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大唐狄公案伍(39)
第234章 大唐狄公案·伍(39)
「乞丐王?」鬥雞眼那尖尖的嗓子又叫喊起來,併發出了一陣咯咯咯的笑聲。丐王麻利地撿起一塊碎磚片,朝窗戶方向擲去,準確地打在鬥雞眼身上。鬥雞眼叫了一聲痛,喑啞難聽的笑聲戛然而止,像鳥籠里受驚嚇的小鳥單腳跳上跳下。接著,那被稱為「和尚」的丐王開始上上下下地仔細打量起馬榮來。半晌,他才下了斷語:「你相貌和沈三相似,是沈三表兄弟不假。不過沈三究竟是何人所殺,我並不知情。我只知道沈三被殺后留下了不少東西。」
「那還用說,太多了!」馬榮故意做出一副急切和貪婪的樣子,「你是說紫雲寺藏的金錠吧?我要是抓住了害沈三的兇手,非得讓他說出藏金的地方不可!」
「和尚」並不吱聲,只是用他的大手慢慢撫摸著矮木桌的桌面。這時馬榮才注意到,桌面上刻著奇奇怪怪的圖案,還有一些像是異邦文字的符號。「和尚」又舉起蠟燭,認真辨認著桌面上的線條和圖符,他那顆長著亂蓬蓬的灰白頭髮的大腦袋低俯著,但最終仍抬起了目光。
「不行,我在這上面刻下的東西太多太複雜了,它們混淆在一起,以致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了。」這幾句話讓馬榮覺得,「和尚」雖然說話帶著粗魯相,但用詞遣句說明他是知書通文的。「和尚」接著說道:「邵霸,實在沒什麼更多的東西可奉告了。不過我可以給你一個忠告,請你記住:將金子弄到手,把兇手忘了吧。」
馬榮答道:「兇手我不會忘,不過先把金子弄到手,也絕不會有什麼壞處。那麼你想要幾成?」
「三分之二。」
「你不是在說夢話吧?告訴你,最多一半。你得明白,我還得分給老五呢!」
窗台上的老侏儒又叫了起來:「就像你也分給我那樣,『和尚』!」
「不錯,分給你,」「和尚」應了一句。「那好,一言為定。」「和尚」說著從衣袖裡掏出一個小木牌,放在桌上,上面也寫有幾行異邦文字,「你今夜拿著這木牌去一趟清風庵,邵霸。清風庵就在紫雲寺東邊,一打聽就能找到。然後你翻牆進去,大門左側是婢女的住房,一所小磚房。你在房門上輕叩四下,婢女就會給你開門,你讓她驗看一下這木牌,她會幫助你的。婢女的名字叫春雲——」
「保管你春心蕩漾,雲雨歡會!」鬥雞眼又尖聲叫嚷起來。「和尚」又扔過去一片碎磚,可是這次沒有擊中,老侏儒開心得咯咯大笑,聽上去幾乎快斷氣了。
「『和尚』,你的眼力也變糟糕了!」他扯著嗓子叫道。
馬榮頗感意外,問:「難道這使女春雲已找到了藏金?」
「和尚」搖搖頭,說:「暫且還沒有,不過快了。邵霸,你倆攜手,黃金就到手了!」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親自跑一趟,去一下清風庵?」馬榮疑問道。
「因為他走不了路!」鬥雞眼幸災樂禍地叫喊著,「要不是我天天拖著他,拽著他,他就像條斷了脊梁骨的癩皮狗,一動也不能動。可還有人叫他丐王!」
「我的兩條腿廢了,」「和尚」頹然嘆喟說,「風濕痛,深入到骨髓里,脊背和腿腳佝僂了。但我還能騎馬,腦袋也照樣夠用。絕不要出一點兒差錯,邵霸!」
「那楊茂德又怎麼樣?他也有一份?」
「和尚」瞪圓了眼珠,用手梳理著糾結的長須,凝視著馬榮良久,雙眼一眨也不眨。
「原來你也知道還有一個楊茂德?他失蹤了。要當心點兒,邵霸!我不知道誰結束了你表兄性命,可他是個行家裡手。走吧,今天夜裡去找春雲吧!」
鬥雞眼也跟著怪叫:「去吧去吧,春雲那小狐狸精可迷人了,今夜千萬不要錯過!」
「和尚」用桅杆一般的肌肉發達的雙臂支撐著自己,半抬起了身子。馬榮看到他龐大的軀體要高出自己至少兩寸。但這巨無霸的背脊已經佝僂,那寬闊的雙肩也已塌了下來,不自然地向下耷拉著。
老侏儒開始在窗台上跳來跳去,黑污的衣袖飛舞起來像對翅膀。
「抱歉,『和尚』!抱歉,丐王!」他輕聲顫氣地念叨著。
「閉嘴,鬥雞眼!永遠閉上你的嘴!」「和尚」放下身軀,發出一陣咆哮。但他沒有忘記向馬榮告別:「再見,邵霸!」
他重新倒身在石柱的根基上,腦袋深深地埋在胸前。
馬榮站起來,向窗台上的老侏儒揮揮手,離開了地窖。
他邊往縣衙趕去,邊吹起了歡樂的小調。時已黃昏,他花費了整整一個下午才了解到這一切,但這一下午的辛苦總算值得。寶月已經告訴過狄公,春雲這妮子同來紫雲寺的無賴閑漢們常有勾搭,如今才知道寶月是乞丐王「和尚」安插在那裡的釘子。看來今夜到清風庵去時,與她免不了有一番周旋,而且有可能是讓人春風一度的周旋!
途中他看見關帝廟門前兩個大紅油紙燈籠已經點亮,於是又踏上寬闊的石階,進去恭恭敬敬地供上最後一炷香。他相信今天下午的好運道全靠關公大老爺在天之靈的佑護。
回到衙門,方班頭告訴他,狄公和洪參軍正在衙署書房內同畫家李珂談話。馬榮趕緊到自己房間,洗了個澡,換身乾淨的衣服。
十五
馬榮趕到縣衙內的書齋時,老管家正在點亮大理石陽台前沿的一溜兒燈籠。書齋里,狄公正站在中央的紫檀木雕大桌前,倒背著雙手。洪亮也在一旁,幫著李珂將幾幅山水畫卷展開在桌面上。
狄公看見馬榮上了露台,轉向李珂說:「真遺憾,李相公沒能如我所願,替我繪一幅新作。這也難怪,這邊陲地域,哪裡比得上京都?上等的絹紙和丹青輕易不可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何況揮毫命筆還需要心境,胸中元氣沛然淋漓,筆下方能驅馳龍蛇。李相公近來外困內窘,情意索然,未能動筆,自可體諒。當然,這去年繪就的三卷舊本意緒飛動,氣韻有神,也洵為佳作,足以令屋內蓬蓽生輝了。洪亮,告訴管家多拿點兒蠟燭來,你和李相公一起找個合適的地方把它們掛起來,以便細細雅賞。趁此間隙,我要同馬榮去散會兒步,納些晚涼。」
狄公領馬榮到了露台的那一頭,在一棵高大的刺槐樹下的粗石椅上坐定下來。「衙門升堂理事一直拖到了午後,」狄公先告訴馬榮,「因為另一方也發現了許多新的資料。如此複雜的遺產繼承案,可以說前所未遇。好不容易斷了案,更衣沐浴之際,李珂又來訪了,眼下同李珂將有一番長談。你在城裡轉了大半日,結果到底怎麼樣?」 馬榮不慌不忙地將自己的所見所聞從頭到尾詳細地做了報告。狄公對他同綽號叫「和尚」的丐王的談話尤感興趣,讓他逐字逐句又重述了一遍。
「馬榮,幹得好!的的確確幹得好!我們終於從內部了解到案情的究竟了。兇殺犯究竟是誰我們還沒頭緒,但御金失竊案顯然越來越清楚了。今夜你就單獨去清風庵找婢女春雲,那比我們派一隊兵丁駐紮在那裡要強多了!務必設法向春雲打聽『和尚』的背景來歷。看來他是個最不尋常的人物。」
馬榮點頭稱是,狄公拂掉落在衣襟上的幾朵槐花,站了起來。兩人回到了書齋。
書齋內已經點燃起四支巨燭,照耀得明白如畫。那三軸山水圖卷並排懸挂在狄公書架的最上層,畫下端的木軸一直拖到了地上。李珂和洪亮站在畫前。狄公將扶手椅轉了過來,面對著畫坐下來,捻著鬍鬚,默默地欣賞了片刻。
「是啊,」狄公說,「我得說我最喜愛的是中間這一幅水墨山水畫。也許另兩幅筆觸更為精細考究,但這一幅卻獨得古代大師不經意而得之的自然風韻。它有一種直觀的距離感。如果不是把一個小島放在開闊的視野中,那是不會知道海之盡頭也即天之開頭的。」
「大人,您對繪畫別有領悟,堪稱知音!」李珂頗為感慨地說,「在下作畫,一直以深遠之境為至上鵠的,只可惜罕有成功。」
「假如我們所有的意願都能輕易成功,」狄公的聲音聽來淡淡的,「那事情反而變得乏味了。請坐,李相公,用茶吧。」
老管家端上來一個大茶盤,兩人品完茶,狄公似乎隨意地說了一句:「李相公,你是一位有才華的畫師,應該娶妻生子的。這樣,你就可以在需要的時候把你的技藝傳給兒輩。」
李珂的微笑很無力。他說:「家庭婚姻的庸常生活足以造成剛剛大人所說的那種乏味。它會剝奪畫師對放浪隨心的愛好,使創作精神化為烏有。」
狄公重重地搖了搖頭,不以為然:「婚姻是我們神聖的社會秩序的基本結構,李相公。只有你獨自生活在四堵牆內,你才有可能追求不計後果的愛情。然而你是被迫來到這世上的,你必須讓自己適應人類社會,否則結果只有失敗。一位古代作家把人和四駕馬車做了比較。四駕馬車中的每一匹馬都有約束自由的更大標準,行走得慢或快,向左轉或向右轉,因為駕馭車的騎手從來不讓車離開軌道。從四駕馬車逃離出來的馬享有最大的自由,只是在特定時間內。當這匹極端自由的馬累了,孤獨了,它就會重新要求加入四駕馬車,但為時已晚,那四駕馬車已經走了,它再也趕不上騎手了。」
畫家李珂的臉色更蒼白了。他舉起茶杯時,手都在發顫,接下來便是難堪的沉默。隨後李珂抬起目光,問道:「可不可以打聽一下,紫雲寺里那宗謀殺案進展得如何了?有沒有獲得足夠的證據來定那個殺人無賴的罪呢?」
狄公只笑了笑,回答得相當含糊:「案件已經取得了令人滿意的進展。可以告訴李相公,進程不算快,但肯定有進展。」說畢,他端茶送客。
李珂站起拜揖,正待告辭,忽然以手擊額道:「在下愚鈍至極!今日來訪,原來還另有一事奉告,適才反倒忘卻了。昨日大人光臨茅舍,曾以紫檀木盒見示。大人離去后,在下又苦苦追憶,這才想起,小人確實曾見過那個小小的紫檀木盒。」
狄公相當意外:「紫檀木盒?你想起它來了?!有趣有趣!那你是何時何地見到那東西的?」
「在半年多前,記得是一個老乞丐拿了那木盒要來賣給我,只索要幾個銅子兒。他說是在紫雲古寺後邊的林木叢里撿到的。當時木盒上下沾滿了泥,我也未見盒蓋上鑲嵌有小片碧玉,我由於正忙著,所以只想打發他走。他死乞白賴地糾纏個沒完,我便給了他五個銅子兒,收了下來,隨手扔在一個裝垃圾的破籃筐里,事後也就丟諸腦後了。過後,孔廟後街古董鋪的老闆來收古玩,我就將整筐的東西給了他,湊個我想要的整價錢。只不知如何又到了大人手裡。」
狄公道:「多謝李相公相告,這木盒的來歷庶幾清晰了。也多謝將大作賜示,觀玩后將儘快通知相公,選中的是哪一幅。哦,對了,相公的幫手楊茂德有無迴轉?」
「還沒有,不過他很快就要被押送回來了。我已知曉,他同兩個酒友一道胡鬧,闖下了禍,那又得害我賠上一大筆錢!」
狄公又道:「我碰巧遇到了他從前的僱主吳員外,不知你是否認識這位卸官賦閑的官員?吳員外說,楊茂德傷風敗俗,所以他把楊茂德解僱了。」
想不到李珂勃然大怒,憤憤地說:「這吳員外是什麼老朽之物?!他和我兄長是一路貨色,只知道循規蹈矩,庸庸碌碌,錙銖必較,全不懂別人是如何看待生活的,也配對別人說三道四?」
對李珂的失態,狄公不以為忤,說:「這世間本來就是由各式人等組成的。李相公,就讓洪參軍送你出縣衙大門吧。」
這邊,狄公和馬榮又聊起了案情。馬榮說:「原來這紫檀木盒是在荒廢的古寺附近發現的!」
「不錯,」狄公慢聲應答道,顯然在思考,「太奇怪了!如果李珂說的是真話,那麼小玉小姐的失蹤也就與紫雲寺密切相關了。反之,假若他有意對我胡編亂造,那他又為何專門挑選這麼一個情節呢?」狄公撫摸著自己的鬍鬚有好大一會兒,「而且,又是誰向李珂放出了不實的消息,說楊茂德酒後胡鬧被關押起來?楊茂德已經被害了!」
馬榮捏緊了兩個大大的拳頭,又放鬆開來:「大人,這其實不難解釋。我向你稟報過,昨天我遇到過他,他在小酒店裡找尋楊茂德的下落。那些小酒店掌柜的為人你是知道的,他們總是用一些雲遮霧罩的話頭來打發那些探聽別人消息的人。他們不想捲入別人的麻煩,他們自己的麻煩就夠多的了。」
狄公說:「我還得仔細全面地分析一下,馬榮!你今夜最好是晚點兒去,等寶月晚課結束並睡覺以後,那樣就不會驚動她。」
話畢,狄公沿著露天長廊來到了大夫人住宅所在的內花園。透過開著的窗戶,傳出了二胡悠揚的琴聲,伴隨著響板的擊節聲。
進了黑暗的起居室,他看到有一群人聚集在那裡,他們傾身向前,盯著房間後部臨時搭建起來的舞台。那是個約七尺高、用薄薄的白色幕布隔開來的小間,白布幕布上端裝飾著紅艷的錦緞,幕布背後有燈光照亮,映出了貼著幕布活動的色彩鮮艷的小人兒,同時還有生動的二胡伴奏,把演員敘述故事的唱詞烘托得更加有滋有味。狄公踮起腳尖,走到了觀眾後面的一角。這是大夫人答應孩子們而邀來的皮影戲,也算她昨天生日慶典的一部分。
狄公的三位妻妾坐在正對著舞台前沿的長椅子上,和她們的孩子們以及看孩子的老媽子在一起。這群人背後站著僕役們,甚至那些洗洗刷刷的下房粗使丫鬟,在這特殊場合,她們也得以走進大夫人的起居室。他們全都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劇情的發展。
狄公交叉著手臂,也觀看起這有聲有色的表演。那些漂亮的皮影偶,用薄薄的羊皮鏤刻而成,塗上了透明的顏色,被鐵絲牽動著,由人在幕布後邊擺布。此刻,演員將它們貼近了幕布,讓大家看清它們表情豐富的側影簡直到了纖毫畢現的地步,然後他又讓它們搖晃著拉開和幕布的距離,造成一種在遠去中逐漸消失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