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大唐狄公案伍(34)
第229章 大唐狄公案·伍(34)
「一會兒住這兒,一會兒住那兒,沒個準兒。他經常去東門外的那個破寺廟——叫什麼紫雲寺的老荒廟裡過夜。公爺,你再來一壺酒?」
「不用了。說不定他敲詐的那倒霉傢伙也住在古廟裡。」
「你瘋了啊?我問你,誰會到那裡去敲你竹杠?敲詐個鬼啊!」店掌柜往地下啐了口唾沫。
「丐幫團頭也許了解。喂,你可知道,這丐幫團頭現在是哪一位?」
「沒什麼丐幫團頭了。公爺,這蘭坊城裡窮苦人想活命,可比在地獄里還難。先是那狗雜種錢牧的親信們奪走了他們髒兮兮手裡的所有買賣,然後是大鬍子龜兒子——呸呸!我這張沒遮攔的臭嘴!我是指現任的縣令大人——把什麼事都搞得沒戲唱。告訴你,蘭坊城裡發生的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瞧瞧,周老大沒敢進我的店,走過去了!老天爺,連正眼都不看我一眼。聽著,公爺,行行好,你趕快走吧你!我的生意全給你攪沒了。你要是還打算侃侃大聊,就去找丐幫的老丐王吧!」
馬榮把所有的銅錢都推到他面前。
「你剛才不說沒那麼一個團頭了嗎?」
「是沒有了,再也不會有了!那丐王是條漢子,好酒量,身材高大勇武,我猜想是胡人的後代。他曾是丐幫的頭兒,不過如今他老了,得病了,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工夫約束手下那幫丐戶?我想,眼下他住在不知什麼地方的窩棚里吧。好了,謝謝公爺的賞錢,只是請你高抬貴手,放小人一馬,再別光臨小店了!」
馬榮哼了一聲,走了出來。他尋思,敲詐可能是雙重謀殺案的動機,藏在古寺里的東西沒準兒是當作把柄的信件之類的文書。受敲詐的受害者起先想找到它們,等到實在找不到時,就索性把兩個敲竹杠的傢伙給殺了。
馬榮又花了半個時辰,走了四家酒店。離開最後一家小酒店時,他不禁感慨地想:「要是喬泰在此地就好了!有一個談得來的朋友同你一起幹活兒,苦差事也變成開心果了。我納悶老喬哥兒們在京師能混出些什麼名堂。我敢打賭,他又在拈花惹草弄些尷尬事了!他媽的,渾酒水倒是灌了一肚子,可還沒搞到一點兒有用的消息。人人都說沈三是個下賤的無賴,除了阿牛沒別的朋友。看來也別期待能從丐王那裡得到更多的東西。他無非是個可憐的老朽物罷了,風燭殘年,只有同過去的親信——另一個老傢伙——一塊兒苟延殘喘等死而已。那下一步我該幹些什麼呢?」
他向四周打量著,突然見到一個瘦高的人從他身後超上來,有點兒眼熟,仔細一瞧,原來是上午見過的畫家李珂。
馬榮招呼道:「李相公,巧得很,又見面了。天色這麼晚了,相公何事奔忙,又匆匆趕到了城東?」
李珂見有人攔路,先是吃了一驚,等認出是馬榮,才回答說:「原來是縣衙門的馬爺!哦,對了,在下的那名幫手楊茂德至今不見回歸,在下唯恐他有個三長兩短,只得到處找他一找。往常他也狂飲爛醉,不過事先總會先告訴我一聲,所以我到這裡的小酒店來看看。請問馬爺,此刻又有什麼公幹?」
馬榮如實相告:「我去城外東山紫雲古寺。李相公,要是今夜你還找不到楊茂德,建議你還是抓緊時間到縣衙門去報個案,縣衙破起失蹤案來,比你自己一人尋找要方便多了。」
馬榮告別李珂,信步向東城門走去。到東門時,馬榮向守門士卒要了一盞風燈,就在東門外大道邊的便宜小飯鋪里扒拉了兩碗飯。吃完飯,他感覺體力和心情都恢復了,興沖沖地準備爬紫雲寺山坡下的陡峭台階。此時夜幕降臨,天氣轉涼,但一路攀登上來仍叫他汗流浹背。
「真納悶這些他媽的寺廟為啥都建在這麼高的地方!」他自言自語道,「難道這樣就能離西天近一點兒?」
馬榮走到了山門前的那片空地上,嗖的一聲,古柏后躥出兩條黑影,揮舞著棍子撲上來。等認出是馬榮,那兩人隨即躬身施禮,並稱這是他們留守山頭以來,頭一次見到有人來古寺。馬榮這才認出原來是狄公吩咐留下守候的兩名衙役,其中一個是方班頭之子,大名方景行,是個聰明有才的年輕人,馬榮平時對他十分賞識。
馬榮對兩名衙役解釋道:「我是奉狄大人之命,趁夜間再來寺院做一番勘查的,恐怕這時刻有些白天見不著的情況。你們兩個在寺廟外守候,我在廟裡頭遇到意外情況需要幫忙時,會打個響哨給你們,你們立刻進來接應。若有看到可疑的人,你們就先抓押起來,然後也打個響哨給我。」
馬榮過了山門,悄聲踏進廟宇。他打量了古寺的前院有一會兒,在滿月的慘淡月光下,殿宇台閣、花木碑碣顯得特別陰森凄清。
「左邊的那個花園確實荒蕪得像大林莽了!」他對自己說,「行,我會有條有理地把一切打理一番。首先我去搜查一下大殿,然後再設身處地想象一下,作為兇手,扛著屍身,提著斷頭,該如何行動!」
從大殿前面的台階走上來,他發現下午狄公踏勘完畢走後,方班頭把六對門封死了。他撕開大殿的封條,推開一扇笨重而朽爛的格子木門。正要跨入大殿內,卻不由得屏住了氣息,因為正在這一剎那間,漆黑一片的大殿背後傳來了關門的嘎吱聲。但等他諦聽時,又什麼動靜也沒有了。他隨口罵了一句,就點亮風燈,舉得高高的,走了進去。晃動的燈光照亮了粗壯的柱子、笨重的供桌和空空蕩蕩的四壁,並沒有發現任何特別異常之處。他快步奔向祭壇左邊的小門,剛才的聲響似乎是從那裡發出的。那扇小門沒有封死,只兩步台階就到了外邊一個又長又窄的磚砌後院。院子里空無一人。
「論理方班頭應當把這道小門也封住的!」他抱怨說,「不過也許那動靜只是我的想象。」他伸著鼻子嗅了嗅空氣,回到大殿內,才聞到一股奇怪的霉臭味,那可能是牆角和門背處的蝙蝠及狐狸的尿跡所散發出來的。但他馬上驚覺起來,因為在塔拉的住處,他聞到的也是這樣一股刺鼻且令人作嘔的味道。「我的老天爺,會不會屍體和首級就藏匿在大殿中?頭兒上次肯定沒在這地方搜查,你看地磚整整齊齊的,上面還有灰塵。」他把燈籠高高舉過自己頭頂,搜看著上方的椽子,「前堂那邊的壁龕怎麼樣?假如有一架梯子,就能夠把屍首藏到那裡去了。說不定兇殺者果真有一架梯子。他做這些事的時間是綽綽有餘的,他有整整一個夜晚呢!」
他推開了前殿六對門當中的兩扇,在門底下用石頭墊牢,把這兩個門扇固定住,再把燈籠掛在腰間,抓住門扇的上沿翻身躍了上去,把腳伸進門上的格子空檔里。然後他張開兩腿,一隻腳蹬在一扇門上,剛好能看見壁龕的凹口。此時,一隻黑影倏地飛撲到他臉上,差點兒讓他失去了平衡。
「該死的蝙蝠!壁龕里的空間夠大的了,可以待得下上千隻蝙蝠,也藏得下兩具屍體。但這裡既沒屍體也沒首級,而且這裡的氣味聞起來還不像底下大殿那麼刺鼻。」
馬榮爬了下來,下到地面時,反而把風燈弄滅了。他站在殿門敞開的地方,打量著寺院右側稠密的樹叢。
「那棵枝丫高聳的櫟樹應該就是阿牛那小子躺著做美夢的地方。不錯,讓我設想一下。我肩扛著屍體走進了院子,那割下的腦袋我用領巾包好手提著。或者我將貴重物的包裹委託給了我的朋友,然後——」
突然他愣住了,目光盯住櫟樹後過去一點兒的那一片荒蕪的園地上。他使勁擦了擦自己的前腦門。
「我發誓我親眼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在這裡晃了一下!那有可能是個女子,相當高,穿一身長裙裾的白衣裳。追上她!」馬榮暗自道。 馬榮穿過寺廟的庭院到了另一頭,但在櫟樹那一邊,只有一大片帶刺的白色野玫瑰。
「這幽魂到哪裡去了……」馬榮納悶道,隨即他看到折斷了的花枝,便止口不語了。他仔細分開低處的枝丫,不禁咧嘴而笑:「瞧瞧,這裡有條不易被發現的通道!野草長得真旺盛啊。那是怎說的?對了,燒了一茬長一茬……」
他匍匐下身子,鑽進了野玫瑰樹叢的枝葉下。憑著他當過樵夫的經驗,他知道他走在一條荒廢了的舊道上,這道只是被密密麻麻的草叢給覆蓋了。很快他就能直起身子行走了。他躡手躡腳地走著,幾乎不發出半點兒聲響,時時停下來傾聽有什麼動靜,但除了蟋蟀的唧唧聲和不知來自何處的野獸吼叫外,幾近萬籟俱寂。他點亮了風燈,在矮樹叢里照了照。有些葉子上有深深的污痕,他沒有走錯路。
荒蕪的小路在更高的林木中拐了個彎,轉到了一小片空地上,另一條小路由此分叉。
「我敢說那條路是通向寺廟背後的。但我應當沿著左邊走。」他嗅了嗅空氣,在腐敗樹葉的陰霉味中有一絲淡淡的幽香,「海棠花!前頭肯定有些海棠樹!」
走不遠,在幾株挺拔的海棠樹下,馬榮發現了一眼古井。飄落一地的海棠花瓣像密密麻麻的雪片,灑落在井台和四周長滿苔蘚的石頭上。古井的另一頭是繁密的樹叢,樹叢外有一堵高牆,牆頭已經崩坍了一大塊,裂開了幾尺寬的口子。一大堆斷磚圓石堆積在井台旁,蔓草萋萋,處處叢生。
馬榮抬頭看了看。通過海棠樹枝丫間的空缺,他能看見古寺左邊的寶塔。這讓他明白了自己所處的方位。
「這口廢井應該在寺廟該死的花園背後,是最遠的角落。那漂亮的女鬼現在跑到哪裡去了?她可能已經從高牆的裂縫溜出去,也可能轉到我半路見到的另一條路上去了。甭管怎樣,此時此地是找不到她了,這下你可放心了!」
以上幾句話是馬榮大著嗓門兒對自己說的,因他渾身上下感覺彆扭得很。神鬼之事本來就是天底下唯一真正讓他討厭的東西。馬榮細細搜查了墨黑的林木之間,可是一無所獲,他轉回到了井台上,忽然心內一亮。
「這眼枯井倒正是藏匿屍身的好地方!對呀,看看井圈上這幾滴黑痕,它們還一直延伸到了磚頭上。這是幹了的血跡!」馬榮伸頭朝井中張望,「非常深,我說有二丈多深。井壁上長了許多植物。這井繩快朽爛透了,不過系我的風燈還是經得起的。」
他把風燈的提把兒系在井繩的下端,把燈放到了井底。在稠密的常春藤葉下,粗壯的莖蔓深深扎進了磚縫裡。大片井壁坍落,到處綻出了裂縫。風燈搖晃的光暈在井底徘徊著。
「除了石頭和野草,就沒別的東西!」馬榮不免有點兒失望,喃喃自語道,「不過屍體肯定在下面某個地方。」他飛快地把風燈拽了上來,別在腰間,然後縱身跳上井台,牢牢地抓住一根藤蔓,將身子下半截墜入井中,兩條腿在井圈下面試探著,通過在井壁上找到的能夠支腳的地方而慢慢下移。儘管馬榮是訓練有素的夜行者,但他每個行動仍不得不細加留神,因為他的腳蹬到井壁上時,許多地方的舊磚都坍塌了。他終於下到了井底,落身在雜草中間。但他立即向旁邊跳開了,因為覺得自己的右腳正踩落在一樣軟綿綿的東西上。他低腰俯下身子,不覺喜笑顏開。那竟然是一條人腿。再撥開亂草細看,他發現了一具形骨健壯的無頭屍體,那屍身背脊朝上,背上有一片文身圖案。
馬榮蹲了下來,舉起風燈,照亮了屍體背部皮膚上複雜的刺青花紋。那文身圖像生動,色彩鮮艷,是用綠、藍、黃三色刺成的。
「這身花紋肯定花了他不少錢!」馬榮想,「兩個肩胛之間的大老虎是個吉祥圖符,保佑他不受身後的襲擊,可這一次,非但沒保佑他,反讓他倒下了。置他死命的那一刀就是從左肩胛骨下捅進去的。不錯,這屍身應該就是沈三的,瞧他手臂和腿部的一身橫肉。可另一個渾蛋的那顆人頭又在哪裡呢?」
馬榮在井底有限的範圍中四下尋找,可除了一個藍布包外毫無所獲。摸來摸去,他發現井圈壁下端有一處大凹陷,是磚塊塌落形成的,足有四尺高三尺深,十足像個壁龕。他蹲踞著把風燈伸進去照了照。一隻大癩蛤蟆對他瞠目而視,由於燈光的照耀,不斷地眨巴著眼睛。
馬榮吐了口唾沫。「兇手該是把割下的頭顱帶回家了!行了,我最好還是爬上去,叫那兩個兵丁弄點兒繩子和一個擔架來,然後……我肏你祖宗!」
「乓」的一聲,一大塊碎磚石猛地劈進井圈內,有塊碎片打在了他的左肩上。碎磚石落到井底的屍體上,發出沉悶的聲響。馬榮大吃一驚,飛速弄滅了燈,把身體蜷縮起來,背朝後躲進了井壁上那個壁龕似的凹洞裡。他雙臂抱腿,下巴頦兒貼在膝蓋上,好不容易才擠進去。
又有幾塊大磚石接二連三從井口劈下來。
「住手!你這笨蛋!」馬榮故意一迭聲地大呼小叫,「哎喲,我的肩膀……住手……」隨後發出了痛苦的號叫和垂死的呻吟。更多的碎磚還在一塊接一塊地從井口砸下來,接著是一大堆長著苔蘚的圓卵石。其中有一塊打在井壁上,反彈過來,剛好擊中馬榮的左腳,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忍住痛沒有叫出聲來。又有幾塊磚頭從井口飛下來。終於,一切又恢復了寂靜。
馬榮不敢大意,儘可能地在井下那個憋悶的洞穴里待了好半晌,緊張地諦聽著外面的動靜。直到一切依舊寂靜無聲,才小心翼翼地鑽出井壁的凹陷處,摩挲著麻木的四肢,打量著頭頂上的井口。直到確信上面空無一人了,他才取下腰間的風燈,重新點亮。
沈三的無頭屍已經被幾尺厚的磚石埋在底下了。
十
后衙牢獄充當停屍間的偏屋內,沈三的無頭屍身停在另一張長桌上。狄公仔細地上下察看著,他穿著夜便服,免去了冠冕,頭髮用一根帶子系著。馬榮衣衫襤褸,沾滿污泥,舉著大蜡燭台在邊上伺候,兩人半晌都沒說話。
經過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狄公抬起頭來。