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 大唐狄公案陸(12)
第258章 大唐狄公案·陸(12)
「為什麼?」陶干迅速問,「我聽起來很合理。我們知道葉泰與其妹很親近,而這給了潘氏離開她丈夫的機會。」
狄公搖頭。
他說:「別忘了漆毒這個線索。從潘峰的陳述中,我了解到只有兇手可能曾因大意而碰到那張油漆未乾的桌子。潘氏對此很清楚,她一定會小心以避免碰上桌子,而葉泰也並未受到漆毒,於是漆毒引向了楚大遠。我記得曾發生過兩件本身極細小的事,現在它們突然有了特別的意義。首先,由於漆毒,楚大遠突然決定在室外舉行獵宴而非在廳內辦普通的酒席,因為他得一直戴著手套來掩蓋他中毒的手。其次,那也可解釋兇殺后那天早上,馬榮和喬泰與他出去打獵,楚大遠為何錯失良機未能打中狼。楚大遠經歷了一個可怕的夜晚,而且他的手痛得厲害。」
「再則,兇手一定住在潘家附近,並且可能有座大宅。我知道他一定是帶著一個沒人看到的婦人及一個大包袱離開了潘家。他不敢冒險碰見守夜人或巡邏隊,因為那些人有個值得稱道的習慣,也就是會攔住並盤問夜間帶著大包袱行走之人。現在我們知道潘峰住在一條冷僻的街上,從那兒沿城牆內側走可到楚宅後面,而城牆那邊只有舊貨棧。」
陶幹道:「可是在到他家之前,他必須穿過靠近東城門的主道。」
「那不過是個小小的風險而已,因為守門士卒只仔細盤查出入城門的人。」狄公道,「在我認定楚大遠是最大的嫌疑犯后,我當然馬上問自己他的動機是什麼。接著我突然想起楚大遠一定有某種不對勁之處。一個健康強壯的男子,有八名妻室卻無兒無女,這說明他應該有身體上的缺陷,並且這種缺陷有時會對人的性格產生危險影響。從戒指上取走寶石證明他對紅寶石有癖好,以及夜盜潘家,拿走手鐲,皆為我對楚大遠的畫像增添了重要的筆觸:那是一個心智扭曲的男人。促使他殺害廖姑娘則是因為對她的狂躁的憎恨。」
「大人,那時你是如何清楚這些的?」陶干又問。
「我先想到忌妒,」狄公答道,「一名年長男子對年輕夫婦的忌妒。但我立刻摒棄了這個想法,因為於康與廖姑娘訂婚已有三年,而楚大遠強烈的憎恨是最近才有的。接著我想起了一個奇怪的巧合。於康向我們報告說,葉泰在楚大遠書房前的走廊跟老女傭說話時得知了他的秘密,也告訴我們他曾向老女傭試探過這件事,又是在楚大遠書房前的走廊。我想到楚大遠可能兩次對話都偷聽到了。第一次那女用人告訴葉泰於康在卧房中幽會之事,提供了楚大遠憎恨廖姑娘的理由:她在楚大遠自己家裡給了一個男人歡樂,而這種快樂,楚大遠被造化剝奪了。我可以想象到廖姑娘對楚大遠來說是他壓抑的象徵,而他覺得佔有她是唯一可以讓他恢復男子能力的辦法。再則,他偷聽到於康和老女傭之間的談話,而知道葉泰是個敲詐者。楚大遠知道葉泰與其妹很親近,他擔心潘氏可能已把他們的會面甚至可能把集市上那個姑娘的事都告訴了葉泰。楚大遠認定無法冒被葉泰發現並敲詐一輩子的風險,於是決心將葉泰除掉。這與實際情況十分相符,因為葉泰就在於康跟老女傭說話的那天下午失蹤了。」
「當我確定了楚大遠有動機和機會進行犯罪之後,我又有了另一個想法。你們都知道我並非是個迷信之人,但那並非說我否認有超自然現象的可能性。到楚家赴宴的那晚,我瞧見一個雪人坐在一側花園內,而當時我清楚地感覺到了慘死的罪惡氣氛。我現在記起,在席間,楚大遠曾暗示我那是他用人的孩子們所堆的雪人。然而馬榮和喬泰曾告訴過我,楚大遠以前自己也堆雪人,用作練習射箭的靶子。我突然想到,要是某人得在這樣寒冷的天氣里很快藏好一個被割下的人頭,將它蓋上雪當作雪人的頭倒是個不壞的辦法。這個辦法楚大遠尤其喜歡,因為那可進一步幫助他消減對廖姑娘的異常憎恨。那靶子一定令他想練習射箭,一箭又一箭地射向雪人的頭。」
狄公沉默了,顫抖著。他趕緊將皮袍緊了緊。他的三名隨從看著他,臉色蒼白憔悴。那種瘋狂罪行的惡毒氣氛,似乎在房裡游遊盪盪。
停頓了許久,狄公繼續道:「那時我相信楚大遠便是兇手,只是缺乏具體證據。昨晚退堂后,我曾打算向你們解釋我的推論,並與你們商議如何對他家進行突擊搜查。要是我們確能在那兒找到潘氏,楚大遠便輸了。可是楚大遠卻殺害了洪亮。假如我與潘峰的談話能早半天,便可在楚大遠殺害洪亮前去抓他了。可命運卻做了另一種安排。」
房中陷入一陣哀傷的沉默。
狄公最後道:「陶干知道以後的事。你們和楚大遠出城后,我和陶干、班頭去了楚宅,在那裡找到了潘氏。她被密封的轎子送至衙門,無人知曉。陶干在所有的房間里都發現了窺孔。我查問了老女傭,證實她對於康的情事一無所知。現在我們從潘氏的供詞中知道,是楚大遠自己偷看到了於康及其未婚妻之事。我猜測楚大遠不小心跟葉泰說了幾句,而那個狡猾的無賴猜出了其餘的事,但當於康問葉泰是如何知道自己的秘密時,葉泰編造了老女傭的事,因為葉泰不敢把楚大遠放在自己敲詐的計劃中。後來葉泰是否大膽去敲詐楚大遠,抑或楚大遠偷聽到於康和女用人的談話,擔心葉泰會去敲詐自己,我這樣猜想,這些我們可能永遠都不會知曉了。楚大遠已經瘋了,而我相信葉泰的死屍正躺在雪野中的某處。」
「我也盤問過了楚大遠的八位妻妾。我希望能忘掉她們告訴我的她們與楚大遠生活的情況。我已簽發必要的命令,將她們送回各自家中,結案后她們可得到一大筆楚大遠的財產。如今楚大遠發瘋,這有可能使他置於法律懲處之外。」
狄公拿起眼前桌上洪亮的舊荷包。他用手指輕輕地摩挲著褪色的緞子,然後小心地將它放在袍子里。
他在案上攤開一張紙,拿起了毛筆。他的三名隨從趕緊起身告退。
狄公先給刺史寫了份關於廖蓮芳一案的詳細報告,然後寫了兩封信。一封給在太原狄公弟弟家當管家的洪亮的長子。洪亮是個鰥夫,他兒子現在乃一家之主,得決定埋葬之處。第二封信寫的是太原狄公老岳母家的地址,是給他大房的。他先詢問老太太的病情,然後也向她通報了洪亮之死。在這些正式詞句之後,他加了一句帶個人感情的話。他寫道:「所愛之人亡去,我們不僅失去了他,亦失去了自己的一部分。」
狄公將信交給役卒立刻送出后,獨自在書房內用了午膳,沉浸在悲傷的思緒中。
狄公不願去想藍濤奎被殺或是陸氏的那個案子,他覺得無比勞累。他命役卒拿來他寫的官府賑貸計劃文件,那些官貸是要在莊稼歉收時無息放給農民的。這是他最喜愛的計劃,是他耗費了許多晚上和洪亮一起研究,努力做成的一份報告,希望這份計劃能得到戶部的批准。洪亮甚至曾想以減少地區行政開支來實現這項計劃。狄公的隨從們進來時,看到他正在專心計算。
他推開文件,說道:「我們得商量一下藍師傅被殺之事。我仍然認為是個婦人毒死了他。但迄今為止,我們所能掌握的他熟識一名婦人的唯一線索,是那名年輕拳師的陳述。他告訴你們一名婦人晚上曾去見藍師傅,但從他偶然聽到的對話中,我們無法找出那婦人是誰。」
馬榮和喬泰苦笑著點點頭。
喬泰道:「它僅使我想到兩人都未講客套話,由此可知他們彼此十分相熟。但正如大人以前所講,我們早就了解這點,因為婦人進浴房時藍師傅並未想要蓋上他的裸體。」
「那年輕人聽到的隻言片語到底是什麼?」狄公問。
「哦,」馬榮答道,「沒什麼特別的。她似乎很生氣,因為藍師傅避開她。而藍師傅回答說不是那回事,並加了個詞——聽起來像是『貓咪』。」
狄公猛然站了起來。
「貓咪?」他不敢相信地問。
他突然想起了陸氏小女兒的問題。她曾問她媽媽和客人說話的貓咪在哪裡。這改變了一切!他迅速吩咐馬榮:「立刻騎馬去潘峰家。陸氏還是小孩兒時潘峰就認識她了。問他陸氏是否有綽號。」
馬榮看上去很驚訝,但他沒有問問題的習慣,立刻便出去了。
狄公沒有再說話。他叫陶干煮新茶,然後與喬泰商量本地區巡邏隊對平民管轄所出現的困難的解決之道。
馬榮很快就回來了。
「嗯,」他報告說,「我見老潘非常難受。關於他妻子行為不端的消息比最初她被謀殺的消息對他打擊更大。我問他陸氏的事,他說以前鄰里都叫她綽號『貓咪』。」
狄公把拳重重砸在案桌上。
「這就是我要的線索!」他大聲道。
十八
狄公的三名隨從離去后,郭夫人走了進來。
狄公連忙請她落座,並要她自己倒茶。他對這婦人有歉疚感。
郭夫人俯身書案先為他的杯子倒滿茶,狄公又留意到那淡淡的香氣,那香氣彷彿是她的一部分。
她開口道:「我來向大人稟報,潘氏不吃不喝,一直在哭。她問我可否允准其夫去看她一次。」
「那是不合法規的。」狄公皺眉答道,「況且我想那樣對他們兩個均無好處。」郭夫人輕聲道:「那婦人意識到她將被處死,已是聽天由命了。不過如今她也想到她確實在很多方面喜愛自己的丈夫,因而她希望向他道歉,這樣她至少可帶著已彌補了部分罪過的感覺去受死。」
狄公思忖了一會兒,然後道:「法律旨在恢復規範,儘可能修補犯罪所造成的損害。既然潘氏之道歉可告慰其夫,那就准許她的請求吧。」 郭夫人繼續道:「我還要稟告,我用各種藥膏治療陸氏的背,傷口是會癒合的,但是……」
她停住不語。狄公點頭示意,她繼續道:「大人,她身體看起來不那麼強壯,是她那非凡的意志令她支撐下去的。我擔心若再鞭打她的背,她可能會受到永久的損傷。」
「我會記得你的忠告的。」狄公說道。
郭夫人躬身施禮。她遲疑了片刻說道:「因為她一言不發,我冒昧地問起她幼小的女兒。她道女兒由鄰居們照看著,而且不管怎樣,衙門不久便會釋放她。不過我想在經過陸家時去確認一下。要是孩子不開心,我會把她帶回我自己家中。」
「不管怎樣你都把她帶回去!」狄公道,「同時你也可藉此察看陸家,設法找到一件黑色韃靼衣服,或是一些可以派那用場的黑衣服。這是只有婦人才能解決的事!」
郭夫人微笑著又躬了個身。狄公有一股衝動,他想問她對陸氏和藍師傅之間可能有什麼關係的看法,但他很快就忍住了。與一名女子商量衙門事務是夠奇怪的了。於是狄公便問起她丈夫對楚大遠的情況有何看法。
郭夫人慢慢地搖了搖她小巧的頭。
她說道:「我丈夫又施行了一次強烈的催眠。他認為楚大遠的精神已徹底錯亂了。」
狄公嘆了口氣。他點了點頭,郭夫人便告退了。
狄公升晚堂時,先宣布了有關巡邏隊管轄的規定,補充道他們將在全地區張榜公布。然後他命班頭將陸氏帶上堂來。
狄公又注意到她精心修飾了一番。她盤起了頭髮,簡單而又引人注目,還穿了件新的綢緞外衣。她站得筆直,儘管雙肩顯然痛得很厲害。在跪下前她迅速看了一眼公堂,見只有幾個旁聽者,似乎很失望。
狄公平和地說道:「昨天你冒犯了本縣。陸氏,你並非愚蠢之人,我相信為了公正,為了你自己,這次你會如實回答我的問題。」
「民婦並無說謊的習慣!」陸氏冷冷回道。
狄公道:「告訴本縣,除姓名外,你還有個綽號叫『貓咪』,可是真的?」
「大人在嘲弄我嗎?」陸氏輕蔑地問道。
「提問乃本縣特權。」狄公平靜地說,「回答!」
陸氏想要聳聳肩,但她的臉突然痛得扭曲變形。她吞咽了一下唾沫,然後答道:「是的,我的確有那綽號,那是先父對我的昵稱。」
狄公點頭。他問:「你那已故的丈夫偶爾也那樣稱呼你?」
陸氏眼中閃過一絲罪惡的光芒。
「不!」她厲聲道。
狄公繼續問:「你是否曾穿過韃靼男子穿的黑衣服?」
「不許你污辱我!」陸氏叫了起來,「一個正派女子如何能穿男人的衣服?」
狄公說道:「事實是你的衣物中有這樣一件衣服。」
他注意到陸氏第一次看起來有些不安。猶豫了一會兒,她回答道:「大人或許清楚我有韃靼親戚。那衣服是很久以前從邊界那邊來的一位表弟忘在家中的。」
狄公道:「將陸氏帶回監中,過一會兒再帶來堂上繼續受審。」
陸氏被帶走後,狄公念了兩份關於繼承財產的法律正式告示。他發現此時公堂上已擠滿了人,還有人正在走進來。肯定是某些旁聽者將審訊陸氏的消息傳了出去。
班頭將三名青年帶到堂上。他們很局促不安,害怕地看看衙役,看看狄公。
「你們不必害怕!」狄公和藹地說道,「你們站在旁聽的第一排,仔細看一個很快會被帶到堂上來的人,然後告訴我以前可曾見過那人,倘見過,是在何時,又在何處。」
郭夫人帶陸氏進來。她給陸氏穿上在陸氏家裡找到的黑衣服。
陸氏邁著碎步朝公案走去。她做了個嬌美的手勢,往下拉黑外衣,這樣就可顯出她小巧堅挺的乳房和渾圓的臀部。她忸怩做作地笑著,緊張地扯著外衣下擺。狄公想,她真是個技藝高超的伶人。他向班頭示意了一下,班頭將三位小夥子帶到了公案前。
「你認識此人嗎?」狄公問年紀最大的那個。
那青年看著陸氏,毫不掩飾他的敬慕。她害羞地斜睨了他一眼,雙頰飛上了一朵紅暈。
「不認識,大人。」年輕人結巴地說道。
「此人不是你在浴室前碰到的那人嗎?」狄公耐心地問。
「大人,不會是她!」年輕人微笑道,「那是個年輕男子!」
狄公朝另外二人看了看。他們頻頻搖頭,睜大眼睛看著陸氏。她頑皮地瞧著他們,然後迅速用手掩住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