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大唐狄公案伍(44)
第239章 大唐狄公案·伍(44)
馬榮更加氣憤:「寶月這老東西決計有可能對可憐的小玉下毒手!她的婢女春雲說,她動不動就抽春雲一頓藤條,弄不好就是個虐人成性的玩意兒!那小玉究竟遇到了何種境況,能推斷出來嗎?」
狄公緩緩道:「據塔拉說,小玉在初十失蹤的那天就摔斷脖子而死了。但據紫檀木盒裡的紙條,小玉卻是在九月十二或這個日子以後才死的。」
「小玉求救的字條說的日子比較合適,」洪亮說,「有可能她是初十被綁架,到十二才絕粒而亡的。」
狄公翻開了第五張厚紙片。
「這第五張紙片上我寫的是畫家李珂的名字。請注意,我把他的名字放在周氏和寶月之間。李珂有可能從他兄長李玫那裡獲得押運御金的消息,因為那時他還住在李玫開的錢莊里。為此,他也有機會遇見米大郎和周氏。」
接著他把李珂的名片往周氏那裡移近了一點兒,自得其樂地笑著說:「說實話,我非常欣賞這一對的結合,極有意思!一個是再嫁了個年邁丈夫的風騷婦人,一個是放蕩不羈的風流畫家。兩人均在中年,乾柴烈火,一點就著,甚至勝過年輕之際。」
「李珂也知道我要去紫雲寺踏勘,」馬榮喃喃表示贊同,「我在東城門路上遇見他時告訴他了。而且,紫檀木盒曾經在他手中!還有,他因外出寫生,攀山越嶺是拿手戲,也練就了健壯的身板,所以能夠在大殿里同我摸黑打鬥。」
狄公點點頭。他又把李珂的名片和寶月的並排在一起,評說道:「他們倆的結合就不那麼吸引人了。不過須記得,李珂對於繪製那些密宗的神魔佛畫極為在行,可見他是認真觀摩和鑽研過紫雲寺以前的那些原作的。寶月還在俗時就虔信佛祖,他們倆有可能在紫雲寺相會過。不過我們還是看下面第六張厚紙片吧,我寫的名字是楊茂德。」
「楊茂德被殺了呀!」洪亮再次失聲叫了出來。
狄公笑了笑,說:「老洪,我們不應該忽略死者。這是借用塔拉的見解。我將楊茂德的名片放到了李珂的上面,又將周氏的名片放在楊茂德的旁邊緊靠在一起。現在我們來看,這裡又是一個更具說服力的組合,比周氏和李珂的關係更有說服力。想想看,周氏和楊茂德,一個是不耐寂寞的中年蕩婦,一個是倜儻風流的少年庠生,他們倆一道住在吳家,兩人勾搭成奸更合情理一些。周氏把國庫黃金被盜的消息告訴他,讓他做尋找藏金之類的力氣活兒。我們見過楊茂德的屍體,他腰闊背圓,壯實有力,對付米大郎與小玉小姐都易如反掌……」
「可不久楊茂德本人也和沈三一道遭謀殺了呀!」洪亮仍有所保留。
狄公說:「沒錯,這正是我把楊茂德的厚紙片放在李珂上面的原因。關鍵是御金失竊案發生后的幾個月里,事情發生了轉折。周氏這女人本屬水性楊花,她既與楊茂德苟合於前,此時又向李珂投懷送抱。她撂了楊茂德的挑子,一門心思與李珂勾搭,連去紫雲寺尋金之事也託付給了李珂,再不讓楊茂德染指。楊茂德失去周氏這樣下賤的女人未必在乎,卻萬萬咽不下黃金沒份兒的這口氣。他找到李珂當面理論,說明自己不在乎把周氏轉讓給他,但要求找到黃金后五五分成。為了監視李珂與周氏的行止,他又強逼李珂雇他為助手,否則就要將李珂和周氏的姦情向吳宗仁揭發,以此作為要挾。接著楊茂德又意識到,李珂恐怕不是個可隨意擺布之人,不如自己獨佔藏金。因此楊茂德又雇了沈三——一個地道的無賴,兩人聯手在荒寺內搜尋黃金。就在那裡,他們被李珂和周氏給殺了。」
狄公撿起了六張厚紙片,靠在椅背上,像洗牌一樣把它們互相交換穿插。他說:「當然嘍,這些人還可以有別的組合。但我想,我們現在已經看清楚了,需要認真考慮的最主要情況就這幾種了。」
洪亮提醒說:「大人,桌子上還有最後一張厚紙片。」
狄公坐直了身子:「完全正確,還有第七張。」說著,把第七張厚紙片翻開,上面卻塗滿了黑墨。
他舉起這張厚紙片,緩緩地說:「我曾試著在這上面寫過一個名字,那似乎應該是紫雲寺那個幽靈的名字,古寺幽靈!後來又用墨塗掉了。所以這張黑紙片,代表的是死亡。」
他把那張黑紙片插進其他厚紙片中去,重新把它們洗了一下,然後扔進了抽屜里。他交叉著雙臂,說:「按照常規,到了這一步后,我們就該開始費力費時的調查,詳細追蹤所有嫌疑人的行止,搞清楚各個犯罪行為發生時他們在哪裡,又和誰在一起,詢問家中僕役和店鋪掌柜,等等。即使有喬泰和陶干在此參與協助,也還得費去十數天乃至幾個月的工夫。所幸我們找到了一個快捷方式。」他取出春雲畫的那張紫雲寺平面圖,放在自己的面前,用食指點著它,繼續道,「多虧這張出色的草圖,今夜只要再來個小小的試驗,就能做出最後的判斷,破了這個三連環的案子。」
「半個時辰前,我已派人分頭送出了兩封信,一封給吳宗仁夫婦,另一封給錢莊掌柜李玫,請他們務必於一個時辰內趕到紫雲寺大殿,聽我詳細講述縣衙查訪小玉小姐失蹤情況的結果。」
「李珂和寶月兩個難道不請嗎?」馬榮問。
「請的。寶月我親自去清風庵請動她的大駕,順便也看看方景行的病情。至於李珂,正要你馬榮去把他請去。你立即動身,見了他后,就說是我請他去紫雲古寺里看一樣剛發現的稀世珍寶,要聽聽他的高見。但不能讓李珂發現寺內還請了別人,所以你必須領著他從後山上去,從后牆門進入寺廟,並在大殿後門外等候。直聽到我吩咐時,才領他從後門進入大殿。」等馬榮站起身來,狄公又叮囑說,「這中間務必要牢牢看住他!切切記住,他也是兇殺嫌疑犯!」
「我會好好看住他的!」大高個子馬榮笑逐顏開領命而去。接著狄公和洪亮也動身了。「走吧,洪亮!我必須在邀請的一干人眾到達以前,先期抵達這座東郊古寺。我要在測試這些疑犯之前,先測試一下我的推測!」
二十
狄公再上紫雲寺,完全是官府的排場和威儀。東城門的兵丁們一抬眼,不覺一驚,但見兩名衙役騎在馬上鳴鑼開道,吆喝著:「迴避肅靜!縣令駕到!」接著是另兩名騎馬的護衛,每人手上高擎一個外貼「蘭坊縣衙」大紅字的油紙燈籠。他們後邊是狄公的縣府大轎。十名身穿統一服裝的轎夫抬著轎子,轎子旁,方班頭策馬而行,後面是十二名全副武裝的護衛兵丁。
城外道邊街頭棚屋裡坐著的腳夫、搬運工和乞丐看到這隊行列時,紛紛起身加了進來。方班頭大聲呵斥,要他們退後。但轎子的窗帘掀了起來,狄公朝外張望著,並告訴方班頭:「他們要跟,就讓他們跟著吧!」
狄公與洪亮坐在轎子中,到了紫雲寺山下的石階底部,下了轎。記得前面是陡峭的山道,狄公沒有穿他的官服,而是特意換了一身鑲黑邊的灰色薄布便裝,繫上了寬寬的腰帶,頭頂則戴著黑紗羅四方高帽。
進得紫雲寺來,衙役們在寺廟前院迎著山門的入口兩側立起杆子,把衙門的大紅燈籠高掛起來。狄公告訴他們等在那裡,自己則帶了洪亮、方班頭和另一小頭目進了大殿。小頭目手裡拿著一對蠟燭、一條繩梯和一圈細繩。 半晌后,他們方才出了大殿。狄公走到前院,大紅燈籠映照出狄公的面容有點兒蒼白和疲憊。他簡單地吩咐方班頭接待來客,並讓他們在大殿外的庭院里等候。大殿裡頭,讓衙役們點亮火把,並擦拭地板。狄公將一切布置停當,才與洪亮一起踏上去清風庵的小路。
寶月親自開門將狄公迎入庵內。狄公衷心感謝她熱心救治執勤受傷的衙役,並表示想看望一下傷員。寶月把兩人引進了庵堂的一間小偏房,見方景行躺在一張竹床上,春雲正在屋角的一個火盆邊,扇著炭火替他煎藥。狄公稱讚方景行發現了被埋的首級,並祝其早日康復。
「小的受到了很好的照料,」小方感激地說,「寶月大士替我包紮傷口,春雲姑娘為我煎藥,幫我退燒。」洪亮暗暗察覺到,方景行向春雲拋去愛悅的目光,那丫頭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回到前院,狄公方才正色對寶月道:「三日前,紫雲寺內發生了一起殺人的血案,今夜特地邀請了幾位本地人士在寺廟大殿就地勘查合議,也請寶月大士前往出席。畢竟這一帶系貴庵所轄之地。」
寶月哪裡敢推託,她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並先裹緊了頭上的披巾,方跟著狄公和洪亮出了尼庵。
一行三人折回紫雲寺時,吳宗仁夫婦和李玫均已在山門內的庭院等候。吳宗仁倒背著手在踱步。這種場合,他特意穿上了鑲寬黑邊的暗綠袍子,戴上了高高的黑帽,顯得頗有官宦的架勢。他的夫人著一身深色袍子,髮際下是一襲黑色的面紗,坐在一塊大圓石上。李玫站在她的身旁。
狄公禮節性地將吳氏夫婦介紹給寶月,發現寶月和周氏原來相識,周氏到清風庵燒香禮佛多次,彼此就認識了。眾人站在寺廟前院中央,互相行過禮數。兩盞大燈籠柔和的光芒使得古寺的灰牆看上去倒不那麼可怕了。要不是有衙役和衛兵們站立在大門附近,可能會誤以為眾人在此廟宇院內納涼消閑。
「非常高興諸位賞光,收到短箋后即刻就趕到了這裡,」狄公此番話算是致辭歡迎,「現在我請大家一道進大殿,到那裡我再解釋為何今晚請各位前來。」
狄公領著他們穿過庭院,進入大殿。大殿的六扇折門全敞開了,內里早已被眾多火炬照耀得明白如畫。兵丁們將火炬插在牆上以前就做此用的洞穴里。狄公走向後面的供桌,不禁想到,在古老的歲月里,牆上懸挂著奇巧淫污的密宗繪畫,供桌上堆放著所有的祭祀用品,這大殿必定給人留下難忘的印象。狄公自行往正中走去,背對供桌站定,讓吳宗仁夫婦站在直接面對供桌的中間,寶月在他們的右邊,李玫在他們的左邊,與自己正好照面。洪亮則和其他六名兵丁站在後側柱子一帶。
狄公神情沉鬱,目光掃過眼前四人,慢慢地捋著長長的黑鬍鬚,然後他招呼吳員外,鄭重地說:「我萬分遺憾地告知閣下,令愛小玉小姐已不在人世了,去年九月她就死在本寺大殿里。」
這樣說著,他飛快閃身走到左邊,對著方班頭大吼:「把這桌子移開!」
方班頭雙手抓住供桌左邊的一頭,另一衙役在相反方向也這樣做了。狄公敏銳地觀察著供桌前四人的表情。吳氏夫婦交換著大惑不解的目光。李玫抬起眼眉朝狄公愣愣地看著。寶月僵直地站著,用她那大而漠然的眼睛望著方班頭和衙役。這兩人把桌子弄得有點兒傾斜,隨即保持這姿勢不動。
經過了一段難堪的短暫間歇後,狄公告訴方班頭:「繼續!」
兩人將供桌向後推倒,狄公又回到了原先站在供桌前的位置。他再次對吳員外說:「你的女兒小玉小姐禁不住楊茂德的誘惑,迷戀上了他。你不能為此事而責怪你女兒。她在最需要母愛的年齡失去了生母,飽覽詩書又使她變得富於幻想,所以很容易就中了像楊茂德那樣有經驗的年輕勾引者的圈套。吳員外,你以後只能在心裡思念她了。在她將真相吐露給你的那天晚上,她私逃離家,但並沒到她姨媽家去,而是直接上山,來到這個紫雲古寺。她知道楊茂德常在這古剎中出沒,便想把你拒絕他們倆的婚事一節告訴他,並且商議對策。不巧的是,那一夜楊茂德不在,小玉意外地遇見了另一人,此人就是殺害她的兇手。當時這兇手正在察看其兇殘罪行的後果。」
「這個兇手,同時也是盜竊朝廷司庫欲遠赴沙陀國採購御馬的五十錠黃金的策劃者,約在一年前,即己巳年的八月初二,將御金偷盜來此。為了進入押運的司庫住房並偷出黃金,他僱用了技藝高強的鐵匠兼鎖匠米大郎。」
正說著,卻聽得吳宗仁之妻周氏呻吟了一聲,她急忙以手掩口。吳宗仁見狀十分驚愕,走上前去想要問她什麼,卻被狄公擺手制止了。
狄公繼續道:「吳員外,你心中有數,周氏在嫁你之前,生活相當窘迫,有段時間她搭識了米大郎。米大郎的兄弟曾來衙門報告過,米大郎於去年九月初六失蹤。這是在御金失竊的一個月後,小玉出走的四天前。米大郎的主子囑咐他盜得金錠后就埋藏在這古剎中。米大郎藏匿得相當在行,因為他是個高明的鎖匠,熟悉秘密的壁櫃、偽裝的地洞和所有這類機關。他一心想獨自霸佔,勝過分贓。兇手幾次追問,他只是推託,不想告訴他主子埋藏金子的確切地點。我想一開始他主子還想設法讓米大郎兌現原先說好的條件,但沒起作用,即使威脅也沒用,那時候就——」
吳宗仁不耐煩地打斷了狄公的話:「所有這一切對我都是虛無縹緲的東西。我想知道,殺我女兒的兇手是哪一個?出於什麼動機?」
狄公冷眼轉向了錢莊掌柜李玫。
「兇手是李員外的胞弟,畫家李珂。」
李玫驚慌起來,結結巴巴道:「我的……我的胞弟李珂……舍弟固然品行不端,但人命關天,這殺人行兇的勾當……天啊,殺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