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大唐狄公案伍(47)
第242章 大唐狄公案·伍(47)
狄公平視著他焦躁不安的雙眼:「我不知道塔拉對你是怎麼感覺的,『和尚』,但我知道,她依然愛著她的女兒。昨夜她引誘我的部屬馬榮到紫雲寺后牆某處,楊茂德打算在那裡推倒牆頭壓死他。但在最後的關頭,她發現你的女兒春雲緊隨在馬榮身後,便舉起雙臂提出警告。由於她做出的那個奇特手勢嚇到了我的部下,兩人因此而逃過一劫。」
「和尚」的目光往別的方向游移開去。
「我曾希望,」他的聲音低沉了,「一旦楊茂德黃金到手,塔拉就會拋棄他,就像拋棄李珂一樣。我也曾希望,我能讓她同她那個可怕的神魔斷絕關係。儘管生命的火花已在我身內熄滅,我仍然熟知那些難以命名的祭祀儀式,了解那些無法言述的符咒魅力。」他從胸膛的深處,沉重地呼出一口深深的嘆息,「是的,我希望把她從神秘的契約中解脫出來,帶著她和我們的女兒越過邊界,回到我們的族人中間,再一次在廣闊的漠漠荒野上馳騁,馳騁……馳騁,從白天到黑夜,在沙漠澄凈清新的空氣中馳騁!」
「我還記得,」狄公緩緩地說,「我對楊茂德說過,從隊列中掙脫出來的馬,會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地在原野上漫遊,但感覺孤獨和疲倦的一天終會到來。那時候它就會發現自己是徹底孤單和迷失方向了——風抹平了前行的車轍,馬車早就消失在地平線之外了。」
但「和尚」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看來並沒在聽狄公說些什麼。當他再度開口時,聲音變得非常柔和。
「塔拉沒有她的神,也就縮成一個空殼了,就像我一樣。雖然神魔允許我們自由地享用我們意欲享用的一切,但他們從不讓消耗掉的東西又回來。然而兩個相愛的成了空殼的老人,至少可以一塊兒等待死亡。但我已經失去了塔拉,只能孤單地一人等了。不過不用等太久。」說著,「和尚」嗓音越來越低,也越來越含混不清。他抬起頭,嘶啞地低語著:「太晚了,大人,你最好走吧,走吧……除非你打算逮捕我,或者……或者把我投入監獄……」
狄公站起身來,搖搖頭說:「案子已經完全了結了,用不著再有任何舉措,也不必再多說什麼了。告辭。」
他走上石階,洪亮跟在身後。那個綽號叫「鬥雞眼」的老侏儒蹲坐在窗角,把污跡斑斑的黑色長袍緊緊地裹在身上,然後躬起肩膀,縮起光頭,就像一隻煩躁不安的烏鴉棲息在窗台上。
張弘 譯
除夕血疑
這個故事也是發生在蘭坊。一般來說,縣令在一地的任期為三年,任滿三年後另行選官。狄公已在蘭坊做了四年縣令,這第四年,也就是上元元年,已經到了歲尾,他卻仍未等到朝廷發來的任何有關調任的隻字片語。就在那乏味無趣的第四年的最後一夜,發生了下面這樣一件事。事實證明,在審理之前發生的罪案時,狄公總是能正確無誤地推斷出案情的來龍去脈。但是,讀者將會發現,在偵破本案時,狄公卻犯下了兩大錯誤。然而,兩個錯誤卻產生了一個正確的結果,真是大出人意料!
狄公收好最後一冊卷宗,鎖上書桌的抽屜,卻突如其來地打了個冷戰。他站起身,裹緊身上那件居家常穿的鑲拼長袍,穿過冷冰冰、空蕩蕩的書齋來到窗前,推開長窗,掃了一眼外面那黑漆漆的縣衙庭院,又連忙把它緊緊地關了起來。雪已停了,但寒風吹來,依舊冷得刺骨,方才開窗時還差一點兒吹熄了書台上的紅燭。
靠後牆安放著一張軟榻,狄公走到榻前,嘆息一聲攤開了被褥。在蘭坊的第四個年頭已過去了,而他,卻要在書齋中孤衾獨枕,寂寞地打發掉這索然無味的第四年的最後一個漫漫長夜。他的家就在大堂後面,但此刻那裡卻冷冷清清,只有幾個僕人在操持家務。兩個月前,大夫人攜二夫人、三夫人和孩子們回鄉探望年邁的母親,忠心耿耿的老謀士洪亮也陪著一道去了。他們說好早春時回來……但是,在這個寒冷孤寂的冬夜,春天的腳步似乎杳不可聞。
狄公拿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最後一杯茶,卻悲哀地發現茶水已冷。他剛想拍掌召喚書吏,又陡地記起他已給衙門的公人們都放了假,就連他的三名親隨也得到恩准,不必隨侍在側,此刻只有幾名當班的衙役守候在大門前。
他拉下頭上的軟帽護住雙耳,拿起蠟燭,穿過闃無人跡、一團漆黑的文案館,來到衙役們當班的房間。
青石地板的中央放著一隻銅火盆,炭火燒得正紅。四名衙役正蹲坐在火盆周圍烤火。看到狄公走了進來,四人連忙「噌」地跳起身,極利索地整了整頭上的帽子。只有班頭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正探身窗外,唾沫橫飛地對著外面的什麼人破口大罵。狄公只能看見他熊一樣寬的後背。
「大膽,何事喧嘩?!」狄公喝道。班頭轉過身,一見是狄公,忙躬身行了個九十度的長揖之禮,腰都快折斷了。狄公冷淡地說道:「在一年的最後一天,講話不可造次!」
班頭哼哼嘰嘰地說有個蠻橫不講理的小乞兒狗膽包天,這麼晚了還敢來縣衙搗亂。「這小崽子想叫我給他找娘!」他憤憤不平地加了一句,「是不是把我當成奶娘了?」
「差不多!」狄公嘲諷地說道,「到底是為何事?」他走到窗前向外面望去。
窗下的街道上有一個小小的男孩兒,只見他緊貼牆壁,在刺骨的寒風裡瑟縮成一團。月光映照著一張滿是淚水的小臉蛋兒,只聽他哭叫道:「地……地上都是,我滑了一跤,娘就不見了!」
他盯著兩隻小手看了看,又使勁地在單薄的補丁衣服上擦了擦,想把手弄乾凈。狄公看到了紅色的污跡。他一個急轉身,喝令班頭道:「來呀,給我備馬,再派兩個人跟我來!」
一出衙門,狄公便抱起男孩把他放在馬鞍上。他坐在孩子後面,把腳放進馬鐙里,放緩韁繩,任馬兒慢慢前行。他瑟縮了一下,想道,一躍而起,飛身上馬,好似還是不久前的事呢。一縷懷舊之情令他頓生煩惱。突然間,他感到精力衰竭,好像一下子老了許多。四年的蘭坊歲月啊。他強打精神,平靜了一下情緒,用歡快的語氣對那嗚嗚哭泣的小男孩說道:「好啦,我們一塊兒出發,給你把娘找回來!你爹爹是誰,你家住在哪裡?」
「我爹是個貨郎,人家都叫他貨郎王二,」男孩忍住哭泣說道,「我家就住在孔廟西面第二條巷子里,再走幾步就是水閘。」
「這可一點兒都不難找!」狄公說道。雪後路滑,他小心翼翼地拍馬前行,班頭則帶著兩名衙役默默地騎著馬跟在後面。一陣狂風呼嘯而至,吹起檐上的積雪,細小的雪粒打在他們臉上,有如針扎一般疼痛。狄公擦了一下眼睛,又問道:「孩子,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叫小寶,大人。」男孩哆哆嗦嗦地答道。
「小寶,小小的寶藏也,」狄公說道,「多好聽的名字!你爹在哪裡呢?」
「不知道,大人,」男孩不高興地喊了起來,「我爹一回家就跟我娘大吵大鬧。我娘沒做飯,她說家裡連麵條都沒有了。後來,後來我爹就開始罵她。他又喊又叫,說我娘跟開當鋪的沈員外鬼混了一個下午。我娘一聽就哭了起來。我急忙跑出家門,想到雜貨鋪賒上一盤挂面,好讓爹娘別再吵了,大家高高興興地過日子。可是雜貨鋪前擠了好多人,我擠呀擠,怎麼也擠不進去,只好回家。回家一看,爹娘都不在,地上流了好多血,我滑了一跤,我……」
他大哭了起來,瘦小的後背一抽一抽的。狄公摟緊孩子,用皮裘裹住他,兩人默默無言地騎馬前行。
狄公一看到孔廟那扇在冬日的天穹下若隱若現的大門后便下了馬,他把孩子也從馬上抱了下來,對班頭說道:「此地距男童家不遠。將馬匹寄在廟門,我等徒步進巷,以免驚擾百姓。」
他們走進那條窄巷,只見巷兩旁都是低矮破舊的木板房。男孩指了指臨街一扇半隱半開的小門,從底樓紙糊的窗子里透出了一線燈光,但二樓卻是燈火通明,還傳出歌聲和叫鬧之聲。
「何人住在樓上?」狄公在門前止住腳步,問道。 「是劉裁縫,」男孩說道,「他家今晚請了幾個朋友來喝酒。」
「小寶,你把班頭帶到樓上去,」狄公說道。他又低聲吩咐班頭道:「把這孩子交給樓上的人照看,不過,需把劉裁縫帶下來問話。」
說完,他跨進房門,兩名衙役緊隨其後。
房內沒有幾樣傢具,冷得如冰窖一般。角落裡有一張搖搖晃晃的架子,上面一盞啪啪作響的油燈發出昏黃的亮光。房子當中擺著一張做工粗糙的大圓桌,桌上有三隻裂了縫的泥碗,一端放著一柄大廚刀,刀上沾滿了鮮血。石板地面上的血更多,匯成了一個大血窪。
年紀較大的一個衙役指了指廚刀,叫道:「大人,有人用這把刀砍斷了另一個人的喉嚨,可能差點兒連頭都割下來了。」
狄公點了點頭。他用食指沾了沾廚刀上的血跡,發現血還未乾。他環顧四周,掃視了一眼這昏暗房間的其餘部分,發現靠後牆有一張大床,四周圍著褪了色的藍布帘子;靠著左邊的牆則放著一張小床,四周沒有圍簾,顯然是那孩子的床。光禿禿的石灰牆上亂七八糟地貼著破紙。狄公走到大床邊一扇緊閉的房門前,發現門后是一個小廚房,火爐里的灰是冷的。
狄公走回房間時,正聽見那年輕的衙役冷笑一聲說道:「這種地方,鬼都不會上門,大人!小人聽說過貨郎王二,他可是窮得叮噹響。」
「行兇動機是憤而殺人。」狄公指了指床邊地板上一方真絲手帕,簡短地說道。搖曳不定的油燈照著手帕上面金線綉著的大大的「沈」字。「在小寶離家賒面的時候,」狄公接著說道,「貨郎發現了妻子情夫遺留的這方手帕,兩人本來就吵得面紅耳赤,這塊手帕更是火上澆油,貨郎忍無可忍,抄起廚刀,憤而殺妻。老套了。」他聳了聳肩膀,「他必是埋藏屍身去了。貨郎可是個壯漢?」
「壯得像頭牛一樣,大人!」年紀較大的衙役答道,「小人經常看見他背著沉重的木箱穿街走巷,從早晨直走到晚上。」
狄公看了一眼門邊那隻蓋著油布的大箱子,慢慢地點了點頭。
班頭推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男子走了進來,看樣子此人已醉得分不清東西南北了。他東倒西歪地站著,用那雙躲躲閃閃的小眼睛迷迷糊糊地看了狄公一眼。班頭一把抓住他的衣領,推搡著讓他跪倒在狄公面前。狄公將兩手交叉在寬大的袖筒中,淡淡地說道:「這裡出了人命案,你聽到了什麼,看到了什麼,跟本縣如實說來。」
「定是那女人作的孽!」裁縫大著舌頭含糊不清地說道,「她總是妖妖嬈嬈地招蜂引蝶,對像我這樣的一個體面人卻正眼也不看一下!」他打了個酒嗝,「在她眼裡,我跟她丈夫一樣,都是窮光蛋!她愛的是開當鋪的手裡的錢,這賤貨!」
「休得胡說八道!」狄公生氣地喝道,「回答本縣的問話!樓上樓下只隔一層薄板,你肯定聽到了他夫婦二人的爭吵!」
班頭朝他的肋骨踢了一腳,吼道:「快說!」
「大人,小人什麼都沒聽見!」裁縫嚇得抖成一團,哀號著說道,「樓上的那幫雜種馬尿灌多了,一個勁兒地大喊大叫!我那蠢婆娘還打翻了碗,醉得連打掃的勁兒都沒有。要把她弄起來幹活兒,小人還得搖她好一陣子哩。」
「有人走出過這屋子嗎?」狄公問道。
「沒有!」裁縫咕噥著說,「李屠戶給我們殺了頭豬,這幫人都流著口水看著!烤豬的活兒誰做?只好小人來做!這些傢伙只會喝我的酒,懶得連撥撥火都不願意動手!屋子裡都是煙,我打開窗戶想通通風,卻正好看見那賤貨一溜煙地跑出了家門。」
狄公揚了揚眉毛,思索片刻,問道:「她丈夫可在她身邊?」
「她會要他陪?」裁縫一撇嘴,「她巴不得一個人待著!」
狄公急忙轉過身。他彎下腰仔細檢視著地板,注意到在一片沾著血跡的足印中有一雙前尖后圓的小小金蓮,這足印一直延伸到了門邊。他逼問裁縫:「她跑向何處?」
「水閘!」裁縫悶悶地答道。
狄公披上皮裘,命令衙役道:「把這無賴帶回樓上!」他走到門邊,又急切地對班頭耳語道:「你留在房中等我。王二一回來就將其拿下!那當鋪東家定是到此地來尋手帕,一頭撞見了剛與妻子爭吵過的王二,王二此時已發現了手帕,便將沈員外殺死,王氏則逃出了家門。」
狄公走出門,踏著積雪來到相鄰的街道上。他上了馬,心急火燎地馳向水閘,同時在心中暗道:「一條人命已足矣。」
狄公在通向水塔的石階處下了馬,然後沿著陡峭的階梯奮力向上爬去。雪已結凍,路滑難行,但狄公已顧不得這許多了,因為他望見在最高的一處圍欄前站著一名女子,她裹著一件長袍,正彎著腰俯視著遠方護城河的河水。
狄公三步並作兩步跑到她身邊,抓住了她的胳膊。「千萬不可如此!」他嚴厲地說道,「縱使犧牲自己也不能救回那條死去的人命。」
女子一驚,縮回了身子。她靠著護欄,睜大了一雙驚恐的眼睛看著狄公,嘴巴也因為恐懼而張開了。狄公看到,這張五官扭曲的臉雖有些憔悴,卻仍有幾分姿色,稱得上清秀標緻。
「您定是衙門裡的人!」她結結巴巴地說道,「這就是說他們已知道我那可憐的丈夫把他給殺了!這都怪我!」她撕心裂肺地痛哭起來。
「他殺的可是開當鋪的沈員外?」狄公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