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大唐狄公案伍(46)
第241章 大唐狄公案·伍(46)
洪亮側眼打量著狄公,猶豫再三,他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問:「大人,那麼紫雲寺那個出沒無常的白衣女幽靈,究竟又是怎麼回事?唯獨這個幽靈,你還沒做出解釋呢!」
狄公從沉思中清醒過來,他定定地看著洪亮,沉著地說:「幽靈再也不會在紫雲寺古剎遊盪了,洪亮。那些和這個古寺密不可分的稀奇古怪的關係、神秘的和其他的東西,隨著案子的結束,都解脫了,永久地解除了。哈,瞧,我們的馬榮回來了!」看到虎背熊腰的馬榮那張沮喪的臉,狄公警覺起來:「是否方景行的傷勢惡化了?」
「不,大人。把寶月送回庵里后我剛去看過他,他正在好轉。」
狄公站了起來:「好吧,馬榮,還有許多事等著我們去辦。我們回到大殿里去把地窖打開,兵丁們很快就會帶著起出兩具屍體和黃金所需要的工具回到這裡。」
狄公穿過了院子,他的兩個下屬跟在後邊。
馬榮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悲傷地告訴洪亮:「女人是善變的玩意兒。」
「人人都這麼說。」洪亮心不在焉地答道。
馬榮的大手抓住了洪亮的胳臂:「洪老爹喲,年輕人找年輕人啊!人從生活中學到教訓,但它傷人心呀!」
洪亮驀地回想起年輕的衙役注視春雲的愛悅目光和春雲羞紅的臉,所以他只是點了點頭,快步緊走。
二十一
當天夜裡,狄公處理因紫雲古寺的發現而產生的緊急善後事務,一直忙到很晚。五十錠國庫御金在蘭坊四名德高望重的士紳到場做證下,小心翼翼地重新過了秤,估了價,並分裝成五大篋,加蓋官府印戳后封入縣衙文案館的密櫃。護衛人員布置得空前嚴密,六名兵丁通宵達旦值勤守衛,以免再有什麼閃失。次日黎明,馬榮將和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準備押送黃金到高昌的安西大都護府。安西大都護使將親自監護著將御金轉運至京都。
狄公親筆寫信給大都護使報告情況。此時他鈐章完畢,封好,告訴洪亮找一個官府正式場合用的大信封裝起來。之後,他走到屋角的臉盆架,用冷毛巾擦了擦臉和脖子。
「洪亮,這案子基本上就這樣結束了。」狄公告訴洪亮說,「這楊茂德一案定在明天上午開審,估計他在公堂上談不出更多新的東西。我想他會限於一般的悔恨,什麼唆使沈三殺死李珂啦,他自己又殺死了沈三啦,還有割頭匿屍以隱瞞文身刺青中古寺和黃金的線索啦,等等。他也會為殺害衙門兵丁而悔罪。但即使他充分意識到自己作的孽,也不能幫他減免根據法律應得的嚴厲懲處。等他被鎖在大牢里時,他就該安靜下來,聽天由命了。」
狄公停頓了一下,從衣袖裡拿出一把梳子,梳理起頷下和兩鬢的鬍鬚來。然後他嚴肅地看著洪亮,說:「洪亮,你已認識到,這案子仍然有個漏洞,需要再補一補的。我並不想進一步採取法治行動,但我的責任是把一切弄清楚。馬榮還在紫雲古寺里忙著,他要監督清理大殿地窖的工作。你要是不太累,今天就跟著我到城裡去看一個人吧。」
「我非常願意跟大人一塊兒去,」洪亮平靜地說,「但我擔心這次做客,不見得有多愉快。」
狄公淡淡一笑。洪亮這位老家人,同他的脾氣多麼相投啊!
「謝謝你了,洪亮!我們就不必改換身份了。我們從縣衙後門出去,雇一頂輕便的轎子把我們抬到城裡去。」
抬轎的在關帝廟前讓狄公和洪亮下了地。狄公付賬的時候,洪亮向坐在廟門口石階上的兩個腳夫打聽軍營盤的便宜妓院在什麼地方。兩個腳夫一臉的輕蔑和嘲笑,告訴了他。
他們倆一道走到了貧民地域。街上一個頑童向他們指點了彎彎曲曲的小巷拐角上的舊軍營。此刻這座搖搖晃晃的木頭建築的所有窗戶都打開了,濃妝艷抹的女人欠身向外,手中扇著俗麗難看的扇子,對過往行人叫嚷著拉客的行話。但街上的男人並不注意她們。他們三五成群,在議論紫雲古寺發生的事。那些跟著狄公的衛隊上山的乞丐和搬運工,趕回城裡時就把消息傳播開了。
狄公認出了馬榮說過的裝鐵欄杆的拱形窗戶,和再往前一點兒低矮黑暗的門洞。它使狄公聯想起墳墓的入口。
狄公走下了幾乎直立的台階,洪亮跟在他身後。
街道上的喧嘩被隔在外面了,取而代之的是地屋的陰暗死寂。狄公和洪亮兩人下到台階的底,先看到的是那個矮小的老侏儒「鬥雞眼」,他正縮在地窗的窗戶台上,腦袋耷拉在雙膝前的竹棍上。在地屋後部,燭光映照下,乞丐王伏在破木桌上的碩大頭顱,昏沉沉地壓在交互相疊的手臂上,看來他也在打瞌睡。
狄公和洪亮向破木桌方向走去。上方傳來一陣震顫的聲響,「鬥雞眼」尖聲嘶叫起來:「『和尚』,一個大鬍子!一個大鬍子!快醒醒!」
「鬥雞眼」正揮舞著竹棍,畫出嚇人的曲線。
狄公向老侏儒喝斥道:「休得啰唆!我是本縣縣令。」
「鬥雞眼」一聽說,怕得要死,縮回到窗檯一角,把瘦小的身軀貼緊在鐵欄杆。
乞丐王也從桌子上抬起了頭,他指了指他前面的椅子。
「請坐,狄大人。你肯定累了,人家告訴我你一晚上忙得不輕。」
狄公坐在竹椅子里,洪亮站在他身後。狄公默不作聲地凝視著乞丐王龐大的身影、布滿皺紋的寬闊的臉、沉穩的目光和高高的前額。然後他的視線落在刻著複雜符號的桌面上。他重重地嘆了口氣,撫摸著自己僵直的膝蓋,畢竟他忙了整整一個晚上。
「那麼,我有什麼可以替縣令大人效勞的呢?」對方問,聲音渾厚有力。 「今日本縣來拜會大師,正有一事請教,尚祈明示。」狄公拱拱手,答得很平靜,「如果我沒猜錯,乞丐王雅號『和尚』,並非虛詞偽飾,不知是否如此?足下原本倒果真是出家僧人,只不過是紫雲寺的最後一位關門僧人。那是在密宗儀式尚風行紫雲寺之際。後來官府查禁紫雲寺,你又建了清風寺,當然是和另一女尼共建的。因此我想你是寺廟建築方面的行家高手。」
「和尚」緩慢地點了點頭:「狄大人所言不差。久聞狄大人聰睿絕倫,果然一絲不爽。大人,你無須任何明示,不必請教任何人,更何須下民饒舌?只恐怕對大人無益。」
「足下能的,」狄公肯定地說,「只不過是不足掛齒的一件小事。請問,難道寺廟地窖的通氣口就不安裝柵欄網嗎?那是為了防止老鼠鑽進去。當然,我還沒有提到兔子。」
「和尚」坐在那裡一動不動,只有從他寬闊肩膀的不住顫抖上,才能察覺到他內心受到的震蕩。半晌,他才抬起長長的、毛茸茸的灰眉毛,喃喃說道:「如此看來,你已經洞察隱情了。我剛才說了,狄大人聰睿絕倫,我要再說一遍,果真名不虛傳。」
狄公冷冷道:「你忘記柵欄網了,『和尚』,同時你也犯了一個更嚴重的錯誤。你放進木盒裡的紙條上寫的東西全都是破綻。一個又飢又渴即將喪生的姑娘會把年份加在她求救的紙條上?我一下就發現那絕不可能。等我明白了盒上的玉飾有意暗示她被禁錮的地方時,我更確信這是個精心安排的圈套。就算她在地窖的垃圾堆里能找到這樣一個檀木盒,就算她隨身帶著火絨盒能點燃那些蠟燭,但任何一個神志清醒的人都不會相信,一個墜入深淵、命如遊絲的弱女子,還能從容地精心設計如此這般的一個啞謎。」狄公指著桌面上那些稀奇古怪的符號,「有的人成天成日地琢磨有魔力的文字,這種啞謎倒有可能出自這類人的不正常頭腦。」
「請問大人,為什麼我要偽造一個垂死姑娘的信息?」
「為了訛詐謀殺她的兇手。你派了手下一個老乞丐,帶著那個紫檀木盒去見李珂,讓他告訴李珂那木盒是在紫雲寺後山坡上的一個兔子洞附近發現的。兔子洞暗示的是通風口,意思是警告他,他的殺人罪已經有人發現,他加害的小玉跌進地窖時並沒有死,掙扎著在最後時刻用自己的鮮血寫下了呼救的信息,並且從通風口扔了出來。『和尚』,對我來說,這意味著另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實,也就是說,送盒子的人知道這是謀殺。然而李珂本人只是把小玉推下地窖,蓋上石板門就離去了,並沒有驗證一下跌下地窖有沒有送了她的命。『和尚』,回答我,你是怎麼發現小玉在古剎中遇害的呢?」
「和尚」沒有立即回答,看上去像是陷入了茫茫然之中。最終他說話了,嗓音變得相當微弱:「塔拉死了,我也是快死的人了,為什麼我還要隱瞞真相呢?初十那天晚上塔拉在紫雲寺里,她被一種神秘的紐帶束縛在大殿中心的蓮花上了,這聖潔的蓮花是生命之源的永恆表徵,因不斷的祝佑而具備了神性。每個月圓之夜她都會出現在那裡。是她目睹了那可怕的一幕,她看著李珂把小玉姑娘推下了地窖。塔拉後來告訴了我。她沒有追問李珂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始終不喜歡問問題……」
狄公插了一句:「前天她問問題了。我的部下馬榮找她時,她求卦問卜徵詢了她供奉的神魔,答案她轉告了馬榮:小玉初十身亡,因摔斷脖頸而死。這個答案是正確的,今天晚上我已檢查過她的遺體。塔拉的神魔也告訴她,她將在今天亡故,結果證明也是正確的。」
「和尚」慢慢地搖了搖他巨大的頭顱。
「塔拉是強壯的,比我,比李珂,比楊茂德都強壯,但她的神魔比她更強壯。她通過一種奇特的超越生死界限的儀式,嫁給了她的神魔。但李珂把她從我的手中奪了過去。適才你說我編造出小玉的消息是為了訛詐,沒錯,只不過我是為了重新奪回塔拉。我要嚇唬他,要他交出黃金,這樣塔拉就會重新回到我的懷抱。僅次於她的神,她又屬於我。」
「第二天我派了『鬥雞眼』,就是窗台上我那個老部下,去李珂的住所,叫他到我這兒來。但李珂顯然不明白,他沒有來。」
「你不應當把紫檀木盒塗上污泥。楊茂德應的門,接下的木盒。這樣一來,楊茂德也好,李珂也好,都沒有再看那木盒一眼,就把它扔進了垃圾筐,以後又糊裡糊塗地賣給了古董商,我又從古董商手裡買了下來。最初——」
「和尚」舉起了他的大手。
「夠了,大人,那該死的木盒子談得夠多了。我們來談談李珂吧。塔拉扔掉李珂了,就像人嚼甘蔗咽下甜汁吐掉甘蔗渣一樣,把他給扔掉了。她又要了楊茂德。有一天她來看我,說你們在追查她,但無關緊要,楊茂德現在已知道黃金藏在哪裡,他殺了李珂和李珂的幫手沈三,她要和楊茂德一起逃到境外去。時機正合適,因為信奉她的人轉而反對她了,她的神也準備要她死,好同她永久結合。但她這一次不相信她的神了。她說的時候哈哈大笑。而現在,她死了,神笑到了最後,大人。永遠如此。」「和尚」說畢,兩眼冷漠地望著空中。突然他迅速瞥了狄公一眼,問:「你們如何處置塔拉的屍體?」
「遺體焚燒了,拋撒了骨灰。這是她的遺願。」
乞丐王伸出兩隻大手,做了個絕望的姿勢。
「那意味著我失去她了,永遠失去了。風將把她的骨灰吹撒在原野上,它們將變成一個白女巫,凌風憑虛而行,白凈的,赤裸的,騎在黑駿馬上,旁邊是她的主人紅色魔神。當狂風吹來橫掃過沙漠時,他們一道駕馭狂風;胡人聽見她的叫喚時,就會在帳篷中瑟瑟發抖,連連祈禱。」
「按照規定,」狄公幹巴巴地說,「沒有親屬的死者骨灰,是要拋撒掉的。」
「你不相信我上面說的,對不對?」
「既非全信,也非不信。你問了個沒意義的問題。『和尚』,你告訴我,紫雲寺藏有的盜來的國庫御金來自何處?」
「我不知道,塔拉知道,但她從未對我說過。有人在去年把黃金藏在那裡的吧。在我的時代,還沒有在那裡。」
「是這樣。那麼李珂和塔拉是在紫雲寺內碰的頭?」
很長一段時間「和尚」保持著沉默。他的大腦袋耷拉著,手指漫無目的地在桌面上那些奇特的符號上畫來畫去。最終他開了口:「李珂是個飽學之士和出色的畫家,但他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實在太多了。大人,有些事,甚至像你這樣的睿智之人,也不知為妙。所以我只告訴你一點兒事。二十年前,那時我四十歲,塔拉只有二十歲,我們本是紫雲寺的男女主司祭。過了五年,官府查封了紫雲寺,我們佯裝放棄密宗信條,而在清風寺秘密進行祭祀行大法,並且將所有的神秘儀式都做了改頭換面。我們懂得那麼多的密宗經典、神誓、秘訣、咒語,懂得那麼多的男女化合的訣竅和生死之初的奧秘,但我們不懂,人註定了要墜入輪迴。就在你以為已經到達目的地,掌握了最高的生存智慧的瞬間,突然你會發現,你恰好回到了你自己的出發點。塔拉,這個密宗的最高女司祭,墜入了情慾之海,迷戀上了大畫家李珂,離開了我。」
突然,「和尚」放開嗓門兒,縱情大笑起來,笑聲在狹窄的地室里空空洞洞地回蕩著,窗台上的老侏儒不安地前後搖晃起來。忽然笑聲又中止了,「和尚」恢復了平靜。他憂鬱地說:「你不笑,大人。你是對的,因為最後的大笑還沒來到。你會想,我,秘傳愛欲的最高司祭,會愚蠢地對她嗤之以鼻,然後走自己的路,你是這樣想的吧?不。當她離開清風寺到城裡去時,我求她不要離開我。大人,我求她!」他以一種超出常人的努力,用他肌肉飽滿的雙臂,把自己的身軀支撐起來,叫喊著,「現在笑吧,大人,笑吧!笑話我!笑話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