名妓女在此纏住我不放,我意欲詳細稟告官爺,只是我要……」
「你就是盧郎中?好得很,留京特使狄大人正要見你。」
「小人不勝榮幸之至,官爺。小人明早去拜見狄大人如何?」
「不成,馬上跟我去見大人。」
「官爺,我正要去探視一名病人,他可能已染上時疫。再說他們可是官宦之家——」
「少廢話,官宦不官宦的,終是一死。你馬上跟我走。」
四
喬泰拾階而上,登上官邸最頂層的露台,由於清早便開始奔勞,未免顯得步履緩慢。那盧郎中乖乖地跟在喬泰身後。
狄公正坐在案桌邊,俯身察看一張城防圖,而陶干則手持一捆卷宗,侍立在狄公身邊。盧郎中見狀,屈膝跪倒。喬泰自顧自行禮復命道:「大人,適才尖叫的是一名沿街賣唱的女子,跪在那兒的男子聲稱賣唱女子意欲勾引他,他就是大人要見的盧郎中。」
狄公掃了盧郎中一眼,道:「那賣唱女子如今何在?」
「大人,她已逃走了。」喬泰道。
「我知道了。」狄公靠在椅背上,對盧郎中道:「你起來吧。」
盧郎中急忙起身,走上露台,進得廳堂,趨步來到狄公桌前,雙手恭敬地交疊在寬大的袍袖中,深深施了一禮。狄公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了盧郎中一回,慢慢撫著長髯道:「盧郎中,適才樓下發生了什麼事啊?」
「回稟大人,適才小的正趕著要去探望一位病人,您看,這是小人的葯囊,裡面裝有藥丸、方劑之類。」說著,他取出那隻扁平的紅漆豬皮葯囊,讓狄公過目,接著又道,「小人行至街角,但見兩個黑衣男子糾纏住一名女子不放,那兩個男子看似收屍人。小人連忙上前,趕走了那兩個欲行非禮的男子,替那女子解了圍。不料那女子竟是一名娼妓,非但不言謝,反倒糾纏小人。小人讓她走開,奉勸她好自為之,她竟扯住小人的袖子不放。小人只得用力推開她,她倒厲聲尖叫起來,無非是想藉此訛詐小人的錢財罷了。幸好這位官爺及時趕到,那不知羞恥的婦人這才倉皇逃去。」
喬泰張口正待理論,狄公忙向他搖頭示意,轉而和顏悅色地對盧郎中道:「盧郎中,本官早想見你,了解一下梅員外昨晚猝死之事。聽說當時你也在場。」
盧郎中傷心地搖頭:「不,大人,小人未曾親見。那真是一大憾事,不僅——」
「仵作說你在場的啊。」狄公斷然打斷他道。
「大人,小人確實在梅府,卻是在西廂房,而事故發生在府第的另一邊,在東廂房。」
「好吧,你將事情從頭至尾細細說與本官聽。」狄公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