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2章 大唐狄公案伍(37)
第232章 大唐狄公案·伍(37)
「你當然不能!」吳夫人不耐煩地說,表面的溫文爾雅馬上一掃而盡,「我就這樣開始吧,就說我真的愛我的夫君吳宗仁。雖然他的年齡是我的兩倍,但他體貼周到,給了我需要的安全感。在嫁給他之前我是人們所謂的棄婦,名下沒有一個子兒,到東到西都窮得響叮噹。關鍵的轉機就是吳宗仁鰥居兩年後娶了我。唉,你知道,我便成了他的續弦。前頭那個女人死了,留下一個女兒,就是小玉,我夫君膝下就她一女,對她百般溺愛,恨不得把天上月亮摘下來討她歡心。但依我看,這丫頭什麼也不是,皆因她已到十八年華,情竇漸開,整天價長吁短嘆,百無聊賴,一看就是少女思春的模樣。我倒是想把她帶在身邊親手調教,但我夫君說不,他要親自負責她的教育。他喜歡小玉,喜歡得都過分了——你明白我這話的意思。也許他本人意識不到,但我旁觀者清。當然,我沒把這點告訴他,可我對他說了,小玉處在他和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之間不好,最好是儘快嫁出去。從此就開始了無窮無盡的爭吵。」
周氏不以為然地擤了擤鼻子,繼續說下去:「是呀,夫妻倆不時要吵架,那是無法可想的。可我發現了她暗地裡與男人來往的蛛絲馬跡后,心想有責任告訴我夫君。這一來我就天天等於在火爐上受煎熬了。但若同小玉這小蹄子與野漢私奔出走激起的風暴相比,那簡直算不了什麼。他口口聲聲誣賴我殺死了小玉,藏屍滅跡。平靜下來后,他雖明白自己在胡說八道,但過一會兒卻又說是我指使別人綁架了她,賣到妓院去了。你看他竟如此血口噴人!」
「不要讓你的茶涼了。」三夫人平靜地說,把茶杯遞給了周氏,周氏喝下了一大口。
「當然,那些失去理智的指責我是不會承認的,即使他打得我滿臉烏青。可他不會相信我。湊巧小玉出走的那個晚上我也不在家,去看望一個老熟人了。」
「如果你把小玉相好的名字和他們去的地方告訴你夫君,不就能有力地證明你的清白嗎?」
狄公微笑了。三夫人相當出色。
周氏搖頭嘆息,粗魯地說:「我要是知情的話,立即就對我夫君講了!小玉倒是對她爹的書記楊茂德挺有意思的,經常亂拋媚眼,可這楊茂德是個堂堂正正的漢子,真可謂坐懷不亂,對那丫頭的忸怩作態根本不屑一顧。我猜是另有男人。但究竟是誰,卻無從得知。只怪吳宗仁教女無方,給了太多的自由,寵女反害女!」
「不過,你還可以讓你的朋友向吳員外證明你的去向呀!這事並不難。」三夫人溫和地說。
周氏忐忑不安地掃了三夫人一眼,忸怩道:「實不瞞夫人,那夜是楊茂德傳話邀請我去的。他是這世上最好的男人,好心腸顧念到了我,注意到我生活其實很單調,所以請我到一個他熟悉的地方吃了頓飯。當然,僅僅是吃飯。但我夫君如果知道了,又要大發雷霆了。我夫君是個很好的人,但太古板了。」
周氏重重地嘆了口氣,然後她說得飛快:「我簡短地說吧。今天早晨我夫君突然對我說,他要對小玉的失蹤採取行動。已經將近一年了,你想想看!你家縣令大人接見他了吧?」
「我確實沒法告訴你,吳夫人。大人從來不在家裡談公事。」
「賢明的狄大人!無論如何,吳宗仁和李玫來了。李玫是他最好的朋友,錢莊老闆和金銀商人,有點兒自負,人還不錯。他倆匆匆忙忙趕來了衙門。故此我也特來向夫人說清整件事,懇求夫人在狄大人面前轉達一聲,把這中間的許多原委細節澄清一下,讓我夫君再不要胡亂猜疑我,然後狄大人就可以處置小玉那丫頭和她相好的事。夫人,你家老爺明鏡高懸,遐邇聞名,動若迅雷,機敏智慧非常人可比,一經他的手,這樁醜事也就變好了。之後,吳宗仁對待我就會重新像個丈夫了。不管你信還是不信,自從那小婊子失蹤以來,他再沒踏進我的卧房一步。這就是我要說的。」
三夫人沉默半晌,然後才正色道:「吳夫人,我說過了,狄大人早有明訓,內帷不得過問衙政。這事恐怕我愛莫能助……」
周氏站了起來。她輕輕拍著三夫人的胳臂,臉上堆起諂媚的笑,說:「啊呀呀,誰不知道枕頭風要比朝廷的公文還厲害?尤其像三夫人這樣年輕貌美,哪個男人都會愛都愛不過來了,說什麼都會百依百順的。真的,哪個男人都會聽的!所以,無論如何,千萬千萬,多謝多謝……」
周氏重新用頭巾圍住頭,三夫人把她送到門口。
待三夫人拉開月洞門裡的紗簾,狄公看得清清楚楚,在她眼眶裡,猶自閃著委屈的淚花。
「這樣的事太沒意思了。」她用幾乎聽不見的低聲對狄公說。
狄公憐愛地把她拉到身邊,握緊了那一雙柔軟白嫩的小手。
十三
狄公離開宅第,來到衙廳的公事房,洪亮和馬榮已在那裡守候。狄公把周氏的一席話原原本本地告訴給他們倆聽,兩人均十分詫異。狄公重新整理了有關的記錄材料,概括道:「這吳夫人是個粗俗女人,憑直覺,應有那種不正常的男女關係,但她無論如何不會懂像她丈夫那種人的道德準則。吳員外希望搞清楚女兒失蹤的真相,同時又想保護自己的妻子,即使她犯下了彌天大罪。所以他才會在我們會見的結尾時,堅持要我在採取法律行動前,讓他先了解一下我的偵查發現了什麼證據。如果我真的發現周氏卷進了小玉失蹤一案,吳員外就會要求我放棄這個案子。」
「大人你想,會不會有證據證明吳員外的懷疑呢?」洪亮問。
狄公沉思著,捻弄著自己的上髭。
「我想了想,還沒得出一個基本的概念,」最終狄公開了口,「但我有把握,吳夫人周氏說小玉同秘密的心上人私奔了,是無稽之談。假如小玉真有一個相好,照周氏這種德行,不探聽出姓名來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她對三夫人表示了她對丈夫的士紳品格的懷疑,一口咬定吳宗仁到我這裡來告她,事實證明也是子虛烏有。吳夫人是個極度多心的人,喜歡疑神疑鬼,誇大其事,一粒芝麻落到這種女人手中,往往就變成一頭大象了。」
馬榮也說:「事情太蹊蹺了。這邊吳員外剛辭掉楊茂德,那邊李珂馬上僱用了他。很明顯,周氏與那個楊茂德關係頗為曖昧。這都是為了什麼?我想,我們應當多了解一點兒有關楊茂德的情況,畢竟他是紫雲寺兇殺案的第二個受害者,不明不白地成了冤死鬼。」
狄公察看著他的筆記,然後抬起頭,緩緩地說:「這個小庠生楊茂德可謂關鍵人物。巧就巧在他一身牽連著兩件案子,一是去年小玉的失蹤,一是眼下紫雲寺的換頭兇殺案。我不喜歡這樣的巧合,一點兒也不喜歡!還有,不要忘了,韃靼女巫塔拉知道小玉的情況,這表明,其中也許還有個韃靼的幕後人物隱藏著。」 馬榮自告奮勇,說:「我再去找圖爾比打聽打聽,看看有沒有韃靼人綁架漢族姑娘的事。」這時刻,他心裡做了比較,覺得和周氏、塔拉相比,圖爾比還真是個不錯的女子。
狄公表示贊成,他吩咐說:「馬榮,你就去辦吧,說不定小玉還被關押在北寮的某個低矮的窩棚里哪!不過,首先還是要設法多了解一些沈三的情況,因為如果小玉果真是被綁架了,那些案犯我們或早或遲是能逮到的,但當務之急,是需要儘快找出紫雲寺的兇犯來。昨晚他想砸死在井底的你,弄不好他還會再鋌而走險,殺害新的無辜者。」
此時有人敲門,當值小吏進來稟報:「李玫李掌柜又來要求單獨求見大人,請大人恩准。」
「傳他進來吧!」狄公吩咐。他轉而對洪亮和馬榮說:「剛才我就發現李玫心中有話,幾次要說,都讓吳宗仁攔阻了。」
李玫進了內衙書齋,見洪亮、馬榮也在,不覺有點兒失措。
狄公有點兒不耐煩,說:「李掌柜不必見外,這兩位都是我的親信幫辦,你有什麼話儘管說。」
李玫坐定在洪亮給他拿過來的椅子上,仔細地扯平自己身上穿著的灰色袍子,然後抬起雙眼,望著狄公說:「蒙大人撥冗接見,允我再次打攪,十分感激。當著吳員外,我無法暢所欲言。」他清了下嗓子,「首先,小人早先說過的話,這裡想再重複一遍,以明心跡。無論小玉小姐失蹤的這些日子裡發生過什麼事,一旦找到她的下落,我想立即和她完婚。」說著,他緊緊閉上了薄薄的嘴唇,以示決心堅定,然後繼續說,「其次,小人適才斗膽猜度,大人已約略探明小玉小姐的下落,但也許顧慮小人的岳父大人難以接受殘酷的事實,不肯明示。但對於小人,大人不必有此顧慮。我有足夠的準備來接受事實的真相,無論多麼慘不忍聞,都不礙事的。」說畢,他眼巴巴地盯住了狄公。
狄公向後倚靠在椅背上,答道:「李員外,除了重複上午對令岳大人說的話外,實在沒有什麼可以奉告的。」李玫只得順從,所以躬身作了一揖,狄公接著道:「不過你應當切實協助我們的調查工作。你能否告訴我,去年你和令岳吳員外採取了哪些辦法來尋找小玉小姐呢?」
「回大人話,去年我先是親自去城南頭的南寮細細查訪,因為那裡聚居著來自中原的三教九流,結果一無所獲。後來甚至派了我的老店員,他是當地人士,認識的人圈子極廣,甚至和黑道上的朋友做了接觸,照樣落了空。」他頗為絕望地抬頭打量著狄公,「我猜想,小玉一定是被流竄的匪幫綁架走了,他們帶著她立時逃離了本地,因此在本城斷無她的下落。」他用手擦著汗濕的臉,「唉,正因為如此,最後我還給隴西各州府的金銀錢莊老闆捎了信,附上了小玉的畫像,讓他們協助打探消息,但仍舊毫無結果。」他嘆息了一聲,「大人,剛才你責備我沒有督促我的岳父儘快向縣衙門報案,其實我們翁婿倆也一直在努力啊!我想,要是大人也能發出文書,和節度使屬下各處長官取得聯繫的話——」
狄公打斷了他:「你放心,李員外,我們已經打算這樣做了。那你是否能提供一些小玉小姐的肖像呢?」
沒想到對於這個要求,李玫竟然感到為難。
「不……不是太方便,大人。不過我會儘力的……」
狄公建議:「需要增加更詳細的描繪。對了,你可以讓你兄弟李珂幫忙啊!他可是個不錯的畫家!」
李玫臉色變了。「小人與李珂早已完全斷絕了兄弟情分,」他說,「說來慚愧,只因他不知檢點,德行廢弛,不求長進。他曾在舍下寄食多年,由我負擔他的一切,但從來不想幹活兒出力,只知道胡抹亂塗,畫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要不就搜讀一些煉金丹方或異教邪說。他專門在骯髒不堪的小旅館、小酒店或更糟糕的地方過夜。其實他那種人,和小玉的繼母周氏是一類的……」李玫自己突然停頓了下來,不知再往下說些什麼才好,光翕動著嘴唇。
「周氏?不就是你岳母大人吳夫人嗎?」狄公頗為驚訝。
李玫面有悔色:「我本不該多嘴多舌的,可話已至此,不能不據實向大人稟報了。周氏去年五月十五才嫁給吳員外當續弦。她的前夫是能幹的鎖匠米大郎,偶爾也幫我做過一些奇巧的活兒,但他本人卻是個專搞坑蒙拐騙的角色,經常同那些騙子、二流子廝混在一起,所作所為無非是些不可告人的勾當。周氏同這號人朝夕相處,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然熏習,胸中就只有貪慾享樂,眼中只見蠅頭微利,其餘一概不知。米大郎離開她后,有一次她來敝錢莊覓活兒做,恰巧吳員外也在,不知如何就對上了眼,才見一面就迷上了她。我因知底知里,反對他兩人成婚。周氏打聽得知我與吳員外相識已久,又是老鄉,三天兩頭來尋我,又是賭咒又是發誓的,說她從未參與過米大郎的坑蒙拐騙勾當,又說她治家理財如何能幹,保證讓吳員外後半輩子過上好日子。我不勝其煩,只好承認她熱誠、能幹,答應不再表態,吳員外就娶了她。婚後她倒也確實把吳家治理得比過去有條理,但她對小玉不好。可憐小玉喪母之痛並未因父親再醮而得到平復。」
狄公道:「是呀,我也聽說小玉與繼母相處不好。這是為何?」
「小玉性格溫和,飽讀詩書,但對世事一無所知,是個往往從書本知識的角度來看待一切的姑娘。她無法接受她的繼母來自下層的事實,一見面就不喜歡周氏。我認為,這種不喜歡是雙方的。吳員外也明白彼此的差距和衝突,所以就把小玉留在身邊親自來教育。但這種情況也是不正常的,一個年輕女孩凡事缺少一個年長的女性來開導。因此當吳員外將小玉許配給我時,我真是喜出望外。雖然我年歲稍大,但吳員外並不嫌棄,也是希望我能代替她故去的母親,甚至吳員外本人,多給她關愛和教養,也就是當一個需要有耐心向她解釋世間萬事萬物的丈夫。」
李玫用他的食指尖撫平了他烏黑的小鬍子,接著說下去:「我深愛小玉,大人!我敢說我比我實際歲數年輕。在下唯一的愛好是打獵,它使我身體健康。」
狄公道:「的確這樣。對了,你說說看,有人議論小玉小姐與楊茂德兩人有私情,此話確有根據嗎?」
李玫急急地辯解說:「不,不!按說我並不喜歡楊茂德,他平日有些時候的行為舉止就像我那不可救藥的兄弟一樣,但在內宅家院里,我還得說,他的做派還是相當規矩的,畢竟他是個知書識禮之人。」他停頓了一下,想了一會兒,「我想,吳員外對接近和關心他寶貝女兒的男子,都有點兒過分緊張,這大概就是他懷疑楊茂德和小玉私下有勾搭的原因吧。須知小玉在家過得並不幸福,這也是我想早日和她成親的一個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