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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9章 大唐狄公案陸(3)

  第249章 大唐狄公案·陸(3)

  天暗不久,六名衙役手提油紙燈籠在衙內候著。班頭見他們跺腳取暖,便咧嘴道:「兄弟們不必擔心受凍。你等知曉楚大遠是何等大方,他會安排我等在那邊廚中飽餐一頓的!」


  「他也不會忘記給酒喝!」一年輕衙役滿足地說道。


  一應人肅然立正。狄公走出門來,身後跟著四名隨從。班頭喊來轎夫,狄公與洪亮及陶干一同上了轎。馬夫給馬榮和喬泰牽來坐騎,喬泰道:「大人,我們要順路去邀藍濤奎師傅。」


  狄公點頭,轎夫們便邁開大步出發了。


  狄公往後一靠,道:「太原來的信差帶來讓人心煩的消息。我大房之母病入膏肓,夫人決定明天動身。我的二房、三房及孩子們要陪她同往。這個季節出門著實不易,可也無法可想。老太太現已七十有餘,夫人擔心得緊。」


  洪亮和陶干安慰了幾句。狄公謝過,接著道:「今晚去赴楚大遠的宴席甚不方便。侍衛們正將三輛馬車趕往衙門運送我家人,我真應該留在那裡照應。可楚大遠乃本地頭面人物,我不可事到臨頭才爽約,令他丟面子。」


  洪亮點了點頭,說道:「馬榮告訴我楚大遠已在楚宅大廳備下盛宴。他是個好客之人,馬榮和喬泰很喜歡他安排的狩獵會,更不用說暢飲一番了!」


  「我實在不知他為何能保持如此樂天,」陶干說道,「他可是要跟八個妻妾和平共處!」


  狄公責備道:「你知道他膝下無子。他不能得子續楚家香火,一定十分憂慮。他是個極愛運動之人,我以為他養著一群妻妾可不光為取樂。」


  「楚大遠極富有。」洪亮若有所思地說,「可世上有金錢買不到的東西!」停了一會兒他又道,「大人的妻小全都離去,我擔心今後一些日子大人會很寂寞。」


  狄公答道:「那件兇案在衙內掛著,我也沒有很多時間牽挂家人。他們去后,我將吃住在衙門內。洪亮,切莫忘了通知總管!」


  他朝轎窗外望去,看到冬夜星空下鼓樓那塊黑影。


  「我們馬上要到了。」他說道。


  轎夫們在一扇巨大的宅門前落轎。高高的朱漆大門開著,一名身材魁梧、身穿名貴紫貂皮衣的人走上前來攙扶狄公下轎。他面相寬闊,臉色紅潤,黑鬍子修得整整齊齊。


  楚大遠迎候過狄公,另兩人也上前躬身請安。狄公有些驚詫,認出臉面瘦削、留著灰白山羊鬍的是行會廖會長。狄公想象著宴席間廖老頭兒肯定會問自己尋找他女兒的進展如何。站在廖會長身邊的年輕人叫於康,楚大遠的書吏。看到他那蒼白而緊張的臉色,狄公清楚他也必定會問及他未婚妻的消息。


  楚大遠沒有將他們領到宅內大廳,而是將他們帶去南翼的一個露台。狄公更覺詫異。


  楚大遠開朗地解釋道:「我原先設想在廳內為大人設宴,可我等乃北方粗民,此處廚藝萬萬無法與大人在家中所享用的相比擬。我想大人會喜歡在戶外用上一頓真正的獵宴。烤肉加上粗酒,僅是鄉下飯菜,但希望還有些味道。」


  狄公客氣了一番,但私底下卻覺得這可是楚大遠最糟的主意了。風已退去,高大的毛氈屏風圍在露台四周,但依然十分寒冷。狄公抖了一下,覺得喉嚨有些疼痛。他想,早上在潘家時一定是著涼了,心裡很希望能在溫暖的大廳里舒舒服服地用餐。


  露台由無數火炬照明,那躍動的光照在四張桌子拼成的大方台上。支架上擱著厚木板,中央矗立著一隻巨大的銅爐,爐中堆滿閃著紅光的炭。三名僕役圍站在爐邊,烤著長鐵叉上的肉塊。


  楚大遠請狄公在桌子一端的摺椅上落座,坐在自己與廖會長之間。洪亮及陶干則被安頓在桌子右側,與楚大遠的書吏於康一起,正對著兩名長者——楚大遠介紹乃紙商及酒商會長。馬榮和喬泰與拳師藍濤奎一起正對狄公而坐。


  狄公饒有興味地看著這位技壓北方諸州好漢的名拳師。火炬的亮光照在藍濤奎剃得精光的頭和臉面上。為避免在較技時為頭髮所累,藍師傅特意將頭髮全部剃掉。狄公從馬榮和喬泰那熱切的講敘中早已得悉,藍濤奎全身心投入武藝,從未婚娶,過著極為簡樸的生活。狄公邊與楚大遠客套著,邊想著馬榮和喬泰能在北州交了藍濤奎這般意氣相投的朋友,自己甚是快慰。


  楚大遠敬了狄公一杯,狄公還敬,但那粗劣的燒酒令狄公發痛的喉嚨更不舒服。


  接著在品嘗烤肉的間隙,楚大遠問起了兇殺案,狄公略略講了講。然而那肥肉令他反胃。他試著夾些蔬菜,卻發現如其他人一般,戴著手套難以用筷子。他不耐煩地脫下手套,可不久手指便凍僵了,使用餐更為困難。


  「那兇案,」楚大遠粗啞地低聲道,「令廖老員外十分不安。他擔心女兒蓮芳可能遭受相似厄運。大人,可否安慰他幾句?」


  狄公與廖會長講了幾句,說明已努力設法尋找其女,廖會長不禁又對女兒的賢淑品德做了一番敘述。狄公對老者甚感同情,不過自己已在衙門聽到過這樣的敘述許多次,加上頭裂開般的疼痛,心中甚是無奈。狄公臉上熱情洋溢,但後背及雙腿早已冰冷。他思忖著,在這樣的天氣里,妻兒的旅程是否舒適。


  楚大遠又向狄公側過身去,說道:「不論死活,我真希望大人能找到那姑娘。我的書吏為了她憂慮至極。當然,我很理解,因她是他的未婚妻,一個不錯的姑娘。可您知道,我家宅內有許多事要做,而近來這傢伙真是一直未派上用場!」


  楚大遠對著狄公耳語,酒蒜氣味包圍著狄公。狄公突然覺得極不舒服,喃喃言道已盡一切可能去尋找廖姑娘了,然後起身告退一會兒。


  楚大遠示意一名用人提燈籠領狄公進屋。他們穿過一條迷宮般昏暗的走廊來到一座小天井,其後是排廁所。狄公迅速進了其中一間。


  他出來時另一僕人端著一銅盆熱水正在等候他。狄公用熱毛巾擦了擦臉及脖頸,感覺舒服了些。


  「你不必等候!」他對僕人道,「我認得路。」


  他開始在月光映照的天井裡踱步。這兒非常安靜,狄公想,他定是在這幢巨宅後部的某處。


  過了一會兒他決定重去赴宴,可是屋內走廊漆黑一片,他很快便迷失了方向。他擊掌召喚僕人,可無人響應,顯然所有的用人均已去露台侍餐了。


  狄公朝前瞧見一絲微弱的光亮。他小心走去,來到一扇敞開的門邊。其外乃一座小花園,四周圍著高高的木柵欄。除了遠處角落的一些灌木外,花園裡空蕩蕩的,灌木枝因覆蓋著一層厚厚的凍雪而下垂著。


  朝外望著這花園,狄公突然有些害怕。


  「我定是真的得病了!」他嘀咕道,「在這平靜的後花園有何可怕?」


  他迫使自己走下木台階,穿過花園來到後門。此刻他只聽到靴底下踩著積雪的聲響,不知為何覺得十分害怕,好似有一種被無形威脅的怪異感覺。他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朝四下看去。他的心彷彿停了。灌木下一個奇怪的白色人影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


  狄公站著紋絲不動,懼悚地盯著它瞧。不久他便鬆了口氣。那是個雪人,堆成真人般大小的和尚模樣,盤腿背靠柵欄,在打坐。


  狄公想笑,但笑容僵在嘴唇上。充當雪人雙目的兩塊黑炭不見了,空空的眼窩罪惡地斜盯著他,散發出一種令人壓抑的死亡與腐朽的氣息。


  狄公突然恐慌起來,轉身飛快地走回屋內,上台階時還不小心地絆了一下,弄傷了小腿,但他摸著昏暗走廊的牆壁儘可能快地往前走。


  轉過兩個彎后他碰上了一名手提燈籠的僕人,遂被領回到露台。


  賓客們興緻高昂,正縱情地哼唱著一首打獵歌。楚大遠用筷子敲著節拍,他看到狄公便迅速站起身,焦慮地說道:「大人看上去不舒服!」


  「我定是得了重感冒。」狄公勉強微笑著答道,「你後院的一個雪人把我嚇了一大跳!」


  楚大遠大笑起來。


  「我吩咐過用人們的孩子只許堆滑稽的雪人!」他說道,「來,大人喝一杯便會好些。」


  管家突然來到露台,領著一名矮胖男子。男子那尖頂的帽盔、短打鎧甲和寬鬆皮褲表明他是騎兵。他在狄公面前立正,急促地稟報:「啟稟大人,我們巡邏隊在五羊村南六里、大路東二里處逮住了潘峰。剛才我已將他押送至衙門交給牢頭。」


  「幹得好!」狄公高聲道。他又對楚大遠道:「現在我得去查問此事,十分抱歉。但我不希望中斷這美妙的宴席,我只帶參軍同去。」 楚大遠及其他賓客將狄公送至前院,狄公再次為突然離去而道歉,然後與主人辭別。


  「職責當先!」楚大遠發自內心道,「我很高興那惡棍已被擒獲!」


  他們回到衙門,狄公肅聲令洪亮道:「傳牢頭!」


  牢頭來到,向狄公致意。


  「你在犯人身上找到什麼?」狄公問他。


  「大人,他未帶武器,只有通行證及零錢。」


  「也未帶一隻皮袋?」


  「沒有,大人。」


  狄公點頭,命牢頭領他們去牢內。


  牢頭打開一小牢房的鐵門,提起燈。坐在長凳上的男子站起身來,戴著的沉重鐐銬發出哐當聲。狄公想道,潘峰應是一個不會得罪人的老者。潘峰有個雞蛋形的頭,頭上長著亂蓬蓬的灰發,臉上是松垂的鬍子,他的臉因左頰上一道紅鞭痕而扭曲著。潘峰並未喊冤,而是一言不發,恭敬地看著狄公。


  狄公將雙手袖攏在寬大的袖子里,厲聲道:「潘峰,有人來衙門告你重罪!」


  潘峰嘆氣道:「大人,我很容易便能猜到出了何事,一定是我妻兄葉泰來誣告我。那個不學無術的傢伙總是來向我要錢,最近我堅決拒絕再借錢給他。我想這是他的報復!」


  「你應該也知道,」狄公平和地說,「律法不允許我私下訊問犯人。不過,要是此刻你告訴我你近來是否與你妻子有過大吵,我明日在堂上也許可以令你不那麼難堪。」


  「那麼她也參與了?」潘峰痛切地說道,「現在我終於明白最近這段時間她為何行為那麼怪異,在不尋常的時候外出。無疑,她在幫葉泰策劃誣陷!前天我——」


  狄公抬起手。


  「你明日再將一切講個清楚明白。」狄公幹脆地說道,便轉身離開牢房。


  五


  次日早晨狄公來到內書房,見四名隨從已在候著他。


  洪亮見狄公依然臉色蒼白,甚是勞累。狄公前一天一直忙到深夜,督促氈車裝車。狄公在書案后坐下,說道:「我的家人已啟程了。護送的軍士天亮前到達。要是不再下雪,他們三日左右可抵達太原。」


  他疲倦地把手放在雙眼上,然後繼續用很輕的聲音說道:「昨晚我簡要地審問了潘峰。我的第一印象是我們的猜測無誤,另有第三人謀害了其妻。除非他是個高明的伶人,不然我看他對所發生的事毫無所悉!」


  陶干問道:「前天潘峰逃向何處?」


  「等會兒我在堂上審問他,我們很快便可聽到答案。」狄公說道。他慢慢喝了洪亮斟的熱茶,繼續道:「昨夜我叫你等三人留在楚家用宴,不光是因我不想壞此聚會,也是因我隱隱覺著空氣中有怪異的東西。其時我覺得身體很不舒適,不過那可能系想象所致。我想聽聽你等在我離去后可曾注意到異乎尋常的情形。」


  馬榮看了看喬泰,抓抓頭皮,後悔地說:「大人,我得承認我多喝了些酒,未曾注意到什麼特別的事。不過喬兄弟或許有些什麼可講。」


  喬泰有氣無力地微笑道:「我只能說人人都興緻很高,包括我。」


  陶干一直邊思考邊用手撫弄著左頰上長出的三根長毛,此刻他說道:「我不甚喜歡那烈酒,且藍師傅根本不喝酒,故而我大部分時候都跟他說話。不過我也沒忘了留意桌邊發生之事。大人,我得說那只是一次歡愉的聚宴。」狄公未發一言,陶干繼續道:「不過藍師傅跟我講了件趣事。我們談及兇案時,他說葉平乃一行為無常的老人,不過並非壞人,可是藍師傅認為葉泰乃一卑鄙無賴。」


  「為什麼?」狄公迅即問道。


  「數年前,」陶干回答道,「藍師傅曾教其拳術,不過僅十幾二十來日便拒絕再教下去,因為葉泰只想學陰毒招數,而對武德毫無興趣。藍師傅說葉泰出奇地健壯,可他卑劣的人品使他不會成為好拳手。」


  「此情況很有用,」狄公說道,「他可曾告訴你別的什麼?」


  「沒有,」陶干答道,「因為接下來他開始給我看七巧板拼出的圖案。」


  「七巧板!」狄公吃驚地說,「那可是小孩子的玩具!我記得幼時曾玩過。你可是指方塊紙割成七片,用它們能拼出各種圖形的那個?」


  「正是。」馬榮笑道,「老藍這個癖好真怪!他覺得這絕非僅是小孩子的遊戲,而且說它可教人認識所見事物的關鍵特徵,並可幫助人集中精神!」


  「他幾乎可以用它拼出你要他拼的任何東西。」陶幹道。「請注意。」他從寬大的袖子里取出七片硬紙片,放在桌上,拼成一個方塊,他對狄公道:「此乃人們割紙之法。」


  他將紙片打亂,繼續道:「我先叫他拼座鼓樓,他拼出這個圖形:」


  「那極容易,故我說了一匹奔馬,他立刻便拼成了:」


  「接著我說跪在衙門的被告,他拼出了這個:」


  「我喉嚨發痛,」陶干繼續說道,「便叫他拼一個喝醉了的衙役和一名跳舞的姑娘,沒想到他竟也拼得出來!」


  「接下來,」陶乾結束道,「我便請他不要再拼了。」


  狄公和眾人一起笑了起來,然後說:「昨夜我確曾有一種不對勁的不安感覺,不過鑒於你等未曾注意到什麼,我猜想定是我病了。不過楚大遠的宅第大得出奇,我差點兒在昏暗的走廊里迷了路!」


  喬泰評說道:「楚家在那兒已生活了好幾代,而那些寬大的老房子常有種古怪的氣氛。」


  「楚大遠用來安頓他的那些妻妾還嫌不夠大呢!」馬榮咧嘴笑道。


  喬泰趕緊道:「楚大遠是個好人,一等一的獵手,一名好管事,嚴格而公正。僅他的佃農們對他忠心耿耿這一點,便可證明。他尚未生子,大家均為他惋惜。」


  「他可不應在此糟糕時節做生兒子的打算!」馬榮猛眨一眨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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