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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0章 大唐狄公案陸(14)

  第260章 大唐狄公案·陸(14)

  狄公雙臂攏在袖子里,用極其洪亮的聲音道:「我已說過我會辭官,我說到做到!但要在我證實另一件事之前。我提醒你們,只要我尚未提交辭呈,我仍是本地縣令。你們要是願意,盡可殺了我,但記住,那樣你等便是叛逆,反抗朝廷,你們會自食其果的!趁我在此,拿定主意!」眾人敬畏地看著狄公。他們猶豫著。


  狄公繼續迅速說道:「要是有行會會長在此,請讓他們走上前來,我可委託他們監管重新安葬屍體一事。」


  肉屠會長,一名壯實的男子從人群中走出來。狄公命令道:「你監督仵作將屍體放回棺材,看著棺材重新埋進墳內,然後叫人將墓門封好。」


  說完,狄公便轉身上轎。


  那天深夜,狄公的內書房籠罩在一片愁苦的沉寂中。狄公坐在案后,蓬亂的眉毛緊皺著。銅爐中閃著光的炭火已變成灰燼,寬敞的房內刺骨寒冷,但狄公和他的隨從們均未留意到。


  桌上的蠟燭發出噼啪聲而熄滅,狄公終於開口道:「我等業已想過所有破解此案的可能辦法。顯然,除非發現新的證據,否則我便完了。我們必須找到證據,而且得快!」


  陶乾重新點了支蠟燭。跳躍的燭光照在他們憔悴的臉上。


  傳來一聲敲門聲。衙役進來,興奮地報告說葉平和葉泰請求向狄公稟報。狄公十分吃驚,命衙役帶他們進來。


  葉平扶著葉泰進來。葉泰的頭和雙手裹著厚厚的繃帶,臉不自然地發青,幾乎無法走路。


  馬榮和喬泰幫著葉泰在榻上坐下。葉平道:「大人,今日午後四名東門外的農人用擔架抬著我兄弟到家裡來。他們偶然在一堆雪下發現了人事不省的他。他的後腦有個可怕的傷口,手指被雪凍壞了。不過由於那些農人好生地照料他,今晨他醒過來了,跟他們講了自己的身份。」


  「出了何事?」狄公急切地問道。


  葉泰用微弱的聲音道:「我最後記得的是兩天前我正走回家準備用晚膳,後腦勺突然被人猛敲了一下。」


  「葉泰,敲你的是楚大遠。」狄公說道,「他是何時告訴你於康與廖姑娘在他家幽會的事的?」


  「大人,他從未講過。」葉泰回答道,「有次我候在楚大遠書房外,聽見他在裡面大聲說話,我以為他與什麼人在爭吵,便貼在門上偷聽。我聽見他在怒罵於康和廖姑娘居然在他自己家裡媾和。他的話真是污穢不堪。接著管家來敲門,楚大遠突然安靜下來。我進去后,發現他獨自一個人坐在那裡,非常平靜。」


  狄公轉身對隨從們說:「這澄清了關於廖姑娘被害一案的最後不清之處!」他對葉泰繼續道:「如此偶然地得悉此事,你卻敲詐了不幸的於康,老天爺已為此嚴懲了你!」


  「我的手指沒了!」葉泰沮喪地叫道。


  狄公對葉平揮了揮手。葉平與馬榮和喬泰一起扶著葉泰向門外走去。


  二十一

  第二天早晨狄公外出遛馬,但街上人們沖著他喊叫,在鼓樓附近,一塊石頭還差點兒擊中了他。


  他騎至老校場,沿校場策馬跑了幾圈。回到衙內,狄公思忖,看來在升堂宣布解決陸氏一案前,最好還是別出去拋頭露面。


  接下來他一直在處理地區事務。他的三名隨從出去想方設法搜尋新的線索,但一切均勞而無功。


  唯一的好消息在第二日到來。他的大房寫來了一封長信,說危機已風平浪靜,其母正在康復中,他們擬不久便回到北州來。狄公傷感地想,除非破了陸氏一案,否則他便永遠見不到家眷了。


  第三日清早,狄公正在書房用早膳,衙役來報說元帥府的一名都尉到來,帶了一封公函,需親自交給縣令。


  一名高個子男子穿著一身落滿雪的鎧甲走了進來。他躬身施禮,給狄公呈上一隻封著的大信封,嚴肅地說道:「我受令要將回復帶回去!」


  狄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請坐!」他乾脆地說道,同時拆開信封。


  信中道,巡邏隊密探報稱北州民眾騷動不安,還有情報雲北方蠻夷正在備軍,因此元帥認為維護北軍北方地區的安定乃軍事需要。信中暗示,倘北州縣令請求在該區駐防衛戍部隊,此事會立刻獲准。信由巡邏隊統領代表元帥簽字蓋印。


  狄公臉色蒼白。


  他迅速拿起毛筆,寫了四行字回復:「北州縣令對閣下實時通函甚表感謝,唯請求稟報,本縣將在今晨採取必要措施,保證本區立刻恢復安定與秩序。」


  他在信上蓋上縣衙的朱紅大印,將信遞與都尉。都尉躬身接過後立即離去。


  狄公起身叫來衙役。他命衙役取來全套官服,並將三名隨從喚來。


  馬榮、喬泰及陶干見狄公身穿朝服,頭戴金邊呢絨官帽,甚是驚異。


  狄公傷心地望著已是他親信朋友的三人的臉說道:「此情勢不可再持續下去。我剛接到元帥府送來的一份公函,軍方隱隱指責本區民眾騷動不安。他們建議在此派駐軍隊,這是對我治轄北州能力的懷疑。我要求你等在場,親見在我家中進行的一個簡短祭禮。」


  狄公走在連接公堂與私宅的走廊,想到此乃家眷赴太原后他第一次回到自己家中。


  狄公帶著隨從們徑直來到大廳后供放祖宗牌位的房間。除了一口直達天花板的神龕及左邊的祭桌外,冷冰冰的房內空空蕩蕩的。


  狄公點燃香爐內的香,然後在神龕前跪倒。三名隨從跪在門口。


  狄公站起身,虔敬地打開高大神龕的兩扇門。架子上放滿了小小的直木塊,每塊都立在木雕的小基座上,那是狄家祖宗的靈位,每個木塊上皆用金字寫著他們的名諱、官銜以及生卒年月日時辰。


  狄公又跪下,叩了三個頭,然後閉上雙眼細細冥想。


  上一次打開神龕是二十年前在太原,其時父親向祖宗宣告狄公與大房成婚。狄公與新娘跪在父親身後,他看到父親滿是皺紋、鬍鬚灰白但慈愛可親的臉,以及他瘦削的身影。


  可此時他父親的臉冰冷而不近人情。狄公見他站在某個大堂的入口,左右兩邊排著一大群嚴肅的人,他們紋絲不動地站著,眼睛都盯著跪在父親腳邊之人。穿過寬闊的屋子,他隱隱看見大堂深處身穿金光閃爍的長袍的老祖一動不動地坐在高座上。他生活在八百年前,在孔夫子之後不久。


  狄公卑怯地跪著,覺得平和而放鬆,如同一個人經過了長途跋涉的旅程,回到了家中。他用清朗的聲音說道:「狄家不肖子孫仁傑、已故相國狄成原長子恭報,因未能盡對國家百姓之責,今日將辭去官職,同時將自控犯有兩項死罪,即無充足理由褻瀆墳墓及錯告了一名人犯謀殺之罪。他動機真誠,但能力有限,無法勝任委以他的職責。不肖子訴陳實情,望乞寬恕。」


  狄公不再說話。聚集的人群從他心中退隱而去,最後他看到父親用極熟悉的手勢平靜地理著大紅長袍的褶子。


  狄公站起身。他又鞠了三個躬,然後關上神龕的門。


  他轉過身去,做手勢讓三人跟隨他而去。


  回到內書房,狄公堅定地說道:「我現在要獨自待一會兒。我會起草一封正式的辭呈。你們午前再來此,將信的全文寫在布告上全城張貼,這樣百姓便可安定下來。」


  三人默默無語地躬身施禮,然後跪倒在地,叩了三個頭,表示無論何事降臨在狄公頭上,也無法改變他們的忠誠。


  三人離去后,狄公給刺史寫信,詳述自己的失職,自控兩項死罪。他補充道,他沒有請求寬恕的理由。


  他署上名,蓋好印,深深地嘆了口氣,往後靠在扶手椅上。這是他作為北州縣令的最後一件公事。下午辭呈內容一公布,他便會將官印暫時交與老書吏。老書吏將掌管此地,直至另一名官員到來接任。


  狄公喝著茶,發現此刻他已經可以冷靜地想想即將到來的對他的審判。死刑是當然的。唯一對他有利的是在任浦陽縣令時他曾被皇上賜匾。他熱切地希望刑部不會沒收他的全部財產。他的妻小自然會由在太原的弟弟照料。可狄公想到,寄人籬下,即便對方是自己的親戚,也是件可悲之事。 他很高興至少大房的母親已經康復。在即將到來的受審的日子裡,她對女兒是極有幫助的。


  二十二


  狄公起身走到銅爐邊。他站在那兒烘手,聽見身後的門被推開。他因有人打攪而惱火,遂轉過身去,看到進來的是郭夫人。


  他對她輕快地微笑了一下,溫和地說道:「郭夫人,我此刻正忙著!要是有要緊事,你可向書吏稟告。」


  但郭夫人沒有離開的意思。她默默地站著,過了一會兒才用極低微的聲音道:「我聽說大人要離開我們。我想感謝大人……對我丈夫及我的照應。」


  狄公轉身對著窗戶。外面積雪的反光透過窗紙照了進來。他努力地說道:「郭夫人,謝謝。十分感謝我任內你和你丈夫給我的幫助。」


  他靜靜地站著,等著聽到關門的聲響。


  然而他卻聞到了干藥草的香氣。他聽到身後一個柔和的聲音說道:「我知道要男人揣測女人的想法是很難的。」


  狄公迅速轉身對著她,她趕忙繼續道:「女人有男人永遠無法弄懂的自己的秘密,也難怪大人不能發現陸氏的秘密。」


  狄公走到她身側。


  他緊張地問:「你是說你發現了新線索?」


  郭夫人嘆了口氣,說道:「不,不是新線索,是一個老……唯一可解開陸明被殺之謎的線索。」


  狄公用銳利的目光看著她。他嗓音嘶啞地說道:「郭夫人,請講!」


  郭夫人將披風往身上拉了拉。她似乎在發抖。接著她用聽起來十分疲憊的嗓音說道:「每日操持家務,縫補不值得再縫的衣物,納磨破了的舊鞋底,就這樣,我們不停地操勞著。我們疲倦地想著……這是否便是生活的一切。磨破的鞋底很硬,而我們的手指則在發疼。我們用長而細的鐵針,拿木槌一下一下地在鞋底上敲針眼……」


  狄公專註地看著她低頭站在那裡時纖巧的身形,想尋出幾句和善的話來說。可她突然繼續用那疲乏、超然的聲音說道:「我們將針頂進拔出,頂進拔出,我們傷感的思緒也在其中進出,如那怪異的灰鳥般茫然無緒地圍著廢棄的巢穴撲騰。」


  郭夫人抬起頭,看著狄公。他為她睜大的雙眼中所射出的光芒而詫異。她極慢地說道:「然後,一天晚上,主意來了。她停下針線活兒,拿起長長的針,看著它……彷彿以前從未見過似的,這使她手指免於遭罪的忠誠鐵針,這陪同她渡過許多有著悲傷思緒的孤獨時光的忠誠夥伴。」


  「你是說……」狄公驚叫道。


  「是的,確實是。」郭夫人仍用平緩的聲調說道,「針只有很小的針頭,用木槌完全敲進去后,那細小的點在頭頂的頭髮中永遠不會被發現。沒人會知道她是如何謀害他的,這使她逍遙法外。」


  狄公用燃燒的目光緊盯著她。


  「好婦人!」他喊道,「你救了我的命!這一定便是答案!這解釋了為何她如此害怕驗屍,而驗屍又毫無結果!」一絲溫暖的笑意蕩漾在他憔悴的臉上,他又柔和地說道,「你說得很對,只有女人才會知道這個!」


  郭夫人默默地、哀傷地看著他。狄公趕緊問:「你為何難過?我說你肯定是對的,這是唯一的答案!」


  郭夫人拉起披風帽子戴在頭上。她帶著溫柔的微笑看了狄公一眼,說道:「是的,你會發現那是唯一的答案。」


  她走向門口,靜靜離去。


  狄公看著逐漸關上的門,臉色突然發白。他在那兒站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才喚來衙役,命他叫三名隨從即刻來書房。


  馬榮、喬泰和陶干無精打采地進來。但是當看到狄公臉上的表情時,他們的臉上露出了難以置信的微笑。


  狄公在案桌前筆直地站著,雙手攏在寬大的衣袖內。他雙眼閃著光芒,說道:「我的朋友們,我確信在最後的關頭我們將發現陸氏的罪行!我們要對陸明的屍體再行驗過!」


  馬榮驚愕地看著兩名同伴。但他馬上咧嘴大笑起來,叫道:「大人這般講,那便是案子可破了!我們何時驗屍?」


  「儘快!」狄公果斷地說道,「這次我們不去墓地,我們要把棺材弄到衙門來。」


  喬泰邊點頭邊說道:「大人明察,百姓情緒高漲,很危險的。我同意,在這裡控制他們比在野外容易得多。」


  陶干看上去仍有些疑慮。他慢慢地說道:「我讓衙役準備布告紙時,從他們的表情我知道他們都明白了。此刻大人要辭職的消息當已傳遍北州,我擔心他們聽說要再驗屍會爆發動亂。」


  「我很清楚這一點。」狄公用平穩的聲音道,「我也準備冒此風險。叫郭大夫準備在公堂驗屍的一應事物。馬榮和喬泰去見肉屠會長及廖會長,將我的決定通知他們,要他們陪你們去墓地,見證棺木從墓中挖出並隨同來衙門。要使一切神不知鬼不覺地迅速完成,在百姓們得知發生什麼事之前,棺材應該已運到衙門。消息傳出后,我相信他們的好奇心會勝過對我的憎恨,而他們信任的會長們在場,也可防止他們採取魯莽的行動。這樣,我希望在衙門升堂前,不會發生什麼不測之事。」他朝三名隨從肯定地微笑了一下,他們迅速離去。


  那微笑馬上在狄公的臉上凝住。他靠超人的意志才在隨從面前保持開心的樣子。現在他走到案邊坐下,將臉埋在掌中。


  二十三


  正午時,狄公未碰衙役擺在他面前的飯菜,只喝了杯茶。


  郭大夫回稟說棺材已送到衙門,未受到任何阻撓。不過此刻一大群人正聚集在大門前,憤怒地叫喊著。


  馬榮和喬泰進來時神色非常憂慮。


  「大人,公堂上人們情緒惡劣。」馬榮嚴肅地說道,「街上那些未能進公堂的人正在大聲咒罵,朝大門扔石頭。」


  「讓他們進來!」狄公果敢地說。


  馬榮求助地看了喬泰一眼。喬泰道:「大人,請讓我去叫巡邏隊!他們可以在衙門外設置警戒線並——」


  狄公用拳重重捶了一下案桌。


  「我難道不是此地的縣令?」他沖著隨從們大聲叫道,「此乃本縣屬地,那些人是本縣的百姓。我不需要任何外界的協助,我可以獨力處置!」


  兩人不再說話,他們知道多說無益,可他們擔心這次狄公錯了。


  鑼響三聲。


  狄公站起身,穿過走廊來到公堂,身後跟著兩名隨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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