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大唐狄公案陸(15)
第261章 大唐狄公案·陸(15)
狄公進入公堂,在公案后坐下,迎接他的是不祥的沉默。
公堂上十分擁擠,衙役們神色不安地站在指定的位置。狄公見左側放著陸明的棺木,陸氏站在棺木前,手拄一根拐杖。陶乾和郭大夫站在書吏桌旁。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說道:「升堂!」
陸氏突然喊道:「要辭職的縣令有什麼權力升堂?」
人群傳出一陣憤怒的低語聲。
狄公道:「本次升堂為的是證明棉花商陸明乃遭殘害致死。仵作,開棺!」
陸氏踏上平台角,尖叫道:「難道我們要讓這狗官再來褻瀆我丈夫的屍骨?」
人群向前湧來,四面八方傳來「打倒縣令」的喊聲。馬榮和喬泰將手按在藏在長袍下的刀把上。前排的人將衙役們推了開來。
陸氏眼中閃爍著惡毒的光芒。這是她的勝利,她體內野性的韃靼血液為即將發生的暴亂和流血而狂喜。她抬起手,人們收住腳步,看著她那引人注目的身形。她的胸膛起伏著,手指著狄公,開始說道:「這狗官,這——」
在她深深吸一口氣時,狄公突然用不帶任何感情的聲音說道:「婦人,想想你磨破的鞋底!」
陸氏叫了一聲,彎腰看去。當她站直身子時,狄公看到她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害怕。前面的人立刻將狄公那出人意料的話傳給後面的人聽。陸氏控制住自己,看著眾人,搜腸刮肚找話說。人群中傳出一陣困惑的雜亂說話聲。
「他說什麼?」公堂後面的人不耐煩地叫道。陸氏開始說話,她的聲音卻淹沒在仵作的錘擊聲中。在陶乾的幫忙下,仵作很快就把棺蓋放在地上。
「你們現在就會見到答案!」狄公用極其洪亮的聲音叫道。
「別信他,他——」陸氏急忙說道。但她很快便停住了,因為她看見人們的注意力已轉移到被抬出棺材置於蘆席的屍體上。她朝後縮去,靠在公案邊,雙目緊緊盯著攤放在蘆席上的可怕屍骸。
狄公一拍驚堂木,大聲說道:「仵作只需察看屍體頭部,特別注意頭蓋骨,在頭髮間細察。」
郭大夫蹲下身去,擠滿人的公堂上一片沉寂。人們只聽見外面街上模糊的叫喊聲。
郭大夫突然站起身,滿臉怒容。他嘶啞地說道:「稟告大人,我在頭髮間找到了一個細小的鐵點,那似乎是鐵針的針頭。」
陸氏已恢復鎮靜。
「這是個圈套!」她尖聲道,「棺木已被動過手腳!」
可是此時旁觀的眾人已充滿好奇心。前排一名身材魁梧的漢子叫道:「那可是我們會長親自封的墳墓。婦人,安靜點兒,我們要看看那東西是什麼!」
「證實你剛才所說的!」狄公對郭大夫高聲道。
仵作從袖中取出一副鑷子。陸氏朝他撲過去,但班頭趕緊將她抓住,拉了回去。她如同瘋貓般掙扎著。郭大夫從頭骨中夾出了一根長鐵針。他對著眾人將它高高舉起,然後放在狄公面前的公案上。
陸氏全身無力。班頭鬆開她,她遂茫然地朝書吏的桌子跌撞過去,低著頭站在那兒,身體靠在桌沿兒上。
前排的旁觀者將他們目睹之事高聲講給後面的人聽。人們開始嘈雜地談論起來,後排的一些人又衝到外面去告訴街上的人。
狄公將驚堂木一拍,嘈雜聲漸漸低落下來。他對陸氏道:「你把鐵針釘進你丈夫的頭頂謀害了他,你招還是不招?」
陸氏慢慢抬起頭,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她將一綹頭髮從額頭撥開,淡然說道:「我招。」
這最後的消息也被傳遍整個公堂后,人群中又傳出一陣嘈雜的說話聲。狄公往後靠在椅子上。公堂再次安靜下來后,他疲乏地說道:「從頭講來!」
陸氏將袍子往苗條的身上裹了裹。她凄愴地說道:「那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將背靠在桌上,抬頭望著牆上高高的窗戶,接著突然說道,「我丈夫陸明乃一乏味愚蠢的男人,他懂得什麼?我如何繼續跟他生活下去?我在尋找……」她深深嘆了口氣,繼續道,「我和他生了一個女兒,可他說還要個兒子。我再也忍受不了了。一天他說肚子疼,我給他喝了混有一種安眠粉的烈酒當葯。在他熟睡后,我拿來納鞋底用的長鐵針,用木槌將它釘進他的頭頂,直到只露出針頭。」
「殺了那婊子!」有人叫道。接著便是憤怒的呼喊聲。人們很快便改變了態度,將憤怒的矛頭指向陸氏。
狄公在公案上一拍驚堂木。
「肅靜!」他高叫道。
公堂立刻安靜下來。縣衙的權威已經恢復了。
「匡大夫稱那是心病。」陸氏繼續道。接著她輕蔑地說:「為了得到他的幫助,我只得做他的情婦。他以為他知道戲法的秘密,但他不過是個無用的初學者而已。他一簽好死亡證明,我便切斷了與他的關係,終於,我自由了……」
「大約一個月前,有天我離開店時滑倒在雪中。一男子走過來將我扶起,送我進屋。我坐在店內長凳上,他為我按摩腳踝。他的手每一次的撫觸,都令我感到這個男子的魅力。我知道他便是我一直在等候的伴侶。我將全部心智和身體力量集中起來要將此人吸引過來,但我感覺到他在拒絕。可是,他離去時我相信他會回來的。」
陸氏重又恢復了先前那種生氣。她繼續說道:「而他真的來了!我贏了。那男人是團燃燒的火焰,他對我既愛又恨,他恨自己愛我,但他愛我!是生命之根將我們連在了一起……」
她停了下來,然後垂下頭繼續說話,聲音變得很疲憊。
「接下來我知道我又要失去他了。他責罵我損耗他的力量,壞了他的規矩。他告訴我我們必須分手……我瘋狂了,沒有這個男人我活不下去,沒有他我覺得生命的力量從我身上一點一滴地流走……我告訴他要是他敢離開我,我會像殺我丈夫那樣殺了他。」
她憂鬱地搖搖頭,繼續道:「我不應該說那種話,從他的眼神我知道了這點。一切都結束了。那時我知道我得殺了他。」
「我將毒藥放在干茉莉花中,裝扮成一名韃靼青年的樣子去了澡堂。我說我是來向他道歉的,我想跟他友好地分手。他雖有禮貌但冷冰冰的。當他對保守我秘密一事未說什麼時,我把花放進了他的茶杯。毒性一發作,他恐懼地看了我一眼。他張開嘴,可說不出話來,而我知道他詛咒了我,我還是輸了……老天,他是我唯一愛過的人……而我卻殺了他。」
她突然抬起頭,直盯著狄公說道:「現在我死定了,你可以任意處置我的軀體!」
狄公驚恐地看著她身上突然發生的變化。她光潔的臉上出現了深深的皺紋,眼睛變得黯然無神,一下子老了十多歲,因為她那狂烈不屈的精神已然消失,剩下的只是一具空殼。
「將供詞念出!」他命令書吏。
書吏開始念記錄,公堂之上一片死寂。
「你認可此乃你的真實供述?」狄公問道。
陸氏點點頭。班頭將供詞遞給她,她在上面按上指印。
狄公退堂。
二十四
狄公離開公堂,身後跟著三名隨從。人群中傳來歡呼聲。他們剛走進走廊,馬榮便在喬泰的肩上重重地拍了一記。他們差點兒控制不住狂喜。進入狄公的內書房時,就連陶干也在開心地低聲輕笑。
可是當狄公向他們轉過身來時,他們十分吃驚地見到他的臉色如在公堂上一般冰冷而毫無表情。
「真是漫長的一天,」他平靜地說道,「喬泰和陶干最好去休息一下。至於你,馬榮,很遺憾,我還不能讓你走。」
喬泰和陶干帶著迷茫的驚訝離去后,狄公拿出給刺史的信,將它撕碎扔進銅爐閃光的炭火上。他默默地看著它們燒成灰燼,然後對馬榮道:「馬榮,去換上你的獵裝。在天井內備好兩匹馬。」
馬榮完全摸不著頭腦。他本想要狄公說明一下,可是見到狄公的表情后,便無聲地走了出去。
院子里大雪飄落,狄公望著鉛色的天空。
「我們得趕緊。」他對馬榮道,「這樣的天氣,天很快就暗了。」 他將圍巾拉上蓋住臉的下部,飛身躍上坐騎。他們走側門出了縣衙。
騎過大街時,他們看見許多人不顧大雪寒風擠在街上的攤頭。他們站在一起,在臨時搭的油布篷下熱切地談論著那場撼動人心的堂審,絲毫未曾注意騎馬而過的兩個人。
他們來到北城門,平原冷風撲面而來。狄公用馬鞭敲敲守衛的房門。一名兵卒出來,狄公命他給馬榮一盞防風油紙燈籠。
出了城,狄公朝西騎去。此刻黃昏已降臨,但雪似乎小了些。
「大人,我們要遠去嗎?」馬榮擔心地問道,「這樣的天氣里是極容易在山丘間迷路的!」
「我認識路徑,」狄公爽快地回答道,「我們很快便可到那裡。」
他騎上通向墳地的路。
他們進入墳場后,狄公收馬慢行,同時仔細地察看著墳丘。他經過陸明被挖開的墳墓,一直來到墳地最遠的角落。狄公在那兒下了馬。他在墳丘間走著,同時喃喃自語,馬榮則緊隨其後。
狄公突然停住腳步,用袖子擦去一塊墓碑上的雪。他看見上面刻著王屠的名字,便對馬榮道:「這兒便是。幫我挖開此墳。我馬鞍袋內有兩把短鍬。」
狄公和馬榮挖開堆在石碑底座邊的積雪和封土,石碑開始慢慢鬆動起來。這是件十分吃力的差事,等石碑可以推倒時,天已黑了,濃雲遮住了月亮。
雖然天氣寒冷,狄公卻在流汗。他從馬榮手中接過點亮的燈籠,彎腰進了墳墓。
墳內腐臭的空氣出奇地靜。狄公舉起燈籠,看到墓穴內有三具棺材。他仔細看了刻在上面的字,然後走到右邊的那口棺木旁。「拿著燈籠!」他命令馬榮道,不由自主地壓低了嗓音。
馬榮焦慮地看著狄公的臉,只見狄公在搖曳的燈光下顯得更憔悴。他見狄公從袖中取出一把鑿子,把短鍬當鎚子,開始撬松棺蓋。敲擊聲在墓穴中空落落地迴響著。
「你從另一頭開始!」狄公急促地對馬榮道。
馬榮腦中閃過許多疑惑。他將燈籠放在地上,把短鍬插進凹槽。他們在褻瀆一座墳墓。雖說在封閉的墓室里空氣似乎挺暖和的,可馬榮卻劇烈地顫抖著。
他不清楚橇那棺材橇了多久。等他們終於撬松棺蓋時,他的背已在發疼。他們把鐵鍬當作槓桿,慢慢將棺蓋抬起。
「把棺蓋掀到右邊去!」狄公喘息著說道。
他們推了棺蓋一把,蓋子掉到地上,發出哐當的聲響。
狄公用圍巾捂住口鼻,馬榮趕緊學他的樣子。
狄公將燈籠提起,從打開的棺木上照下去。棺內躺著一具骷髏,骨頭上仍七零八落地蓋著腐敗了的殘餘裹屍布。
馬榮往後退縮。狄公將燈籠遞給他,然後朝棺木彎下身去,用手仔細摸著頭骨。他見頭骨是鬆動的,便將它取出棺材,仔細檢查起來。馬榮覺得在燈籠閃爍不停的光線下,頭骨上空洞的眼窩似乎正斜眼看著狄公那張靠近的臉。
突然狄公將頭骨搖了搖,頭骨里傳來金屬的叮噹聲。狄公凝視頭骨頂部,用手指尖摸了摸,然後將頭骨小心地放回棺木,嗓音嘶啞地說道:「行了。我們回去。」
他們爬出墓穴,見濃雲已散,空中掛著一輪滿月,銀色的月光灑在荒蕪的墳場上。
狄公吹熄了燈籠。
「我們把石碑放回去!」他說道。
他們花了很久的時間才把石碑放回原位。狄公將雪和泥土鏟回底座,然後騎上座騎。
他們騎馬朝墓地大門走去時,馬榮再也壓制不住他的好奇心。
「大人,那兒葬的是誰?」他問道。
「你明日便會知曉。」狄公答道,「明日早堂,我將開始調查另一件謀殺案。」他們來到北城門前,狄公勒住馬,說道:「雪暴過後,真是一個美麗的夜晚。你先回衙門去,我要去山丘間騎馬清醒一下頭腦。」
馬榮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麼,狄公已掉轉馬頭,飛馳而去。
狄公往東騎去。來到藥王山腳下,他停下馬,在馬鞍上彎下腰來,仔細察看雪地,然後下馬,將馬韁系在樹樁上,開始上山。
一個穿著灰色皮毛披風的纖細身影站在崖頂欄杆近旁,眺望著山下的白色原野。
她聽到狄公靴子踩雪的聲音,便慢慢轉過身來。
「我知道你會來此。」她平靜地說道,「我在等你。」
狄公默默地在她面前停下腳步。她很快繼續說道:「瞧,你的袍子全都髒了,你的靴子粘著泥土!你去過那兒了?」
「是的。」狄公緩緩回答道,「我和馬榮一起去了那裡。衙門必須調查那起舊謀殺案。」
她睜大了眼睛。狄公看著她,竭力想找些話說。
她把披風裹緊。
「我知道此事會發生的。」她用平淡的聲音說道,「然而……」她頓了頓,然後悲凄地繼續說道,「你不明白什麼——」
「我明白!」狄公猛地打斷她,「我明白是什麼使你做出五年前的行為,我明白你……我知道是什麼讓你告訴了我。」
她低下頭來啜泣,奇怪而無聲地哭泣。
「律規必須恢復,」狄公斷斷續續說道,「即使……那要毀滅我們自己。相信我,這比我自身更強大。未來的日子對你會是人間煉獄……對我亦是。我但願上蒼讓我反其道而行,但我不能……而恰恰是你救了我!請……請你原諒我!」
「別那樣說!」她叫道。接著,她透過淚花露出微笑,輕柔地又道,「我自然知道你會幹什麼,不然我也不會告訴你。我絕不會要你做另外一個自己。」
狄公想說什麼,可感情抑住了他的嗓子。他絕望地看了她一眼。
她轉開雙眼。
「別說話!」她喘息道,「也別看我。我無法忍受見到……」
她用手掩住臉。狄公一動不動地站著,他感到彷彿有把冰冷的劍正慢慢刺進他的心。
她突然抬起頭來。狄公想說話,可她迅速將手指放在雙唇上。
「別說話!」她說道。接著她又微微一笑,顫抖著說:「現在安靜!你不記得那花兒掉落在雪地上了?我們要是仔細聽,可以聽到那聲音……」
她歡快地指著他身後的樹,很快繼續說道:「看,今日花兒開了!請看!」狄公迴轉身。他抬起頭,眼前的美麗令他忘了呼吸。那梅樹明晰地映襯在月光如洗的天空下,在粗大的銀色樹枝上,小小的紅花彷彿熠熠生輝的紅寶石。若有若無的氣流在冰冷的空氣中涌動,幾片花瓣脫落下來,緩緩地飄落到雪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