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大唐狄公案伍(36)
第231章 大唐狄公案·伍(36)
兩位賓客坐在茶几邊,見狄公進來,趕緊起立相迎。年長的一位走上前來躬身施禮,那該是吳員外了。他的臉瘦長,菜黃色,頷下有一小撮山羊鬍,和長長的上髭很不相稱。他身穿一件深藍長袍,上面鑲著金線繡的花紋圖案,頭戴高高的方形黑紗羅帽,帽前檐有一塊綠玉飾物。狄公對他致辭問候時,注意到另一位客人站在他身後。那人比吳員外年輕,寬肩闊背,體干豐偉,團臉有點兒灰黃,短髭淺須,眼睫毛卻分外重。他身穿灰色禮袍,頭戴商人小帽。
狄公讓這位前任官員就座,自己坐在貴賓的對面。錢莊掌柜依然立在吳員外的座椅后。馬榮和洪亮離開一點兒距離,坐在矮凳上。
手下人上了茶,狄公呷了一口,重又坐好,和顏悅色地開了口:「吳員外今天一大早光臨本衙,一定有要事賜教。」
吳宗仁目光陰鬱,怔怔地看住狄公,說:「老朽今天貿然來見狄大人,只為的是打聽小女的信息。」見狄公有點兒愕然,連忙又解釋說,「小女正是縣衙張貼告示尋找的小玉。我在昨夜見到告示,急於了解衙門官差是否已打聽到小女的下落。」
狄公欠了欠身,替客人又倒了杯茶,順口問道:「恕我稍後相告。但敢先動問一聲,為何特地由李掌柜陪吳員外同來?」
吳宗仁道:「此事其實與李相公也有關。老朽已將小女許配給李相公。行過聘禮一個月後,小玉突然失蹤。雖然尚未完婚,但老朽已經視李員外為東床快婿,所以令他同來,猶祈大人明察。」
「原來如此!」狄公從袖筒中取出摺扇打開,慢慢扇動。有頃,狄公方開口道:「凡百事情,均發生於去年,即我蒞任之前。因而我所得之消息,大多系傳聞之詞。至於文檔材料,並無確切記載,雖曾檢閱卻一無所獲。尚希吳員外就令愛失蹤一節,略述一二為幸。」
吳宗仁皺起了眉頭,骨瘦的手捋著山羊鬍子,神色已略為平靜一些,遂緩緩地說:「老朽膝下唯有小玉一女,兼以小女容貌端麗,性格溫柔,所以一向把她視若掌上明珠。小女最為喜人處,還是她生就的玲瓏心竅和過人聰慧。三年前髮妻亡故后,父女相依為命。十八歲上,由老朽做主提親,將她許配給了這位李玫相公。李相公家道殷實,為人本分,飽諳詩書,又俱是北方鄉親,對我也多有錢財上的資助。老朽對其頗為滿意,小女也覺終身有托,心中喜悅自不必提。想不到風生萍末,節外生枝,出了意外。舍下原雇有一名書記,掌管府內文案之事,叫楊茂德。此人系本縣人士,入過縣學,是名庠生,只因家中窮困,無以為繼,才斷了科舉之念,覓職謀生。中人對他保薦頗力,故老朽聘留在家中。誰知這廝實為無賴,反而三番五次挑逗引誘小女。老朽察之不明,防範不力,實在慚愧至極!」
李玫張嘴正想插空遞上話來,被吳宗仁搖頭制止。
「李玫,你且不要多嘴,待老朽自己一一道來。可憐小女蘭心蕙質,幽谷白雪,不染一塵,不諳世事,漸漸讓楊茂德得了手,誘小女上了圈套。時在去年九月初十,我告訴小女,第二天準備去觀音堂上香求籤,問個良辰吉日,好讓她早日與李玫相公完婚。誰知小女突然撕毀婚約,執意違抗,老朽再三追問緣由,她才吐露真情,原來她早已私下和楊茂德這廝訂了終身。唉,家門不幸,出此不孝之女!老朽頓時氣得三屍暴跳,七竅生煙,立即命家人帶上楊茂德,以便追問個究竟。誰知那廝碰巧外出,老朽一肚子怨毒全部傾瀉在小女身上,痛斥她鮮廉寡義,無恥之尤。試想當時情景,是可忍孰不可忍?不料小女受騙太深,執迷不悟,見老朽一改平時之寵愛,如此劈頭蓋臉痛罵,當時就哭奔而去……」
話語及此,吳宗仁啜了口茶水,悲愴地搖起了頭。
「不料老朽再次釀成大錯。我私下以為,小玉會去她姨母家暫住幾日,她那姨母是我先妻之妹,她家離我宅第不過幾條街的路程,她十分疼愛小玉。等小玉向姨母吐吐委屈,氣消意平,自然會回心轉意,次日早晨便會回到家來,向我認錯。所以當時雖然牽挂,卻並未過分當真。誰料過了中午,小玉並未回來。我令家人去姨母家,問訊方知小玉並沒有去那裡。至此,我才意識到事情不妙,一面將楊茂德叫來盤問,一面派人四處尋找。誰知楊茂德那廝竟然矢口否認,咬定他與小玉絕無任何瓜葛,更沒有私訂終身、偷結鸞鳳一節,當然也不知她的去向。據查問,小玉離家出走的那晚,楊茂德這畜生確是在一家妓院過的夜。小玉不在,毫無對證,此外也沒有找出半點兒可疑的證據,我只有忍氣吞聲,借故把楊茂德辭退了事。同時也急忙召來李玫員外,不惜銀兩,遣人四下各處尋找,卻再也不見絲毫音信。小玉離家時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如今推想起來,恐怕是在去姨母家的路上出了事……」
狄公問:「吳員外當時為何不報官?官府衙門處理這類失蹤案件,措施當得力許多。」
吳宗仁長嘆一口氣,說:「老朽雖賦閑避居在此,畢竟是簪纓世族,詩禮傳家,最重令名體面。小女為私情出逃,是何等樣的醜事,掩蓋尚且不及,哪裡還敢張揚?只好自己暗地裡查訪。再說,前任縣令又不像大人這般明鏡高懸,洞察是非曲直,誠恐失蹤之人尚未找到,反而勞師動眾,弄得沸沸揚揚,醜聲四播,叫我怎生自處?在這一點上,我那女婿和我的看法是相同的。」
「狄大人在上,小人不怕見笑。」李玫終於有機會開了口,「變生不測,蒙此失妻之難,固然羞辱痛苦交加,但小人痴心不改。無論小玉小姐遭遇什麼,只要她人還在世上,小人還是誠摯如初,願和她踐履婚約,永結百年之好。」
狄公的態度有點兒冷峻,說:「你的至誠可嘉,但你當初沒勸說尊翁及早報案,卻是錯的。如果當時馬上稟告縣衙門,也許就好辦多了。」
吳宗仁對李玫這種不識時務的表忠頗為不耐,掃了他一眼后便急切地問:「狄大人,那縣衙現在是不是已經有了小女的信息?萬望賜告二一。」
狄公放下摺扇,從衣袖中取出一疊字條,一邊打量著,一邊尋找記著馬榮從塔拉那裡得來的消息的那一張,然後問:「小玉小姐可是生於庚戌年五月初四?」
吳宗仁點頭:「不錯,不錯,戶籍檔案里也有記載。」
「吳員外所說極是。不過非常抱歉,眼前官府掌握的只有這一點,即她的生辰和歲數,此外並無更多的情況可以奉告。一旦我們的查訪稍有眉目,就會立即通知你們。希望你們翁婿二人不要過度操心,也切勿期盼過高。目下所能奉告的也就如此而已。」
「狄大人盡可按你認為合適的方式處置此案,」吳宗仁的口氣聽來有點兒生硬,「不過在下仍有個小小的請求。一旦官府的調查到了大人認為應當採取行動的階段,請讓我事先過目一下證據。若能如此,老朽不勝欣幸之至!」
狄公品著茶,他尚不清楚吳宗仁這番話是什麼意思,這一要求看起來相當過分。他放下茶杯,說:「如果符合辦案的程序,我會考慮照辦的。我想——」
但吳宗仁突然站了起來,說道:「多謝大人!李玫,那我們告辭吧。」
狄公也站起身來,將他們送下衙廳正門的台階,然後極不經意地對李玫隨便提了一句:「李掌柜,聽說你的胞弟李珂畫得一手好丹青。」
李玫點點頭,臉上的表情相當尷尬,回話也就顯得直來直去的:「回大人,小人對繪畫幾乎一竅不通,一無所知。」
狄公不語,也不再追問下去。接著,由洪亮將吳、李二位直接送出。 馬榮見吳、李兩人轉出衙門庭院的月洞門,就按捺不住,興奮地說:「大人,如此說來,小玉還有可能活著?那個紫檀木盒裡的紙條果然不是虛構的。老天爺,下一步我們該如何辦?」
「馬榮,你無須如此著急!」狄公把茶杯推至一邊,擦了擦汗涔涔的前額,「我有一種奇怪的潛在感覺。強迫吳員外這樣的士紳說出所有的細節,當然不夠禮貌,可……咦,怎麼是老管家?有什麼要緊事?」狄公正待說下去,忽一眼看見自家私邸的老管家步履匆匆地趕了過來,因而十分驚訝,臉色也就沉了下來。
老管家上前請了安,稟道:「閨房中有點兒非同尋常的事,所以大夫人讓我來走一趟。」
「有什麼事,你就說吧!」狄公道。
老管家說:「剛才三夫人去看望大夫人,帶給她一個封好的名帖,說是後門來了一位坐轎子的貴夫人,那貴夫人從丫頭那裡打聽得知府中最年輕的夫人是三夫人後,要求以私人方式拜訪三夫人。丫頭們問她姓名,她就呈上了此帖。大夫人打開一看,是吳夫人的名帖,即已告退的官員吳宗仁的夫人。大夫人馬上派小的來,請大人的示下。」
狄公抬起了眉毛。「我並不喜歡夫人們干預衙門裡的公務。」他眉頭不快地皺了起來,然後告訴馬榮,「憑直覺我就知道,吳員外沒有把事情的全部真相說出來。好吧,我暫且回家一趟,同大夫人商量一下。你對洪亮說,隨後我們在衙署內的書房碰頭。」
十二
狄公回到府第,見三夫人和大夫人都在大夫人的閨房裡等候。他看了名帖,問了緣由,知道是吳宗仁的續弦夫人周氏求見。他向她倆簡單介紹了吳宗仁求見的情況,說:「吳夫人的來訪肯定也和小玉失蹤之事有關。我倒很想單獨會會她,唯恐她不願意同我說什麼,男女有別,也是正理。不過我想,還是應當見見她,對她個人好有個印象……」他頗為煩惱地拽著自己的絡腮鬍。
大夫人立刻對三夫人說:「能不能安排由你在你閨房中接待吳夫人?讓老爺躲在屏風背後,這樣他就可以聽見吳夫人到底有些什麼衷曲,吳夫人則不知道他在那裡。」按照當時流行的習慣,狄公為每一位夫人都分別安排了獨立的住所,連帶有各自的廚房和個人使喚的丫鬟。雖然兩位如夫人能夠隨意出入大夫人在宅第正屋的住房,但大夫人卻從不踏進兩位妾的屋子一步。狄公也嚴格遵循這一早就建立起來的習俗,他知道,只有這樣,才能保障家庭的平靜與和諧。
「好吧,」三夫人緩緩地說,「你們知道,我的卧室和起居室之間有道月洞門,月洞門內安著道薄紗簾。如果我讓客人坐在靠窗的地方,老爺站在卧室里薄紗簾后,那就——」
「太好了!」狄公叫了起來,「我們走吧。」
三夫人看狄公如此心急,不覺微笑了。她接著說:「要是老爺不介意,我就領老爺從後門到我那裡去,好避開丫鬟們的耳目。否則她們一不留神,會對吳夫人說你同我在一起的。」
「想得真周到,」大夫人誇讚說,「希望你們順利!」
三夫人帶著狄公,沿著微風拂面的花園小徑,到了位於宅第後部獨佔一角的三夫人住處。她開了起居室的門讓狄公進來,此時狄公趕忙囑咐她:「等吳夫人提到小玉時,你要設法讓她大聲一點兒。你知道,她是繼母,小玉不是她親生女兒。」
「這樣的事情,讓人心跳!」她抓住狄公的手,在他耳鬢低語,「看好了,我就讓她坐在那把面朝月洞門的椅子上。」
狄公走進了三夫人的卧室,仔細調整好身後紗簾的位置。室內半明半暗,因為直欞窗關著,以防室外的熱氣漫襲進來。狄公坐在床沿上,聽得三夫人拍了拍手,召來丫鬟說,等女貴賓進來時就退下,她自己可以款待茶水。
狄公暗暗點頭稱是。三夫人果然聰穎,加之品味高雅。狄公以欣賞的目光打量著茶几上她優雅的插花。他每次來到三夫人的住處,都會發現一點兒新東西,或者是牆上懸挂的她親筆書寫的詩詞,或者是書桌上她作的畫,要不就是一樣精緻的刺繡品。她雅愛藝術,無一不好,樂此不疲,又喜教育兒女。但她的生身父親卻是個自私的惡人,在蓬萊山區那場可怕的折磨后遺棄了她。狄公知道,現在三夫人才算找到了自己的家,她把大夫人和二夫人都視若自己的姐姐。起居室里有了話語聲,這才把狄公從遐想召回到現實中來。
三夫人接待了吳夫人。但見這周氏吳夫人體態頎長,服飾穩重,灰袍子外套了件長袖衫,圍著腰際系著條長可及地的絲帶,頭部包著條黑圍巾。等丫鬟一退下,她立即解開圍巾,挽在胸前,深深道了個萬福。
「夫人,從呈上的名帖你已知曉我是誰人了,」周氏說話聲音很快,「道不盡的感謝,你能破格接待我,雖然此前我尚無榮幸拜識夫人。」
她那表情流動的臉,被高高的不帶華飾的髮型襯托得格外生動。狄公想,從古典的標準來看,她絕非美人,她的嘴唇太厚,眉毛太重,顧盼有神的大眼睛下已有了輕微的眼袋,但她肯定算得上是有個性的女子。狄公估計她的年齡約三十有五。
三夫人把周氏讓到靠窗的座椅上,說著平時習見的客套話。然後她自己坐下動手沏茶。本來周氏應當是等茶沏好后才正式說事的,但她一反常態,迅即開了口:「夫人,我想我不該佔用你太多的時間,我也相當著急,因我夫君並不知道我到這裡來。所以請允許我省去那些繁文縟節,開門見山吧。」見三夫人一點頭,她很快地接下去,「今日一早,我夫君吳宗仁到衙里來求見狄大人,我想他一定是告我劫掠了他的寶貝女兒小玉。」
三夫人手裡的茶盅跌到了地上,在大理石地磚上摔得粉碎。
周氏立刻連聲致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該如此莽撞的!突如其來地說這麼一番話,有多愚蠢!我想把整個情況同你解釋一下,你是過來人,會理解的。然後我希望你能把我們談話的要點轉告給你夫君狄大人,讓他知道在這一片迷魂陣後面到底有些什麼真情實況。」
「吳夫人,在聽完你說的到底是何內容之前,我什麼也不能答應你。」三夫人聲音溫柔,但極有分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